1.2.3 秋 天
秋 天

大地的眼睛

从早到晚风风雨雨,寒气袭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失去亲爱的人的妇女说起,仿佛人的眼睛往往要比知觉死得早,有时,临终的人竟会说:“怎么啦,我亲爱的,我看不见你们啦。”这是说,眼睛已经死了,说不定下个时刻舌头也会不听使唤的。就说我脚边的湖吧,也正是这样。在民间传说中,湖就是大地的眼睛。这一点,我是早已知道的。大地的眼睛要比万物更早地逝去,更早地感到日光的消失,在森林中刚刚展开争夺落日余晖的奇景的时候,在有些树木的梢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宛如树木本身放光的时候,湖水却好似死了一般,就像一座埋着冷鱼的坟墓。

雨,使得庄稼汉苦恼万分。雨燕早已飞走了;泥燕群集在田野上,天气已经冷过两回;椴树自根到梢完全发黄;马铃薯也变黑了;遍地铺满了亚麻;中沙锥已经出现,夜晚变长了……

小偷的帽子着火啦[18]

黄金世界里静悄悄的,草地上铺着银霜,宛如麻布。早上8点钟,露珠才冲刷银霜,白桦树下的麻布消失了。黄叶四处飘零。远方的云杉和松树为白桦送别,而高大的山杨,把红艳艳的帽子举到森林上空,我不知怎的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时代一点儿也不明白的一句俗语:小偷的帽子着火啦。

燕子还留在这里。

鸟 之 梦

蜘蛛都冻僵了,蜘蛛网被风雨撕落,唯有那主人不惜用最好的材料织成的最好的网,在秋天阴雨的日子里还能完整无恙地留下来,仍在捕捉那在空中活动的东西。眼前空中只有落叶在飘零,于是一张色泽艳红、缀有露珠的山杨叶子,落到了蜘蛛网里。它躺在无形的吊床上,给风儿吹得摇摇晃晃,太阳露了一下脸,叶子上的露珠像宝石般地闪闪发光。这使我目眩神移,随即想起了今年秋天,当山杨叶子成为松鸡最佳美食的时候,我这个老猎人一定得熟悉一下松鸡的生活。我还不止一次地在书本上看到和听人家说起,到那时候,仿佛在日落前的一小时左右,它们会飞落在山杨树上,啄食到天黑,睡在树上,次日早晨又醒来啄食。

在大森林里一个小小的采伐迹地近旁,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了松鸡。当我涉过小河的时候,我的一只皮靴啪地响了一声,声音惊动了一只雌松鸡,从我头顶的山杨树上飞走。这棵高大的山杨,长在针叶树林中的采伐迹地的边缘上。这儿有不少山杨,和白桦掺杂地长在一起。它们为了跟松树和云杉争夺日光,长得很高很高。离采伐迹地边缘几步路的地方,有一条被车轮压坏了的林道,整条道路都是黑色的,但在长着山杨的地方,散满了山杨叶子,远远望去,一地浅黄色的斑点。在这布满黄斑的道上,隐匿打猎是很不便当的,因为松鸡现在应该只在山杨树上。采伐迹地是崭新的,去年冬天才有。一堆堆留待今冬运出的木材,躺了一个夏天,都发黑了。它们埋在幼嫩的山杨树丛里,树上挂着仍然很鲜艳的宽大的杨树叶。老山杨树上的叶子,却几乎全都变黄了。我沿着林道,从这一棵山杨默默地走到另一棵山杨。天上细雨濛濛,微风轻拂,山杨树叶随风飘动,簌簌有声,雨珠到处淅淅沥沥,这一来,我听不清松鸡采撷树叶的声音了。采伐迹地里突然有一只松鸡从小山杨林中飞了起来,停落在采伐迹地那边一棵最靠边的山杨上,离我有两百来步远。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它怎样不时地啄那树叶,迅速地吞下去。间或一阵疾风刮过,顿时一切归于静寂,松鸡采撷树叶或把树叶撕破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于是熟悉了森林中的这种声音。当松鸡把粗枝上的叶子吃得差不 ,够不着好叶子的时候,就怯怯地跳到低一些的小枝上去,然而小枝过于细嫩,弯了下来。松鸡也跟着往下垂,赶紧张开翅膀,免得掉下来。不一会儿,我听见我这一边也有同样清晰可闻的撕裂声和嘈杂声,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我周围各处那些夹杂在针叶树林中的山杨树上,都停着松鸡。我也明白了,白天它们都在采伐迹地上玩耍,或者捕捉一些虫儿吃吃,吞几颗它们少不了的石沙,到了晚间,才飞上山杨树,在临睡前饱餐一顿喜爱的叶子。

