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夏 天
夏 天

夜 美 人

花香扑鼻,总会使我回想起谈不上性爱的童蒙时代的初恋。自然,百花之中也有一些花会勾引起动物的情欲,但那是些反常的花,只能证明动物和植物在起源上有共性。也许,人也能从一些不可能有生儿育女的爱情的反常女人身上获得花香的欢乐。茉莉花散发的是伤风败俗的香味,凭我的嗅觉,我们这位森林中的普普通通的夜美人,总是把自己的动物本质隐藏起来,尤其是快到春天的一切特征即将消失,夏天就要到来的最后时候。她仿佛有先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咎,羞于在阳光下散发自己的香味。不过我不止一次发觉,当夜美人失去最初的鲜艳,她的白色黯淡了下去,竟至微微泛黄的时候,在这风流的最后时日,她便忘却羞耻之心,甚至在阳光下也发出香味。那时候就可以说,今年春天已尽,同样的春天再也不会返回了。

当春天的最后烦扰即将消逝的时候,我的心绪并没有什么不好,为春天归去而惶惶不可终日,那全是枉然。我只想停止我的不安生的活动,牢牢地扎在一个地方,同时又不跟大自然离别。于是我就在适于驯狗的地区选一个小村子,住下来。有时候为了寻找野物,我也会走出很远很远,但是每天晚上回到原来的农舍,躺在原来的床上,我会写得愈来愈 。

春天的馥郁花香,把我从一处驱赶到另一处,使我成了一个流浪汉。我的牲口粪,现在都给了院子的主人,他自己也养有动物。看起来都如此,人人出于必需,定居下来都保存自己的牲口粪,大地因此而黑油油的。

今天我带了猎狗,出门稍作闲游,手里拿着一枝散发强烈香味的夜美人,在阳光下不时闻闻。我说:“浪漫够了,春天逝去了。”

初次伺伏

我的小猎狗名叫罗穆路斯,但我 半叫它罗马,或干脆叫小罗马,有时也尊称为罗曼·瓦西里奇。

这个小罗马的脚爪和耳朵长得最快。它的耳朵长极了,往下看东西时,便会挡住眼睛。两只爪子常常会钩住什么东西,害得自己绊一跤。

今天出了这样一件事:它从地窖里登石级上来,爪子钩住半块砖头,砖头顺着石级滚了下去。小罗马见了十分惊奇,站在上头,耳朵搭在眼睛上。久久地往下看,把脑袋时而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边,好让耳朵离开眼睛,以便看清东西。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曼·瓦西里奇,”我说道,“砖头就跟活的一样,瞧它会跳哩!”

罗马机灵地看看我。

“别老盯着我,”我说,“可要小心,要不它一使劲,蹦上来,直砸你的鼻子哩。”

罗马转动着眼睛。它大概极想跑下去看看,为什么这个死砖头忽然变活,滚了下去。不过到下面去是很危险的,要是砖头捉住它,把它拖到黑洞洞的地窖下面去,便永无返回之日哩!

“怎么办好,”我问道,“是不是赶紧逃跑呢?”

罗马只是瞟了我一眼,我十分理解它的意思,它是想对我说:

“我自己也在琢磨怎么逃跑,要不然我一回到下面,它揪住我的枝条[15],可怎么好呢?”

不,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罗马就久久地站着,这也就是它的初次伺伏,目标却是一块死砖头,就像大狗用鼻子在草丛中嗅到活的野物时总是如此做一样。

小罗马站得愈长久,愈觉得危险可怕。凭猎狗的感觉,结果会是敌手藏得愈死,等到突然活过来,蹦起来,就更可怕。

“我 站一会儿。”小罗马暗自反复说。

它仿佛觉得砖头也在轻轻地说:

“我 躺一会儿。”

然而砖头躺上一百年也无所谓,活的小狗却作难了,它疲倦了,腿发起颤来。

我问道:

“罗曼·瓦西里奇,怎么办哪?”

罗马用它的语言回答道:

“叫一声好不好?”

