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春 天
春 天

第一滴水

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观察自然现象一天天变化的人来说,春天是从光的增强开始的。这时候,民间都说熊在窝里翻身了;这时候,太阳快要转到夏天的位置上去,尽管残冬未尽,尚有酷寒之日,茨冈人还是开始卖皮袄了。

俄罗斯中部的正月是:灰鸦迎春欢唱,家雀争吵打架,狗焦躁发情,乌鸦初次交尾。

二月是:向阳屋檐上落下第一滴冰水,大青鸟纵情高歌,家雀筑巢,啄木鸟初次发出击鼓般的声音。

正月、二月、三月开头,这都是光的春天。在大城市里,举目望那石砌的高楼大厦之间的上空,可以分明地看到空际的流冰。这时候,我在城里拼命工作,像守财奴似的,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积攒,等到为钱跟众人骂够了,终于能够到我挣不到钱的地方去的时候,我便感到逍遥、幸福。是的,那是幸福的,因为能先在城里遇上光的春天,然后又能踏上大地,迎来水、青草、森林的春天,也许还有人的春天。

当 雪的冬天过去,光的春天蔚为奇观时,人人放眼大地,心情激动,无不想着今年春天会是什么光景——每年迎来的春天,都不像上一年,一年的春天,从不和另一年的春天全然相同。

今年光的春天留驻较久,白雪璀璨,人眼几乎无法忍受,到处都在说:

“这光景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人们坐雪橇远行时,只怕中途不得不卸掉雪橇,牵马步行。

是的, 新的春天从不像旧的春天,所以生活就如此美好——心情激动,期待着今年会有什么新的景象。

我们的农民们彼此相遇时,只是说春天的事:

“眼看就完了。”

“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最初的积云

我们的房前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夜来房门被雪堵住了,我好不容易将门打开,拿铁锹清除了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并不可惜这堆雪。举目望天,只见在光的春汛中,大片白云缓缓飘浮,透着宜人的暖意:这是冬天不常有的白云,看去也像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天上地下,这里那里,我那始终不渝的幻影又同春天一起出现,我如今迎它来时,并未神不守舍;送它去时,也不丧气垂头:它像春天一样来了又去了,当我还在人世的时候,它一定还会再来,我还有什么可忧伤的呢?我如今已不是小孩,我可以是我所有幻影的父亲和主人了。

人生到了50岁,可不是一句戏言,试想这在古书上是怎么说的:一块地你种上六年,第七个年头让它休闲,如此一轮七年,轮过七回,就到了你的50岁了,那时候你就拿起号角来吹吧,那是你的禧年到了。[1]

“喂,孩子们,”我喊道,“快起来吧,帮帮我,我的禧年快到了。”

他们一个叫廖夫卡,一个叫彼奇卡,两人都酷爱到森林里去打猎。我安分守理地在他们身上培养了我的严格规矩:枪法要好,但不胡乱杀生,只打我们要吃的,还有可以为博物馆保存的东西。他们这样打猎,比那些口头上反对杀生、自己却又到铺子里去买肉吃的人实在;据我看,孩子们顺着这条路,可以更接近大自然,通过此种方式,甚至可以更好地学会怜悯人。从新年到早春这一段休猎时期,他们常常到小镇上去跳舞,很晚才回村里来,他们把这也叫做开枪。廖瓦[2]已长出小胡子,他偷偷用我的剃刀修整了一番,现在他的小胡子长得正好。弟弟的嘴唇还全然是光溜溜的。

到了旧历三月九日四十圣徒节[3],白嘴鸦、云雀和各种各样的小鸟飞来了。从这时起,他们收起跳舞的心思,用空闲工夫做些准备工作,好迎接丘鹬飞行求偶期,松鸡和黑琴鸡发情期的到来。等到打上了猎,他们晚上回家后,有时回想起跳舞的时光,竟又感到奇怪,说那是因为无事可做的缘故。他们又开始错用词汇,不按我教的说姑娘,却说丫头,也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再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了。

“喂,孩子们,”我对他们说道,“你们看今天是什么天啊,光的春天已到极盛的时候,过不 久,水就要把地窖淹了,快快干活吧,朋友们!”