日落之前,西风照例渐渐静息了,太阳突然将万道金光投入森林。我用两手兜着耳朵,继续谛听,听到在山杨树叶的轻微抖动中,有采撷树叶的声音,这声音比重浊的滴水声更为沉闷,更为刺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悄悄去寻猎,我并不是在松鸡高唱春歌之际大步流星地跑去。松鸡全神贯注在悠扬的歌声里的时候,倒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眼下使我特别感到困难的是要走过一个大泥洼,那个泥洼里,看上去好像铺满了厚厚的杨树叶,实际上却满是水苔和泥泞。要想那泥泞在你拔脚时不发声响,需得将脚掌伸直,和大腿成一线,像跳芭蕾舞一样。而当你轻轻地把脚从泥泞里拔了出来时,粘在脚上的泥泞却又滴入水中,声音之响,真会吓煞人。可是你瞧,小老鼠却可以在落叶底下乱窜,窜过的地方,落叶塌了下去,像犁沟似的,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要是我这样做的话,松鸡早就飞走了。看起来,这种声音在松鸡是习以为常的,它知道是老鼠在跑,所以毫不介意。如果是狐狸走过去,踩得枯枝啪啦响,松鸡在树上大概也会听得出,这是于它无害的狐狸在偷偷地行事。原来森林里一切都有定规,彼此之间都是协调地联系着。但是,人是变幻无常的,什么都会做得出来,因而他的一声一息都会尖刻地干扰大自然的生活。

热情能够产生无限的耐心,时间充分的话,完全可以做到猫也似的动作,无奈时间不够了,太阳已经落山,再过一会儿,便不能射击了。我丝毫也不曾怀疑,我那松鸡是停在我面前一棵山杨树的那一面的,但我不想绕过去,反正绕过去也来不及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棵山杨树的整个黄色的梢头,只有一个朝着那边晴空的窄小的天窗,此刻这个天窗忽而关闭,忽而开启。我明白了,那是松鸡在啄食,关窗的是它的头,我甚至还看得见那头部的小须。本来,像我这样在最初弄清情况的瞬间就能举枪射击的人是不 的,偏偏这一瞬间我踩到了一根不曾看见的枯枝,嚓的一声折断了,于是窗口开启了……后来更糟了——那松鸡觉察到了危险,呼噜噜叫了起来,仿佛在责骂我。还有,近旁另外一只松鸡,恰巧这时候从树枝上下来,全身暴露在我眼前,因为距离太远,我射不到它,但又不能移步前去,不然它一定会看见的。我屏住呼吸,用一只脚立着,另一只脚几乎悬着似的搁在枯枝上。这时,另有几只飞来过夜的松鸡,散落在周围。有一只嚓嚓作声,从高高的山杨树上拨弄下来一些细枝,都是斜着咬断的,看到这些细枝,我们就可以断定,松鸡要在这儿过夜了。我的那只松鸡也渐渐安静下来,很可能它正伸直了脖子,向四面八方环视哩。不久,在我和始终沙沙作响的小老鼠所在的树下,完全昏暗了。我原本看得见的松鸡,也隐没在夜色中。我想,所有的松鸡,都已把长着小须的头藏在翅膀下面入睡了吧。于是我也抬起那条麻木了的腿,转过身,幸福地把酸胀的背脊靠在一棵树上,那只被惊扰了的松鸡,此刻正安安稳稳地睡在这棵树上。

黑夜里,当你在针叶树林中,知道在你的头顶上睡着巨鸟——那大生物时代的最后遗物——的时候,针叶树林变成个什么样子,真是难以言传的。所谓睡觉,其实并不那么安静,不是这儿微微一动,就是那儿在搔痒,再不然就是另一个地方发出嚓嚓声……我夜间独个儿在这里,不仅不觉得恐惧,反而好像是来亲戚家做客过新年。只可惜太潮湿了,天气又冷,要不然我就会在这里和松鸡一起进入甜蜜的梦乡。近旁什么地方有一个水洼,水珠从高高的大树树枝上均匀地滴进这个水洼里,那树枝有高的,也有低的,那水滴也就有大的,有小的,我细细体味着这种声音,一待领悟过来,一切都成了美妙无比的音乐,替代了我曾经为之陶醉不已的那种优美的平凡的音乐。而正当树林中的整个夜景和水滴的旋律配合得恰到好处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大杀风景的鼾声……