“行啊,”我说,“叫吧!”

小罗马叫了一声,就跳到一边去。大概因为害怕,它自以为叫醒了砖头,砖头似乎稍稍动了动。小罗马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没有,砖头没有爬起来。小罗马悄悄地走近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砖头还躺着。

“再叫一声好不好!”

又叫了一声,跳到一边去。

这时罗马的母亲凯特听到吠声跑来了。它朝儿子所叫的那个地方细细看了一阵,慢慢地,一级一级往下走去。此刻,小罗马当然不叫了,它相信母亲做的事,往下看时也勇敢得 了。

凯特根据罗马爪子的气味,认出了留在那可怕的砖头上的痕迹,闻了闻:砖头是完全死的,安全的。接着,为了防备万一,它逐步把一切都闻了闻,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以后,才抬起头,以目光示意儿子:

“罗马,我觉得这儿一切都平安无事。”

罗穆路斯这才安下心来,摇动起枝条。凯特回头往上爬,罗穆路斯追上母亲,一个劲儿晃动它的耳朵。

亚里克的爱

我有时候带猎狗到森林里去,发誓不同它说一句人话,只用眼色、手势表达意思,万不得已时也只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极不容易的。然而,默默无言中同动物交流,使人不得不倾注全副心神,有助于了解动物的心灵,仿佛能以己之心度动物之腹。我还觉得,亚里克和凯特之间的爱慕之情,与其彼此用语言表达,我从旁窃听,还不如它们在默默无言中交流,更为我所理解。

它们的相逢,是平平淡淡的。亚里克闻了闻凯特,凯特不喜欢,亚里克就走开去,到角落里躺下。从这时起,亚里克的性格起了变化,因为这个出生六周的黄毛美男子,惯于得到我专注的爱抚。我并不是要把动物人格化,把它们理想化,但我有一些证据,说明良种猎狗在打猎上同人的关系,远非饥饿所能影响。亚里克无论如何饿,只要见我带了猎枪,便会置食物于不顾。甚至处于动物那种情欲的高潮,也不会破坏我们打猎上的关系。那是在我得到凯特以后不久,凯特发了情,我只好把亚里克打发到打野兽用的猎狗“夜莺”的棚子里去。我不顾凯特的病态,继续带它到森林中和沼泽上去训练,因为我住的地方远离村子,很少有遇上别的狗的危险。有一回,我寻思着狗的打猎本能到底有 强,决心去冒险一试,把凯特和亚里克都带了去。此举的危险,不仅因为这条德国种的打野鸟用的猎狗会有可能在灌木丛中同爱尔兰的长毛狗混交,生下我不要的杂种狗后代,更主要的是凯特没有受训已经是第二个狩猎季节了,如果错过,肯定会成为一条没有本事的狗。我热切间要对狗的心灵进行心理学上的探索,便终于拿定主意实验一番,先放亚里克和凯特到田野上去,然后再放它们到灌木丛中去。这一天,当两条狗消失在灌木丛中,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心中如焚如捣达数分钟之久。我急急地去追寻,但是在原来的方向没有找到它们;我把设想的一圈地方都跑了个遍,也不见踪影;我吹哨子,也不见回来。于是我就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在灌木丛中乱钻,一面咒骂自己冒险的念头。幸好,那德国种白底咖啡点的杂色毛的身体,在我急切中东张西望的眼前一闪,我终于又凭着它发现了亚里克。只见亚里克双目如傻似狂,直愣愣盯着草丛中看不见的鸟,站在那儿像青铜铸就,它身后的凯特对打猎还什么都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站着,一滴一滴鲜红的浓血从身上落到草地和森林中的花上。话说回来,它们本来有足够的时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迎接我的。可见,还是我的话对,猎狗之所以为猎狗,就在于它们对那种于它们本身毫无好处可言的技能比排山倒海般强烈的情欲看得更为重要。