我们好好干了一阵,因为干得痛快,心里便处于亢奋状态。

我把铁锹插在雪地里,手扶锹把站着,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满腔的爱是倾注在谁的身上。

紫色森林的上空,有两只大乌鸦在嬉戏,翻跟头。

我爱的原来就是这鸟儿!在可怕的冬日里,天寒地冻,太阳仿佛被钉死在莹白的柱子上,万物都冰封雪裹,人和野兽都躲起来了。一只普通的鸟儿飞着飞着会冻死掉下来,唯有我这个活人还在行路,心里还没有把握能不能走到家,可是这只黑黝黝的大乌鸦,却在这银妆世界的上空飞翔,它那冻坏了的拨风羽发出嚓嚓的声音。

眼下大乌鸦一腔春情正如火如荼:飞得低的要胜过飞得高的,想飞得更高,败阵的又如法炮制,于是它们轮番交替,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时猛然大叫一声,俯冲下来,立即又凌空腾起。

大乌鸦翻跟头,那景象真是妙不可言!我心中一个旋律油然而起,词儿倒没有,整片蓝天却同我应和了起来,只见那春水一般澄清的空中,又飘来透着宜人暖意的云朵,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鹅,高高挺起它那雪白的、不曾被任何人揉乱的胸脯。

土地露出来了

有三天不冷了,雾霭悄悄地消融着积雪。彼佳[4]说:

“出来吧,爸爸,你来瞧瞧,来听听黄鹀唱得 美啊。”

我走出门,听了听,果然很悦耳,微风也是那么亲切。道路完全变成红褐色,呈鱼脊形了。

仿佛有人久久地追赶春天,追上她,终于碰到她,她就停下来,沉思起来……四面八方公鸡啼鸣。雾中显出浅蓝色的森林。

彼佳定睛远眺渐渐稀薄的雾,发现田野里有黑糊糊的东西,喊道:

“瞧,土地露出来了。”

他跑进屋里,我听见他在那儿喊着:

“廖瓦,快去瞧瞧,土地露出来了。”

妻子也忍不住,走了出来,手搭凉棚挡着光:

“哪儿土地露出来了?”

彼佳站在前面,伸手指着白雪覆盖的远方,仿佛哥伦布指着大海,重复说:

“土地,土地!”

将近中午时分,天空开了一个口,森林越来越蓝,直至完全成了紫色。廖瓦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低地上满是水了!”

彼佳发现黑琴鸡落在树上,找寻求偶鸣叫的地方。

“也许只是找食吃吧?”我问。

“不,”他答道,“黑琴鸡是落在低矮的小杂树上,那儿是没有东西可吃的。”

我到村子里去买粮食,走的是一条两边挖了沟的路。旁边还有一条老路,那儿一辆辆大车正赶到市场上去。我这条路较高,冰雪融化得厉害,水往沟里流着;老路上的冰雪却如铁板一块,满地是牲口粪,短期还融化不了。老乡们还要有好长时间走那条老路到市场上去,现在只有那条老路,才把所有乡间小路联结在一起。

雾还没有散尽,看不见村子,但是我听见那儿公鸡在啼鸣。离得越近,公鸡的啼声越响亮,那简直不是啼鸣,竟是狂叫了,只听见全村一片公鸡啼声。过不了 少时间,白嘴鸦便会在窝里大叫大嚷驱逐乌鸦;接着,叶戈里日[5]来了,母牛有人放牧,姑娘们便开始活动起来。

第一首水之歌

傍晚时,我们拿乌笛出去吹,看花尾榛鸡会不会应和。春季里我们不打花尾榛鸡,但常常逗它们取乐。它们听见笛声,在雪地冰层上跑来,不时停下倾听一会儿,有时跑得如此之近,几乎伸手便可抓到,真是有趣极了。

我们返回时,路比较难走了。天已晚,寒意重,冰层却还经不住脚踩,脚一陷下去,就难以拔出来。橙黄色的晚霞显得严峻而呆板,沼泽地上的水洼像玻璃窗似的被映得发红。耳中听得似有黑琴鸡在嘟嘟囔囔,我们便一心要弄个明白:果真是黑琴鸡在叫,还是我们错觉。我们三人一齐费劲地爬上化了雪的大草墩,细听起来。