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这种大杀风景的鼾声与我那壮丽的音乐会太不相称,我匆匆离开了不知是谁在打鼾的树林。

我穿过村子,到处都是鼾声,有人的鼾声,也有动物的鼾声,路上都能听得很清楚。听过了森林里的那种鼾声之后,现在对于这一切我都很留神。到了家里,又听得杂物房里主人的儿子谢廖沙雷鸣似的鼾声。储藏室里,则是道姆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全家人的鼾声。然而,最奇怪的是,我在户外大动物的鼾声之中,还听到另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极细极细的鼾声,我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这是鹅和鸡在打鼾……我甚至在梦里也摆脱不了鼾声。正像梦中常有的那样,我回忆起了似乎永远不得回到人间的种种感觉。这一夜,我那往日的鸟之梦都回来了……

我猛地明白了,森林里那个打鼾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松鸡啊!没有错,一定是它!我霍地跳了起来,生好茶炊,喝够了茶,一把拿起猎枪,就往森林中那个老地方去。我仍然靠着那棵树,静候黎明的莅临。现在,熟识了鸡、鹅的鼾声之后,我的听觉不仅能辨清停在我头顶上的松鸡的鼾声,甚至也能辨清旁边一些树上的松鸡的鼾声了。

当黎明的报信者啾地叫了一声,东方渐渐发白的时候,鼾声停止了。我那山杨树上的小窗子也开了,不过头却没有露出来。晴朗的早晨到了,天很快就大亮。旁边那只松鸡微微动了一下,却把自己暴露了出来,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它睡醒后,把长脖子上的头像挥动拳头似的甩到一边,又甩到另一边,接着,倏地将整个尾巴像扇子一般张了开来,好像是发了情。我曾经听说过松鸡秋天发情的事,所以我想,它可能会唱起来的,但是它没有唱,却收起了尾巴,垂下去,不时地去采叶子吃。就在这个时候,我那只松鸡,大概也开始啄食了,因为我忽然在小窗中看见了它那长着小须的头。

我一枪结果了它,它掉到地上,连一动也没有动,只是脚爪紧紧地抓住了山杨树皮——就此完结了!被它擦落下来的树叶,还在空中飘荡了半天。现在,我又想起了那鼾声,我认为这是巨鸟从翼下呼出来的气息吹动了羽毛发出的声音,不过,我并不确定,松鸡是不是一定要把头藏在翅膀下睡觉。我只是拿家禽来做比较罢了。臆测和猜想太 了,对于森林中的实际生活,还懂得如此之少。

死  湖

金色的森林里万籁俱寂,热如夏天,蜘蛛网飘落在田野上。脚下踩踏着的枯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鸟儿远远地飞出了射程。一只灰兔在路上掀起一柱尘土。我一早便出门,头痛得什么也不能想,只能注视狗的行动,持着准备好了的枪,有时也望望罗盘的指针。我不知不觉中走得很远很远,连方向都迷失了,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费了好一阵工夫,钻过一片极其浓密的灌木丛,突然发现在繁茂的金色大森林里,有一个浑圆的死湖。我久久地坐着,看着这大地的闭上了的眼睛。

晚上,天气几乎突然地变了,墙外的森林,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茶炊在沸腾——那是风雨在剥蚀树木的秋装。今夜,按我的预卜和笔记,大雁应该飞来了。

初  雪

宁静的夜晚,月光如注,寒气袭人,天蒙蒙亮时,飘下了雪花。松鼠在光秃秃的树上奔跑。远处仿佛有一只黑琴鸡在发情,我正想偷偷走近去,忽然听清楚了,原来那不是黑琴鸡发情,而是远处公路上随风送来的马车滚动声。

这一天真是变化万端,一会儿艳阳当空,一会儿白雪纷飞。上午9点 钟,沼地上还留有一层薄冰,树桩上蒙着洁白无比的台布,山杨树的小红叶躺在雪白的台布上,仿佛一个个染血的茶碟。沼地里飞起一只姬鹬,随即隐没在风雪里。