做完实验以后,我幸福地回家。这次实验使我有勇气承认,我生平也有一次放走了我的凯特,满腔热情倾注于追求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如今我幸福地了解到,不仅人,而且良种的动物也往往会如此。可见,人在世界上毕竟还是无独有偶的。我如今就是这般理解,有朝一日到了一个美好的时刻,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并非完全孤独,也便有了我们的幸福。

我后来还让亚里克同“夜莺”一起在棚里过了几天,我常常去看亚里克,给它以爱抚,用完全不同的人名去称呼它。我也爱抚凯特,直呼它为卡秋莎。给一条狗起两个名字,这是我自己的发明:一个在打猎中用,另一个在家中用;一个用于绝对服从,另一个却有时候允许它可以任情恣性,连主人也让它三分。看吧,亚里克好像斯芬克斯,前腿交叉起来躺在窗台上,沐浴着阳光,一身红毛发出令现代画家难以描绘的一种提香的色调。这时候,你还能不能保持一个严厉的驯狗人的角色呢!我在此刻,不知为什么会对它说:

“基留沙,我的亲爱的!”

它连动也不动,相反,因为十分明白我在欣赏它的美,就越发凝神屏息,摆出那副高傲的姿态。

如果我竟用极轻的声音说:

“亚里克!”它就动动耳朵,深为感动,破坏了两腿交叉的端庄模样,甩起毛烘烘的尾巴,吧嗒吧嗒扫着地板。

在凯特发情期间,我带它到森林中做实验以后,我同亚里克在棚子里好好地长谈了一次,我凭它的高傲姿态看出,它仿佛有些疏远的样子。后来发情期结束,我又让它回到房子里,它的态度开始变了。譬如汤菜倒进狗碗里,发出它熟悉的声音,却只招来凯特,凯特站在旁边等着,闪动着它的秃尾巴。换作以前,亚里克也早跑过来了,现在却仍躺在角落里,听见声音毫不在意,一副骄矜模样,冷冷地不屑一顾。甚至于当我叫它来吃饭,它居然连站都不愿站起来。以前我们吃饭的时候,亚里克常守候着美味的食物,现在却总是躺在桌子底下,只有凯特来守候着,紧张地注视着一切,令人讨厌,真想把它赶开。即使凯特不在,亚里克也不再占据原先桌边的位置了。我们家里人人都明白,亚里克不再是原先的亚里克了,为凯特的到来,它是决不会原谅我们的。

打猎时节来到的时候,我不敢贸然起用凯特,我不了解它的能力,所以用了亚里克。亚里克重新占据了原先的地位,听到倒食物的声音时首先跑了来,吃饭的时候坐在桌边,凯特站在它的后面摆动着秃尾巴,机灵而令人生厌地望着,常常惹得我们喊:“回去!”打猎时节快结束的时候,凯特的本事突然领了先,使我带亚里克出去都没有意思了。这条打野鸟用的德国猎狗干起活来既沉着又机灵,把我迷住了。我决定以后改用这种狗打猎,一定让凯特传宗接代。在那一带地方,可以作为凯特合适丈夫的,只有一位画家养的杰克。在中沙锥迁飞期间,我们决定让两条狗彼此认识,试试它们如何行动。结果相当不错。我们常常忘记给猎枪装弹药,一心只顾欣赏两条机灵狗为了寻找猎物,如何分开,会合,又分开,找到猎物的踪迹时便就地停下来,然后让猎物陷入欲逃不能的窘境,它们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回头望着我们。如果我们在欣赏它们而没有尽快拿出打猎的行动,它们就催促我们。打完了猎,我们在沼泽岸边煮了茶,闲谈德国打鸟猎狗的未来后代。两条狗累得要命,蜷曲着身子躺着。它们尽可以睡安稳觉,不像人那样为神的存在问题而激动,因为我们就是狗的神,它们的命运控制在我们的手中。