我吸了一口烟斗,喷出去,只见微微有点儿北风。我们朝北边听,立时全明白了,那是离我们十分近的下面,春水在慢慢流淌,从小桥下挤过去,像黑琴鸡似的唱着。

水的春天

今年我的地虽休闲,但我不愿无所用心,我仍要写作,记述春天里的每一个日子,不任意更换人名地名。至于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就让大地本身来当。

我开始克制自己,不远出春游的时候,心中便禁不住要把大自然的种种现象记录下来;我留下来,世界便活动开来。今年我拿到一份物候学的计划,我根据科学的要求做记录,但是在我的记录稿中,同时也记下了我个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以及我的设想、我与人的相遇,因此今年春天我的全部生活是根据物候学的需要安排的。

在我记下“长尾青鸟分散为双双对对”的那一天,彼佳上学时获悉,他们的中学要改为七年制中学,他就要获得毕业证书了。如果还要继续上学的话,必须举家迁到别的城市去。我们本来早就想到靠近水边的地方去安家,并且早同佩列斯拉夫利·扎列斯基地方联系上了,因为那儿有个美丽的普列谢耶沃湖。恰好在记下长尾青鸟分成对和彼佳获悉学校改制的那一天,佩列斯拉夫利博物馆馆长的回信来了,说佩列斯拉夫利有个不错的学校,孩子们还可以在博物馆好好做些方志工作;鸟儿形形色色 极了,稍远的森林里还留有骆鹿、猞猁、狗熊;离城三俄里的普列谢耶沃湖的高岸上,有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庄园,里面保存着彼得大帝的小艇,那儿还有一座空的宫殿,准备用来办生物实验所。如果我去做物候学的观察工作,为这个事业打基础,那么我就可以占用这个宫中的任何一套房间。

信中接着详细说明骑马去到那里的直路,或者乘火车绕道莫斯科至别连捷伊村[6]站下。

他提到的那些地名真令人诧异,惹得我想入非非,似乎那座宫殿是别连捷伊王国神话中的王宫,我的神魂不免飘荡起来。

“好啊,别连捷伊,”我自言自语道,“你再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

热恋大自然,丝毫无妨我喜爱美丽的大城市及其纷繁的生活,因为我在城里如果想要出游,乘上电车,20分钟便又可到野外。我也许是个自由的人。我 少年住在渔人、猎人、农民的小房子里,我喜爱劳动人民;我在有钱的小市民家里感到冷漠、拘束,但这无妨我喜爱城市和宫殿。我那小房子说起来也真糟透了,夏天一下大雨,只有炉子里是干的,到了冬天,皮袄也脱不下来。

打铁要趁热,锤子,你快敲吧;绳子,你把箱子捆紧些吧。

“廖瓦,”我下命令说,“用膝盖,你用膝盖压上,捆紧些,免得到半路散了。彼佳,你把我们的猎枪擦干净,上好油,我听说那儿有猞猁和狗熊。”

我们把孩子们留下考试,自己起程了,空中雁阵匆匆往北飞去,大概也是到普列谢耶沃湖去的。

仙鹤飞来了

我们住在戈里察修道院里。这个修道院很大,能容纳数千城里人。城区是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的岸边,成十字形状:也许曾有一个时候,城里人为了逃避敌人,到这修道院来躲过。如今院内已是空空荡荡,有几口大钟的钟锤也没有了。在一位主教所挖的,正好能容下诺亚方舟的池塘旁边,只有人民博物馆馆长、研究本地历史的学者的两只山羊在游荡,研究本地动物志的副馆长的女儿加利娅同山羊一起跑来跑去。

站在小钟楼上,可以把墙外的景致一览无余。在这座古城里,修道院和教堂比比皆是,乡下人在它们之间络绎不绝地赶往市场去。这座城像博物馆,十分错杂:我们博物馆所在的古修道院,叫做戈里察圣母院,圣母院所在的地方,又叫做虱子山。虱子山上有一条闲人街,现在改名叫沃洛达尔斯基街,还有一处鹰猎房,从前是为伊凡雷帝管鹰猎的人住的,现在只有一个赤贫如洗的人栖身。往下去,教堂林立,人们只有在其间穿行;一座教堂叫“四十圣徒”,坐落在特鲁别日河注入普列谢耶沃湖的口上。起这么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40位淹死在某个湖里的圣徒;另一座教堂坐落在正对面,也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的岸边,名字叫“诱导”,因为据渔民解释,是为了诱导有名的佩列斯拉夫利鲱鱼落网;再远一些又是山,那又是一处圣地,叫“山上费奥 尔”。