大雁在吃草。我在暮霭中面对着晚霞一动不动地站着。掠空而过的雁群的叫声,清晰可闻。一群小水鸭,还有一些大野鸭,一闪一闪地飞过去。飞禽的每一次出现,都叫我兴奋得抛开了自己的心思,尔后又好不容易地重新把它找回来。我想的是,大自然出的主意有 么好——它为我们安排了这样的生活:不让我们长命百 ,不让我们来得及亲身无遗地阅历一切,因此使我们觉得五光十色的世界是无穷无尽的。

天  鹅

昨夜星月争辉,天气奇寒,今晨一切都成了白色。大雁还在原地吃草,又增添了新的一队,它们从湖里飞到田野上,总共有两百来只。黑琴鸡午前一直停在树上,嘴里喋喋不休。后来天空阴沉了下来,变得又潮又冷。

午后,太阳复又出现,一直到晚上,天气都很美好。有两棵金色的小白桦,在总毁灭中居然能幸存下来,我们为之高兴不已。风从北面吹来,黝黑的湖水很不平静。一队天鹅从天而降。听说天鹅在我们这儿逗留很久很久,当湖里除掉中央一小块地方外都已结了冰,车马已经利用冬天的道路,径直在冰上行走的时候,在静谧的黑夜里,往往可以听见湖心某处有低沉的谈话声——还以为是人哩,原来却是天鹅,它们在尚未结冰的湖心聊天。

黄昏时分,我从冲沟里悄悄走近了雁群,我的鸟枪尽可以立时叫它们遭到毁灭,但是,我爬上陡坡时,微微感到了疲乏,心猛烈地跳个不住,说不定竟是想胡闹一下哩。冲沟上头的边上,有一个树桩,我就坐在树桩上。我坐得正好,只消把头一抬,就可以看见停着大堆的新割过的黑麦地,那麦地离我近极了,只有十步路。枪已经准备好,我觉得,即使大雁突然间起飞,也休想没有大量的损伤便能逃脱我的手。我抽起烟来,分外小心地吐出烟雾,一面用手掌在嘴唇边把烟驱散。但是,往这一小块田地那边也有一道山沟,那儿有一只狐狸,竟然也像我一样,借着苍茫的暮色,偷偷向大雁走来。我还没有来得及举枪,一大群大雁早已惊起,飞出了射程。幸喜我已经发现了狐狸,没有一下子把头伸出去。那狐狸像狗似的,嗅着大雁的脚迹行走,明显地愈来愈走近我了。我摆好姿势,握紧鸟枪,瞄准了它,然后学小老鼠轻轻地叫了一声,它向我这边瞟了一眼,我再叫一声,它就向我走过来……

人  影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山,东方朦朦胧胧,终于有一道曙光从朦胧之中透露出来,月亮周围却仍然保留着蓝幽幽的云气。

湖面上仿佛堆着冰块,雾气被如此奇异地、粗暴地破坏。村鸡和天鹅的叫声此起彼落。

我是个不高明的音乐家,但我认为天鹅有鹤一般的高八度音,每天早晨它们在沼地上仿佛要呼唤日光出来时的鸣叫,就是用的这种声音。而它们的低八度音,则是和大雁一样,低沉沉的。不知是得力于月光,还是得力于曙光,终于让我发现了天顶那蓝幽幽的云气中飞着白嘴鸦,不一会儿,我看见了满天空都是白嘴鸦和寒鸦:白嘴鸦在进行远飞之前的调度,寒鸦照例在为它们送行——何以见得寒鸦总要为白嘴鸦送行呢?过去有一个时期,我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的,只有我这个不幸的人才什么都不懂,但后来我发觉,在生物界中学者们也往往连最普通的事儿都不知道。

明白了这一点,每当遇到这类情况时,我总是自己编造出一点儿什么来。那寒鸦的事,我是这样想的,鸟儿的心,如同波浪一般,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推动力,世代相传,如同石头抛在水中,激起了后浪推动前浪一般。也许,在第一次推动时,白嘴鸦和寒鸦是打算一块儿飞走的,可是白嘴鸦飞了,寒鸦却踟蹰不前。于是直到如今,寒鸦世世代代反复重演着同样的事:打算一块儿飞走的,结果却飞了回来,只是把白嘴鸦送走。

事情也许还要简单一些,这是我们在不久前才知道的:我们有些乌鸦是候鸟。那么为什么有些寒鸦就不能和白嘴鸦一块儿飞走呢?