有一回,家中只有我和孩子们,见到凯特和亚里克玩起来,我们就让它们绕着桌子跑;即使碰倒椅子,跳到长沙发上,把桌布连茶杯都拽到地上,我们也不在乎。它们发起性子,竟去喝干净桶里的水,我们也不制止。它们疯疯癫癫,我们觉得有趣极了,一心要把这场游戏看完。开头,亚里克极度兴奋,躺倒在地,肚子朝天。凯特趴到它身上,又扯又揪,使得它浑身无力,躺在那里吐着舌头,哈哈笑着。但是凯特这条像蛇一样细巧的机灵狗,逗亚里克的花样层出不穷,终于使亚里克发了急,猛然跳起来,向凯特扑去,用爪子抱住它的脖子,自己转换着位置。凯特犹疑了片刻,蓦地龇牙咧嘴,吼叫着反扑亚里克,狠狠地咬了它一口。亚里克垂下尾巴,一副可怜模样,无精打采,躺回它的小垫上去。那双有一圈黑点的像人似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椅子的一条腿。

次日,凯特和它亲热,它不理睬,凯特纠缠不休,它闷声怒叫几声,凯特对此不在意,从它身上跳过去,回头揪它的耳朵、尾巴,两只爪子抓得它黄毛乱飞。亚里克有一个秘密的本事,能灵巧逮住吃的东西,那是我们为了取乐,将东西吊在线上,在离它嘴边不远的空中甩来荡去,亚里克仿佛并不注意,暗中却久久地估量着,算计着,突然一纵,总是能准确无误地逮到东西。在同凯特游戏中,它也突然如法炮制,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却只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时机还没有到,是决不会得着什么的。它所得着的,倒是被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它是一条高傲的狗,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于是就反攻,尽管也龇出尖利的牙齿,却又被咬了一口。它还是不肯罢休。无奈,凯特只得迫使它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它这才清醒过来,大概发现自己不过是条普通的公狗,落得个可怜巴巴的下场,挨了咬,受了屈辱。直到傍晚,它还不时舔着自己的伤口,夜里不断地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我睡醒时,以为它要出去,就放它走,它却又回来,还是走来走去,我蒙蒙眬眬直到早晨都听见,它那爪子在干燥的、容易出声的地板上碰得刷刷地响。

早晨,我发觉凯特有了一些特征,我记下了日子,就把亚里克送到板棚里去同打野兽的猎狗在一起。后来,我丝毫不差地按照良种狗饲养指南对待凯特。过了10天,鲍里斯·伊万诺维奇带了杰克来到我家,我们让杰克同凯特交配。它们那一番情爱,据我们观测,延续了15分钟。

冬天早晚冷得厉害。夜里万物都蒙上了一层雪,但是风从我们的山上刮下一片雪雾,太阳一出,我们的山上便闪起晶莹耀眼的银光。在白雪的上空,堆积起新的夏天的云;林木之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乌鸦忘情地叫唤;小青鸟全都放开嗓子求偶歌唱;狐狸的脚印上出现了月经的血。

狗的怀孕期是60天,凯特怀孕已到后期了。它的肚子上连最靠上边的小奶头也明显地鼓胀起来,所有奶头形成一排一排,那整副模样渐渐显得十分奇妙,就像神话中那只把罗穆路斯和瑞穆斯喂养大的母狼[16]似的。凯特并没有像人一样变丑,甚至到了临产的最后日子也是如此,因为它的全部重荷都在下面,贴近了地面,也就无伤大雅了。我们买了许 牛肉骨头,熬了美味的汤,加了燕麦粥给它吃,随它吃 少。不过它从来也吃不完。每当这时,亚里克便从长凳下面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东西吃完。亚里克不知怎的老是讪讪的,变温驯了。它成天摆出狮子的姿态,前腿交叉,躺在窗台上,沐浴着春天的阳光,也许脑子里在遐想着已经临近的春天鸟儿迁飞的日子。我也常坐在窗口,倒一点儿也没有想亚里克,只是频频地同它一样把头转来转去,观察着窗外雪地上的动静。我在考虑新的驯狗计划,要让整个训练活动都在绝对默然中进行,最好一切都只用目光和手的动作来说明。如果做到这一点,那就近乎能从自我出发,完全理解它们的心灵了。到那时候,也许我也就可以学会理解它们的爱情,讲起凯特怀孕期间亚里克的感情来,就如同托尔斯泰讲基蒂和列文一样。