令人纳闷儿的是,在小溪纵横的沼泽上,我们已喜逢水的春天,普列谢耶沃湖却仍像一片冬天的原野,唯有根据依稀可辨长着树木的锯齿形湖边,才能断定这一大片白色原野原来就是湖。

戈里察修道院左边的湖岸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白宫,是纪念彼得大帝和俄罗斯舰队的摇篮的;另一面是“亚历山大山”,山上埋着古代的修道院,那山叫亚历山大,是为了纪念佩列斯拉夫利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民间的叫法是“亚里洛[7]的秃头”。

这些情况,我从本地历史学家那儿立刻了解到了,他一辈子研究故乡佩列斯拉夫利公国,他说话发“O”这个音时,保留着纯粹的弗拉基米尔口音。

“在戈里察修道院里我是第七个住户,”他用弗拉基米尔口音说道,“第一个是侍从丑角,因此就有叫‘小丑树林’、‘小丑山沟’的,就连我们的一座塔楼也叫‘小丑塔楼’。”

先是侍从丑角,后来是几个芬兰祭司,还有一个什么人,最末了是一位主教……我总忘不了侍从丑角。历史学家讲到一个叫复活的村子,民间叫“鬼村”时,我一直想着侍从丑角。

“小丑村成了鬼村,”我寻思着,“是不是因为神甫们同生性快活的亚里洛或者小丑作对时,提出了无法实现的复活一事,而且一件事无法实现又带出另一件事无法实现,结果民俗中好心的亚里洛便被改造成神秘的恶鬼了。”

有艺术意义的所有修道院,所有教堂,连同彼得大帝的小艇,连同亚里洛的秃头,全都属于博物馆。

“好一个博物馆啊,”我说,“从亚里洛到彼得大帝……”

“看完彼得大帝的遗物以后,”历史学家回答说,“您要有兴致,我马上可以带您看看叶卡捷琳娜、伊丽莎白的遗物……”

说话间来了一些参观博物馆的人,我们就都一起去看圣母安息教堂。

历史学家是个出色的主人,并且似乎是有意要收集佩列斯拉夫利地名的人,更主要的,自然还是个大俄罗斯人:既能描绘出背景辽阔的画面,必要时又能曲径寻幽……

他发觉大家对他讲解叶卡捷琳娜的圣像壁和伊丽莎白的巴洛克式建筑不感兴趣,许 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望望浅蓝色的拱顶,他就讲起主教根纳季·克罗京斯基来,说他死于霍乱,葬在这座教堂房子里的地下。坟墓所在地方的四周围着栅栏,里面有个蒙着布的小墩子。过去修道士常从这块布下面抓一把细沙土,分给信徒,信徒以为这沙土是从地下穿过石头和木头地板,拱上墩顶的。现在每个人都可以伸手揭开那块布,一眼就可看见沙土只是装在夹心糖铁匣子里,连匣子上“艾纳姆牌——什锦”这几个字都没有擦去。

有一个参观者对叶卡捷琳娜和伊丽莎白的艺术品十分淡漠,见到“艾纳姆牌——什锦”这几个字也不发笑。历史学家就让这个阴沉的小伙子看《财主与拉撒路》[8]那幅壁画。

“那被火烤的是资产阶级,”他说道,“无产阶级呢?瞧,高高地稳坐在亚伯拉罕的怀里!”

那参观者这才来了精神,说道:

“原来早就有这样的事了。”

“年轻人,”历史学家回答道,“的确早就是这样了。”

我们走出教堂,站在墙头上看了看湖,只见今天天气十分暖和,湖边化了冰,露出窄窄的一条浅蓝色水面,天上鹤鸣嗷嗷,振翅飞翔。

天鹅飞来了

一清早风和日丽,不消一会儿工夫,夜来结的冰就融化净尽;将近中午时分,穿着棉袄就觉得慵倦。红嘴鸥先我来到,此刻在修道院里逐渐淤塞的池塘中聒噪喧哗。

我沿湖岸走着,想在“小艇”那儿安顿住处。一边的湖岸是古老的,比较高,有些地段被沟壑和水流切断;另一边的湖岸很低,水边是沼泽,水底是沙。这儿人把沟壑叫做沟子,从戈里察修道院算起,第一个是小丑沟子,是韦斯科沃村的一条极小的溪流;傍着梅梅卡山,过了韦斯科沃的沟子,是升天沟子和公爵山,不远就是哗山和哗泉。就在这哗山上,保留着彼得大帝的一条小艇,像保留圣徒的干尸一样,整个庄园也因此叫做“小艇”。