一阵晨风,吹倒了我插在田地中央的一棵小云杉树,我原想靠它的遮挡,好偷偷地向大雁爬过去的,此刻只得又去把它竖起来。正当我竖好的时候,大雁出现了。我小心地绕着云杉爬动,不让大雁看见。但它们在空中盘旋了好几个圈子,始终怀疑这棵云杉,于是就飞向稍远一些的地方,散落在杜博维泽的近旁了。我从田地中央那一大丛柳树中,向它们偷偷地爬过去。在收割了的庄稼地上,铺着一层白雪,我的影子在白雪上爬在我前头,好一阵工夫,我没有发觉它,待我发觉时,它又大又怕人,已爬近到大雁跟前了,我不觉吃了一惊。那可怕的人影在白雪上抖动了一下,引起了大雁的惊慌,它们两百个声音蓦地都叫了起来,每个声音都不亚于人在冲锋陷阵时呼喊的“乌拉”,接着就直向我的树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跳跳进了树丛,在树木的空隙中朝着那些长长的脖子举起了双筒枪。

松  鼠

天色微明,我们分头到云杉林中去打松鼠。天空阴沉沉的,显得很低,仿佛全靠云杉树支撑着似的。无数苍翠的云杉树顶,由于球果累累,看上去呈棕黄色了。果实收成既然很好,松鼠也一定很 。

我一眼所及的那丛云杉树,有的像是被谁用小梳子从上到下梳理过,有的蓬蓬松松,有的很幼嫩,还带有树脂,有的已经老了,蓄着灰绿色的胡须(苔藓)。有一棵老树,下部差不 已经枯死了,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长长的灰绿色的胡须,可是树梢上的果实却可以采满一谷仓。这棵树上的一根树枝抖动了一下,但是,松鼠发觉了我,当即停下不动了。我守候在这棵老树下面,它矗立在一个圆如盘子的大坑里,树干下部有一边是烧焦了的。我拨开从旁边白桦树上落到盘子里的败叶,露出了一片盖着灰烬的黑土。根据这个痕迹,以及树干下部被烧毁的情况,我识破了盘子的来历。去年冬天,有一个猎人曾在这个林子里寻踪猎貂。那貂大概是在树上走动,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在积雪的树枝上留下了踪迹,还掉下一些脏东西来。那猎人恋恋不舍地追猎这只珍贵的小兽,天色已黑了,只得在林中过夜。我此刻站立着的树下,曾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可能是这个森林中最大的一个蚂蚁国。那猎人清除了蚂蚁窝外面的积雪,一把火烧毁了整个蚂蚁国,留下了一堆热灰。他自己就在这暖和的地方躺下来,盖上一件夹克,上面撒满热灰,就这样睡去了。天一亮,又继续去猎貂。今年春天,那原是蚂蚁窝所在的盘子里,蓄满了水,秋天里,旁边白桦树的叶子填满了它,松鼠从上头撒下许 球果壳,而今我却取毛皮来了。

我很想在等待松鼠的当儿,利用时间写一点儿关于这个蚂蚁窝的事。我慢条斯理地轻轻从背包里取出小本子和铅笔。我写道:这个蚂蚁窝是一个巨大的国家,好比我们人类世界上的中国。刚要写上“中国”两个字,上头忽地掉下一个球果壳来,恰巧打在小本子上。我猜想必是我头顶上有只松鼠在吃云杉球果。刚才我来的时候,它躲了起来,现在它心痒难熬,想知道我究竟是一个活人呢,还是像树木一样完全不动,因而是对它毫无危险的东西?也许它竟是为了要试探试探,才故意向我丢下果壳来的。隔了一会儿,它又丢了一个,接着又丢了第三个。好奇心驱使着它,在没察明真相之前,它暂且什么地方也不去。我继续写着蚂蚁的伟大劳动所创造的伟大蚂蚁国,这时来了一个巨人,他为了在这儿过夜,就把整个国家消灭了——写到这里,松鼠丢下了一颗完整的球果,险些儿打落了我手中的小本子。我拿眼角一瞟,只见那松鼠正小心翼翼地从一根树枝跳落到另一根树枝,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这个小傻瓜,就在我背后直望着我写的关于那个为了要在森林里过夜而消灭了蚂蚁国的巨人的字行。