当我满脑子想着诸如此类以及许 其他的事,同亚里克一起把脸转来转去望着雪地上缓缓移动的团团浮云的蓝影时,凯特正满屋里找我。它看见我在窗口,就迅即跑到跟前,躺了下来。它似乎对我有所求。我一起步,它就跳起来,跑向门口。我放它出去,它迅速地小便完,忙又返回。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独自在院子里停留了片刻,回到室内后,马上发现凯特房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它正不断地又舔又吃。我进去一看,原来它身边有一只新的小小的尚未开眼的狗,同它完全一样,一身白毛配着咖啡色斑点。我们用不着帮凯特的忙,它自己用舌头把什么都办妥帖了,把一只只小狗打理得干干净净,身上的白毛像头场雪一般莹白耀眼。一切都十分顺利,只是生到第五只的时候,凯特的眼白变成了浅蓝色,它筋疲力尽,倒了下去。我们给它喝了点葡萄酒,它又生了最后一只——第六只,算我们造化,这便是我们殷殷期待的瑞穆斯。我们特别需要公狗,这回只生了两只——罗穆路斯和瑞穆斯。

历时数分钟的自我助产和清洗结束以后,大功便告成了,哪儿都没有留下丝毫污迹。孩子们被舔得干干净净,叽叽乱叫,彼此从身上爬过,都知道要往哪儿爬,找到奶头以后,都吮了起来。热爱生活的朋友们,现在你们来吧,来不声不响地看看做母亲的这双眼睛吧。那神情简直是不可言传的……

我们正看着,忽然情形大变,那母亲浑身一抖,两眼放出凶光,从脖子到尾巴的毛都支棱起来。我们一回头,发现亚里克把棕黄色的脑袋探进门口,原来它也想来看一看。还好,它连忙转回身,凯特没有咬到它的喉咙,只是咬了一下它的屁股,它尖叫着跑开,凯特直把它追到厨房才返回来躺下,身上微微发抖直到晚上。

有几位客人来我们家,喝茶中我聊起了狗的爱情,比如亚里克在凯特第一回发情期,站在那儿守着看不见的野物,不注意凯特身上一滴滴浓血落到草地上。冬天里,它们还在一起整整玩了一个月。我又聊到杰克,以及亚里克把棕黄色的脑袋探进门口,也想看看凯特产仔,凯特却发了一通无名火。

“为什么是无名火?”一位对于爱情颇有经验的太太说道,“要是我碰上这么个亚里克,我早把它撕成碎片了。”

“可是它实在是无辜的,”我回答说,“因为是我们,是狗的神给凯特的爱情换了个目标,拿杰克代替了亚里克。”

“神也会犯错误的,”那太太说,“亚里克在树丛里有那么个好机会,却傻乎乎地去守着那并未见着的猎物。”

沼  泽

我知道,没有几个人会在早春时节待在沼泽上期待黑琴鸡发情的。我不需几句话,把沼泽上日出之前鸟类音乐会宏伟壮丽的气势稍加描述。我常常发现,远在曙色迷离之前,这音乐会的第一个音符是杓鹬唱出来的。那是细声细气的啼啭,全然不像人人熟悉的那种啁啾。后来自山鹬叫起来,黑琴鸡也就放出啾啾之声,发情的雄黑琴鸡有时就在棚子边嘟嘟囔囔起来。这时候,往往还听不到杓鹬的歌声,但是等旭日东升,到了最辉煌的时刻,你一定会发现杓鹬便引吭高歌了。那歌声十分欢快,像是舞曲:为了迎太阳,这舞曲像鹤鸣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有一回我从棚子里看见,在一片黑压压的公杓鹬之间,一只灰色的母杓鹬落在草墩子上,一只公的向它飞来,扇动着大翅膀在空中稳住自己的身体,两只脚接触到母杓鹬的背,一面唱它的舞曲。这时候,不用说,沼泽上是百鸟齐鸣,空气都因此颤动不休。我还记得,没有一丝风时,水洼中数不清的昆虫苏醒过来,整片水面都微微漾动起来。