我还来不及登上哗山瞭望一番,小艇看守人的妻子纳杰日达·帕夫洛芙娜就对我讲起了彼得大帝,说他非常喜欢江河湖泊。有一次远远见到普列谢耶沃湖,就把马头调过来,穿过成熟的庄稼地,直奔湖边。韦斯科沃村的一个女人正在割黑麦,忽见一个骑马人乱踩庄稼,就用各种肮脏的话骂他。彼得听了似乎还满心喜欢。他重赏了韦斯科沃的农民,其中有些人后来还被他经常召去开会议事。自那以后,村里就有了杜姆诺夫这个姓氏。[9] 如今的看守伊万·阿基梅奇也姓杜姆诺夫,可见他的一个老祖宗肯定同彼得议过事。

我把保存小艇的小房子巡视了一遍。彼得当年供操练用的庞大舰队只剩下这一条小艇了,艇底都已烂穿。我回想起历史上,彼得事隔30年后曾重返此地,见到所遗的一些舰只保管失慎,大为恼火,立即给佩列斯拉夫利的军政长官下了一道严厉命令。起初,这当然对军政长官是个策励,但随后,舰只每况愈下,直到剩下最后一只小艇,由庄园的历次私有主一个传一个地保留下来。最后,沙皇尼古拉一世让弗拉基米尔市的贵族买下小艇,在这儿造了一座小小的白宫、凯旋门,还有大理石纪念碑,上面刻了彼得命令中的话:

“佩列斯拉夫利军政长官务必妥善保管所遗舰只、快艇与大艇,如若失慎,有违此令,尔等及后人必将受到严惩。”

我一路思量着彼得的话,来到哗山的悬崖边上,俯视着普列谢耶沃湖,这儿是俄罗斯舰队的摇篮。一天来,湖边那一圈化了冰的绿水更加分明了,西天巨大的火轮把水面涂成了血红色。一种特殊的和谐的鸣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天鹅在高空某处飞过。

房子里有些支架和木板,我们用来做了几张桌子和床,又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一边还欣赏着森林中一棵树木呼号的声音。这声音通常只有在幽僻的沟壑里才能听见,可我们在敞着油污大窗的房子里就听见了。遗憾的只是哪儿也找不到窟窿,可以用来通茶炊的烟囱,无奈中只好把茶炊放在台阶上。刚放好,我就突然听到离台阶数百步处有黑琴鸡在鸣叫,当我进地窖去找细劈柴时,又惊起了那儿一只健壮的灰兔,从小窗口蹿了出去。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美滋滋地听着那棵树的呼号。

榛林花开

森林里亮暗相间,五色斑斓,沟壑里水声潺潺,水边榛林沐浴着阳光,吐出了金黄的花穗。猎狗亚里克听到什么动静,第一次伺伏下来。我以为是公黑琴鸡求偶鸣叫,却原来是几乎就在亚里克的脚边有一泓清泉,像黑琴鸡似的低吟。真正的公黑琴鸡的声音要离得远一些。我们把那情种轰了起来,随着起飞的还有四只雌黑琴鸡。屋旁的那棵树一直在呼号,白天在房子里关着窗户都能听见,夜里也听得见。我爱那棵树,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过我不喜欢将此点道破。春天里,我的心中也总有什么东西在呼号……

小艇对面湖边的冰层边缘下面又结上了冰,但是狗鱼还是能从冰下通过细沟游到岸边来。我们的看守杜姆诺夫手持渔叉站着,模样活像海神。离他稍远一些是有名的捉狗鱼能手科米萨罗夫兄弟,再过去是一位助祭—— 一路上,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奥诺伊到扎泽里耶,整个湖边团团站满了这样的“海神”。