另有一次,也遇到差不 的情形。我向松鼠开了枪,旁边三棵云杉树上一下子各掉下一颗球果来。不难猜到,这三棵云杉树上都停着一只松鼠,在我开枪的时候,它们都把脚爪里的球果松脱了,暴露了自己。11月里,我们到“莫斯科近郊大森林”里去打松鼠,总是在上午11点钟以前,和下午2点钟到黄昏这一段时间内,因为这几个钟头里,松鼠正好在云杉树上剥球果吃。它们晃动树枝,掉下些脏东西,为了寻找可口的食物,在树丛中跳来跳去。从11点到2点钟的时候,我们是不去的,这时候松鼠正在茂密处的树枝上用脚爪洗脸。

胡  獾

去年这个时候,大地已是白皑皑的一片了。今年的秋令迟迟不去,地面至今还是黑色的,小白兔在黑地上走着或躺着,远远便能看见,这样,它们可糟了!但灰色的胡獾,却用不着担心!我猜想胡獾还出外走动哩。它们现在该有 胖啊!我试着在一个洞穴旁边等候。在这忧郁的时候,云杉树林中一下子是不会变得那么阒无声息的,不像我们关在屋里闲谈忧郁的季节和快乐的季节,向壁虚造它们的特点,那里万物依然在活动,并在这不倦的活动中各得其所,自取其乐。胡獾住的这一带陡岸,非常峻峭,人要爬到那上头去,往往会把自己的掌印留在沙土上,和胡獾的掌印叠在一块儿。我在一棵老云杉树的树干旁边坐下,隔着云杉下部的枝叶,窥伺着一个大洞口。云杉树上,一只松鼠为了过冬,用青苔围筑自己的窝,掉下一些脏东西。此刻,那样的寂静降临了,猎人听着它,能在胡獾洞口坐上好几个钟头而不感到寂寞。

在这被茂密的云杉支撑着的阴沉沉的天空下,觉察不出有丝毫日影移动的迹象,但是,黑洞里的胡獾,却能知道太阳下山,再过一会儿,它就要万分小心地试着出洞夜猎。它不止一次地把鼻子伸出来,打几个响鼻,重又躲进去,然后蓦地用异常敏捷的动作跳出来,管叫猎人来不及眨眼。打胡獾最好在黎明之前去守候,那时胡獾刚好觅食回来,走路不提防,远远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现在按时间来说,胡獾应在冬眠期,现在它不是天天都出洞的,夜里白白地待着,白天再酣睡,未免可惜。

我坐的不是安乐椅,双脚都麻木了,但那胡獾突然伸出鼻子来,顿时一切都比坐在安乐椅里还要好。胡獾把鼻子露了一下,立即藏了进去。过了半个钟头,又露了一次,想了想,又躲进洞里去了……

它到底没有出来。我还来不及走到守林员那里,天已经大雪纷飞了:难道胡獾只把鼻子在洞口露了露,就能感觉到要下雪了吗?

雪  兔

森林里落了一夜湿雪,雪花积满了树枝,又崩落到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把一只白兔从森林中赶了出来。白兔大概料到了天亮的时候,黑色的田野会变白,浑身雪白的它,便可以高枕无忧地躺着了。它果然在离森林不远的田野上躺下来,而在它的近旁,也像它似的,躺着一颗在夏天时风化了的被阳光晒得白白的马头骨。黎明时,田野已铺满白雪,白兔和白色的马头骨都消失在了白色的旷野里。

我们略微迟到了一会儿,把猎狗放出去的时候,足迹已经慢慢变模糊了。当奥斯曼开始辨别兔子觅食的地方时,毕竟还能勉强辨清灰兔和白兔足印的区别,因为奥斯曼是循着灰兔的足迹走的。但是,它没有来得及探明足迹的直线,白色小径上的一切都完全融化了,留下的黑道上既没有了形迹,也没有了臊气。我们只得放弃打猎,沿着林边动身回家。

“用望远镜看看,”我对同伴说,“那边黑地里有一个什么白晃晃的东西,很显眼。”

“那是马头骨,一个脑袋。”他答道。

我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也看见了马头骨。

“那里还有一团白东西,”同伴说,“稍微往左一点儿。”

我往那边看了看,只见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也像马头骨似的躺在那里,在双筒望远镜中,竟还可以望见那白兔身上的一双黑眼珠,白兔的处境很尴尬:躺着吧——暴露无余,逃跑吧——会在松软的湿地上给猎狗留下再清楚不过的足迹。我们打断了它的犹豫,轰它起来,奥斯曼看见了,也立刻狂吠着,向那眼睁睁的东西扑过去…