杓鹬那极长的弯嘴的模样,总会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大地上还不曾有人的遥远的过去……沼泽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而且沼泽还很少被人研究过,也完全没有得到过画家的垂青,你在那里总会觉得似乎人类还没有在大地上开始繁衍、创业。

一天晚上,我到沼泽上去遛狗。天下过雨,还要再下,天气十分闷热。狗都吐出舌头,跑着步,有时像猪似的把肚子躺在沼泽的水洼中。显然,小鸟都还没有从草木丛走到开阔地上来,在我们这片充满沼泽野物的地方,现在猎狗什么也嗅不到,无所事事,所以连乌鸦飞过,它也会激动一阵。不想,忽然来了一只大鸟,不安地叫起来,在我们周围兜大圈子。又飞来另一只杓鹬,也一边叫一边盘旋。接着又来了一只,显然是另一个家族的,横穿过这两只鸟的圈子之后,消消停停地,隐匿不见了。在我收集的东西中,正需要有一只杓鹬蛋,我估计,如果我走近鸟窝,它们盘旋的圈子必定会缩小,如果我离开,圈子会加大,所以我就停了下来,像蒙上眼睛捉迷藏一样,凭着声音在沼泽上走起来。渐渐地,夕阳西沉,在一片温暖浓重的沼泽蒸气中显得又大又红。我感到快走到鸟窝了,因为鸟儿的叫声显得颇不耐烦,飞得离我极近。衬着红红的残阳,我可以看清它们的嘴又长又弯,大大地张开,不断地惊叫。两条狗终于从空中嗅到了气味,伺伏下来。我循着它们的眼睛和鼻子所朝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只见一小绺干黄的苔藓上,靠近一小簇灌木丛,没有任何搁置和掩盖的东西,直躺着两个大鸟蛋。我让狗躺着,高兴地把四周环顾了一遍:蚊子咬得厉害,但是我早习以为常,我甚至还感谢这些守护沼泽的卫士,这些嗡嗡不休的恶魔,因为是它们使避暑的人以及任何游客不敢贸然进入沼泽。 亏了它们,沼泽才仍然是一片唯一贞洁的处女地,只接纳那些能够备尝艰辛而又不失欢愉之心的人。

在这人迹难至的沼泽中,我是 么自在,而这些巨大的鸟儿,长长的弯嘴,弧形的翅膀,从那轮红红的夕阳上划过,它们又 么容易叫人想到大地之悠悠!

我正待弯腰拾一只美丽的大鸟蛋,忽然一眼瞥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在沼泽上直向我走来。他既没有枪,也没有狗,手中连棍子也没有。这里荒无路径,谁都不能取道此地到任何地方去,居然还会有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一任大群蚊子叮咬,怡然漫步沼泽。我心里好生开怀,正如一个人对镜梳头,做了一个鬼脸,猛然瞥见镜中映出生人的好奇眼睛一般。我把心一横,离开鸟窝,走到一边去,不捡鸟蛋了,免得凭我的感觉那人会盘问我,惊动了这生活中宝贵的时刻。我叫狗起来,把它们带到小土包上去。我在那儿拣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坐下,石头上面有一层枯黄的苔藓,坐上去并不冷。那些鸟儿等我一走开,就加大圈子,可惜我再无法高高兴兴观察它们了。陌生人立时就要走近我,我心中不免有些打鼓。那人的模样我这会儿可以看清楚了:上了年纪,身段消瘦,慢腾腾地走着,仔细观察鸟儿的飞行。只见他改变了方向,走到另一个小土包上,拣一块石头坐下,也变成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这么一来,我心中轻松了一些。有像我一样的人坐在那儿,肃然凝望着天光渐晚,我甚至高兴起来。似乎我们不用任何语言,就能彼此完全了解,而且为此也没有语言可用。我益发用心观察一只只鸟儿划破红红的夕阳的情景。这时我的心里又好不奇怪地想到天地悠悠,而人类历史何其短促。可不是,物换星移, 么迅速啊!