他们告诉我,狗鱼游出来的时间是从拂晓到日出,早上9点钟,中午,傍晚5点钟和日落以前。我讲给他们听,在清理察里津的池塘时曾捉到一条狗鱼,肚子里有鲍里斯·戈都诺夫[10]的金戒指,鱼的重量达3普特[11]。接着我就问他们,普列谢耶沃湖里有没有这样的狗鱼。

“有的,”他们说,“只是湖很深,那种狗鱼生活在水底,是不出来的。戴金戒指的鱼湖里也有,是圆腹雅罗鱼,是彼得大帝放的。”

“这几天有没有人捉到狗鱼?”我问道。

“狗鱼还没有出来,”他们回答我说,“大家捉的是奶鱼。”

所谓奶鱼,是指比母狗鱼较小的公狗鱼。

一个磨坊主带了一只为引诱公野鸭用的母鸭,来叫我去打猎。不知怎的,我不大相信他的母鸭会叫,所以谢绝了。他浑身沾满了稀泥。我对他说,一个原先身为贵族的人,如此肮脏是不像话的。

“干的就是这种事嘛。”他回答说。

“为什么那个工人干干净净的呢?”我指着他的手艺工人。

这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办法,只好承认他今天要到执行委员会去,凡是去那儿,他是从来不洗的,甚至还要故意弄脏一点儿:得要考虑工作上的晋升啊。

晚上,天空雨意垂垂。

因为窗子是单扇的,而且房子紧挨着森林,所以酣梦中就像躺在林中窝棚里,脑际像镜子似的频频反映出外界的动静。那棵呼号的树支配着我的梦境,我自己也恍恍惚惚同那棵树一样,似乎身处在沟壑里。猛然间传来母鸭的尖厉叫声,我霎时睡意全消,猜到那是磨坊主的母鸭在叫。接着它发狂似的“嘎,嘎”叫开来,这是说它见到公鸭了。我霍地跳下床,向门口奔去时,公鸭大概已游到母鸭身边,我刚刚抓住门把,就听见一声枪响。曙色朦胧中,我从哗山上还无法看清引诱用的母鸭,见到的只有一些小窝棚。

我煮茶的时候,磨坊主又打到两只公鸭。

我喝完茶,估计打鸭已经结束,就下山到磨坊去。见到那住房后,我从此就把磨坊主叫做“鲁滨孙”:房子里又脏又乱,破破烂烂,房顶透着天空;鲁滨孙本人坐在烧红的小铁炉旁边,煺着鸭毛;还有几个猎人也坐在一起,削着土豆。为首的猎人名叫约什卡,给我讲了许 黑琴鸡的事,说黑琴鸡的毛色有稍青的,也有稍黄的;丘鹬有个子很大的,也有极小的;至于野鸭,区别就更显而易见了,甚至可以说完全和人一样,彼此千差万别,兔子也是如此……

这是一班什么人呢?是些小职员、技术人员,在小城里被视为半野蛮人,然而他们是天生的寻踪觅迹、研究方志、探索物候学的专家,真正的——不是小市民般 愁善感的,不是书本上的,不是卢梭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对大自然的感情,几乎只保留在他们心中。我们就该从这样的人当中,为自己寻找研究方志的合作者。我把这一番意思对他们说了,我们就订立了协议,来做物候学的观察,并且谈妥在小艇附近,决不打杀营巢的鸟儿,可能的话连兔子也不打。

谈到兔子时,我说小艇那儿有一只兔子从地窖里跑出来。

“是灰兔吗?”约什卡问道。听说是灰兔以后,又说:“兔子经常待在小艇那儿,冬天里肯定有几只待在佩列斯拉夫利。您知道K家的房子吗?不知道?A.M.家的房子呢?也不知道,那您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知道古老的佩列斯拉夫利,12世纪的教堂、磨坊和要塞的残迹、公墓的旧址,那儿如今是达尼洛夫修道院,还有托赫塔梅什柱子……

“您知道托赫塔梅什柱子,喏,就在它正对面,有一所木头房子,大片菜园,一只灰兔子就总在菜园里啃菜茎吃。下了头回雪,我们就放狗捉过它。”