美的主人

雾霭溟濛中,画家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悄悄走到了天鹅的近边,举枪瞄准,忽然想到用小霰弹打天鹅的头部,能 打几只,于是打开弹膛,退出大霰弹,装进打野鸭的小霰弹。正待开枪,又觉得打的不是天鹅,而是人。他放下鸟枪,欣赏了半天,然后悄然后退,后退,就离开了那个地方,让天鹅一点儿也不知道有过可怕的危险。

人说天鹅不是善鸟,容不得身边有大雁和野鸭,时常要咬死它们。这是真的吗?不过,即使是真的,又有何妨呢?在我们诗意盎然的想象中,天鹅是姑娘的化身,是美的主人呀。

夜里星光灿灿,格外温暖。将近黎明时分,我走到台阶上,我所听见的,只是一滴水从屋檐滴到地上的声音。晨光初露时,晓雾缭绕,我们来到一望无际的大海的岸边。

从晨光熹微到旭日东升这一段时间,是最神秘的珍贵的时间,片叶不留的树木的图案,在这时才显露出来。小白桦从上到下地被梳理过,槭树和山杨从下到上地被梳理过。我做了严寒诞生的见证人,亲眼看到它怎样使枯黄的草变干、发白,怎样给小水洼蒙上一层薄薄的晶片。

太阳升起时,彼岸的结构显露在云彩中,高高地悬在半空。在曙光照耀下,湖也终于在白雾中出现了。缥缈的烟雾里,一切都好像扩大了许 。长长的一队水鸭,变成了进攻部队的队列,而那群天鹅,却像童话中出水的白石城。

一直从宿地飞来的黑琴鸡出现了,它无疑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偶然来的,因为从另一边,朝着同一个方向,又飞来了一只,接着,一只又一只……当我来到湖边沼泽的时候,那儿已聚有一大群了,少数停在树上,大 数在小丘上奔跑、跳跃、发情,完全跟在春天里一样。

只有看了嫩绿得显眼的冬麦,才能断定这样的日子不是早春。还有凭了我们本身,或许也能断定不是早春,因为现在我们胸中并无春酒在发酵,快乐也没有使人发狂,现在的快乐是平静的,像平常有什么痛苦消失之后一样,会因痛苦消失而感到快乐,但同时又伤感地想:这不是痛苦,而是生活本身消失了啊……

在这场初雪期间,湖水完全变黑了,湖边添上了一个冰圈,冰圈日甚一日地紧扼着白色湖岸中间的黑水。现在,冰圈融化了,水得到了自由,闪闪烁烁,十分快乐。激流从山间飞下,淙淙潺潺,犹如春天。但一旦云彩遮盖了太阳,才发觉水、水鸭的队列和天鹅的城,全凭太阳的光辉才能看见的。雾气重新把万物蒙住,连湖也隐没了。不知为什么,留下来的只有那高悬在空中的彼岸的结构。

“伊万和玛丽娅”[19]

晚秋时节有时候和早春完全一样:有的地方是白雪,有的地方是黑地。只不过春天里化雪的地方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而秋天里则能闻到白雪的清香罢了。本来就有这样一种不移的定律:冬天,我们习惯于白雪;春天,泥土的气息使我们心旷神怡;而夏天,我们闻惯了泥土的气息;到了深秋,则又欣赏白雪的清香。

太阳难得露出脸来,照上那么个把钟头,然而,这已够令人欣喜了!那时候,柳树上十来片叶子已经冻死了,但还没有被暴风刮走的树叶,或是脚边一朵小小的淡青色的花儿,会给我们带来 大的欢乐啊!

我向淡青色的小花弯下身去,惊讶地认出这是伊万,它从原来复合的小花——人所共知的“伊万和玛丽娅”中孤单地留下来了。

老实说,伊万不是真正的花。它是由很小很小的繁叶组成的,只因颜色是紫的,所以就管它叫花。只有生着雌蕊雄蕊的黄色的玛丽娅,才是真正的花。

是玛丽娅把种子撒播在这秋天的土地上,使得明年大地上又开遍“伊万和玛丽娅”的。玛丽娅的事业要艰巨得 ,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比伊万早谢了。

但是伊万耐过了严寒,甚至呈现出淡青色,这叫我欢喜。目送着晚秋的淡青色的小花,我低声说道:

“伊万,伊万,你的玛丽娅现在何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