太阳落山了。我瞥了一眼那位伙伴,却已不在了。鸟儿安静了下来,显然都进窝了。于是我让狗偷偷地返身回鸟窝,我自己也尽量放轻脚步走去,心想能不能就近看到那有趣的鸟儿。我凭灌木丛准确知道鸟窝在哪儿,可十分奇怪的是,鸟儿怎么能让我这么靠近。等我悄悄到了灌木丛跟前,才惊得愣住了:灌木丛后面空空如也。我伸出手掌去摸了摸苔藓,那上面原来放过温暖的鸟蛋,还留有余温。

我只是曾把鸟蛋看过一眼,但鸟儿害怕人的眼睛,匆匆把鸟蛋藏到较远一些地方去了。

沼泽的边上有几户人家,他们也害怕“眼睛”。在夜色四合中,我跟前一轮红红的夕阳始终没有熄灭,于是我明白了,人们心中对“眼睛”常怀恐惧,是从人本身还像鸟类一样生活的久远时代就开始的。

林中之谜

森林里黑琴鸡很 ,蚂蚁做窝的草墩上都有黑琴鸡爪子划过的痕迹。但是有一个草墩与众不同,上面有深坑。黑琴鸡是挖不出坑来的,我猜不透是什么林中生物在蚂蚁共和国开出这么个深口子。

林中之谜解不开就离开,是很恼人的。大自然往往提出成千上万个问题,自己却除了一个脑袋以外无处可查。问题得不到解决,我也往往只好让它留着,但是我记住它,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在同一处森林中得到解答的。还记得年轻时,有一回我产生了一个问题,沼泽上的草墩开初是从什么形成的?我在家里看了些书,所有的答案都不满意。原因说了许 ,都不免有点儿模糊,还带有假设的成分。有一回,我在一个采伐迹地上坐下休息,周围潮湿的地方留着树桩,树桩之间的空地上生出了新鲜的苔藓被覆,看去美极了。那苔藓绿莹莹的,照亮它的仿佛不是太阳,而是月亮。这一处处洒满月光的绿色被覆,都呈小丘状。我想:“这就是草墩的雏形了!”可是接着又不明白,根据这些雏形,当然很容易想象草墩进一步的变大,然而形成这雏形的原因又在哪儿呢?这时,居然一动手就解决了,我选了一个小丘,揭开下面的苔藓被覆,下面原来是一段腐烂的白桦树,这段树就是苔藓小丘形成的原因。

一路上,我的问题不知怎的愈来愈 ,而答案总是在休息的时候得到。那蚂蚁做窝的草墩上不知用什么方法挖了个坑的问题,也是如此。我口渴想喝茶,拧下暖瓶上的小杯子,在一棵松树下柔软的苔藓草墩上坐下,倒了茶,悄悄喝起来,渐渐眉眼沉重,神意恍惚,同大自然交融在了一起。黑压压的温暖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万物都同我一起缥缈遐想,下雨以前一片寂静的时光便降临了。我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啄木鸟在飞来飞去,那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响,终于……您好啊!只见那啄木鸟飞过来,落在我这棵松树的顶上。它略微有所思索,四面张望了一阵,可就是对我这个人,如此可怕的庞然大物,却不低头一看,真是可笑。据我所见,这种情形在鸟类是常有的。只顾把脑袋转来转去,就是不看自己底下的事。不仅啄木鸟,松鸡也常常在我于林中喝茶的时候,久久地栖息在我的头顶上。再说那啄木鸟,不理睬我,降落到蚂蚁窝上,恰好是我不能解开的那个谜的所在,接着,答案就摆在我面前了:那啄木鸟钻到蚂蚁窝的坑里,在那儿尽力奋战,猎取什么食物。

又有一回,是今年夏季的一天,一个好日子,一下子出了许 谜,害得我做了件亏心事,骂了一位毫无过错的老太太。这一天,我的猎狗涅尔利初次跟我到沼泽上去打猎,我把它放了出去,它却不听哨子。这回跟踪追捕,没等狗伺伏,田鹬就飞掉了。我失去自制力,心急如焚,因为我是来打猎,不是来驯狗的。我接连地落空,但又匆匆向正在逼近田鹬的猎狗走去,头发中有一只蜜蜂老在嗡嗡叫,我也顾不得伸手把它弄掉。还好,我总算控制住自己,把狗叫到脚边,我脱下帽子,弄乱了头发,抖了一阵,讨厌已极的声音才不响了。

摆脱了蜜蜂,心头轻松了一些,我又想射击。我放开涅尔利,让它疾步奔去,离我约莫五十步路的地方,它又悄悄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只田鹬。我正想赶到它那儿去,要它慢着进攻,不巧两脚一下子踩在一摊稀牛粪上,待我拔出脚来,又听见那极为恼人的蜜蜂在我的头发中拼命地嗡嗡叫。

“啾!”不等猎狗伺伏,那田鹬早又飞了起来。

我来不及举枪。那田鹬有 好……我忽然听得田鹬又啾地叫了一声,但没有飞起来。这真是少有的情形。“啾!”后面又叫了一声。我回过头,什么也没有。我侧耳细听,蜜蜂在头发中嗡嗡不休,喜鹊在灌木丛中聒噪。我推测,也许我一路激动,喜鹊的叫声听来变了样,如同田鹬一般了。然而突然又是“啾”的一声,竟是喜鹊自己叫的。就在这时,我按捺不住,骂了一位老太太,因为她遇见我时,没有诚心诚意照例说“一根毛也捞不着”[17],而是祝愿说:“愿上帝让您满一口袋!”

我筋疲力尽,走到森林里干燥的谷地上,在不知是谁放的杆子上坐下,脱了帽子,好好理了理头发,蜜蜂没有了,声音也不响了。我的体力慢慢恢复过来,同时也恢复了我平常的信心。解释各种谜,可以排遣猎狗引起的任何不快。我以为,大自然中万物各不相同,才有了解谜的必须。每一个人,每一个动物,彼此之间总有区别。因此不可能找到一个适用于万物的总则,非要自己去解释不可。

我正这样苦心冥思的时候,涅尔利悄悄站起来,不知在地面上嗅到什么东西,怯怯地望了望我,绕了一个小圈子,接着又绕一个大一些的圈子。我轻轻对它说了句话,意思是命令它卧下:

“我说什么来着?”

它走近前来,但不是一下子走近,也是绕圈子,没有绕到,又离开了,我又说:

“我说什么来着?”

这时我发现,涅尔利沉着搜索,尽力翘高鼻子,这样,就凭着空气跟踪追捕,来代替它现在做不到的嗅着地面搜索的方法了。一个猜想这时在我脑子里一闪。我站起来,向前走去,一路上只要涅尔利离开我十步以外,就轻轻对它说:

“我说什么来着?”

我们向灌木丛跟前走去。涅尔利停下来。我重复道:

“我说什么来着?”

我让它长久地伺伏着。这时,一只田鹬飞了出来。

自然,我又赶紧走到沼泽上去,放慢搜索,要涅尔利不要离我十步以外,因此它仰着头,凭空气嗅着野物。终于嗅到了,偷偷靠过去。

“我说什么来着?”

它停下来,鼻子愈抬愈高,嗅着空气,一动不动,先错把一只后爪蜷起——不喜欢,又把一只前爪蜷起,那爪子上往水洼里滴起水来……

我打死了这只田鹬,后来又打死第二只,第三只,我凭着解谜,凭着争胜要强,慢慢破了被我错骂了的老太太的“巫术”。至于那仍然嗡嗡不休的蜜蜂,我也解开了,它不是钻在头发里,而是落在帽带上。最后还有那田鹬“啾”的叫声,原来是我的鼻子作怪,就像在泥泞的沼泽里拔脚时出声一样,我的鼻子使劲一吸气,就会“啾”的一声,恰如田鹬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