约什卡详详细细讲了那兔子不知疲倦地从许 古迹跑过的全程:从城里跑到小艇,经佩列斯拉夫利湖上了发掘出斯拉夫 神教教堂的著名亚历山大山,接着又跑回城里的苏维埃街,经过要塞时,右眼碰在铁条上受了伤,又遭到孩子们的围困,它为了摆脱困境,风似的进了民警局敞开的大门。这时猎人们不见了兔子,召回猎狗,拴上带子,正往回走,突然在苏维埃街上见到新的脚印,又循踪放出了猎狗。猎狗没有跑 久,兔子的脚印把它们带到了民警局,一窝蜂乱叫乱嚷闯了进去,猎人们也随着拥入。这时民警们不仅已经捉住了兔子,而且正在抓阄,决定兔子归谁。

猎人们要夺回兔子,民警们不给,几乎闹到大打出手。最后猎人们退让了,但是吓唬民警们:“等着瞧吧,要是你们落到我们树林子里,不打断你们两腿才怪哩。”

我回到家,决定写一篇小说。这小说写来肯定有趣,因为我生平还从来没有在城里追过野物,尤其是兔子穿过古迹逃跑,更使我感到新奇。遗憾的是,正好在兔子碰上铁条受了伤的那个地方,我记不清了,因此我又到磨坊去问。那儿只剩下鲁滨孙一个人了。

“您记不记得,”我问道,“兔子右眼碰上铁条受伤,是在哪儿?”

鲁滨孙答道:

“在圣灵教堂广场的中间通道上,那地方围着铁栅栏。”

匆匆的爱

我那只作引诱用的母鸭的母亲,只是俄罗斯的家鸭,但是它同野公鸭交尾了几回,生出小鸭来,却是一模一样的野鸭。我从中挑了一只叫得最响亮的,用它把野公鸭引诱到窝棚附近来。交尾期的公鸭羽毛十分艳丽,它们被这只母鸭嘎嘎乱叫的危险声音所诱惑,纷纷而来……猎人的心肠本来如同铁石,不过也有一次,一只公鸭相中了我的母鸭,我竟没有开枪。

那是在落霞满天的时分。我来到森林湖边洼地上,把篮子里爱叫唤的母鸭拿出来,在它腿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细绳子,绳子末端带一块重东西,我把这东西一抛,就把母鸭放到水面上去,自己到窝棚里坐着,从缝隙里注视着洼地。

一对野鸭飞来,前面那只是灰母鸭,后面跟着羽毛艳丽的公鸭。不知从哪儿突然又有一对野鸭迎着它们飞来。两对野鸭正要相会,不料一只鹞鹰朝第二对中的母鸭冲去,霎时间乱作了一团。鹞鹰扑了个空。母鸭落下来,藏到洼地的灌木丛中。鹞鹰怅然若失,慢慢退回青云下面去。被打散了的一对中的公鸭,从鹞鹰袭击中清醒过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小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伴侣。第一对野鸭远远地仍在飞行。孤独的公鸭大概以为那是另一只公鸭在追它失去的母鸭,于是就奋起直追。

丢失的母鸭从鹞鹰的袭击中很快回过神来,由灌木丛中游到水面上,叫唤起来。一只新的孤独的公鸭飞了来。野母鸭和我的作引诱用的母鸭之间,展开了一场比声音的竞赛。尽管我的母鸭叫得声嘶力竭,野母鸭毕竟胜过了它。那公鸭选中野母鸭,同它交了尾。

第一对鸭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了,被鹞鹰冲散了伴侣的公鸭紧追在后。难道它还一直以为这不是别个的母鸭,而是它的母鸭,别的公鸭在追它吗?

它那真正的母鸭怡然自得地在水面上梳理羽毛,默不作声。这时我的母鸭没有竞争者,独自在追那只公鸭。公鸭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不是真是这样:在它们的爱情中,什么母鸭都是一样,只要是母鸭就行!倘若它们韶光的流逝比我们要快得 ,同情侣分别一分钟等于我们无望的爱情10年,那又怎样呢?倘若在无望地追寻想象中的母鸭时,它听到下面自然界一只母鸭的清亮的声音,认出那就是所失情侣的声音,于是整片洼地在它就如同情侣一般,那又怎么样呢?

它迅速地飞到我的母鸭身旁,我来不及开枪,它们就交尾了。然后它绕着母鸭游了一圈,算是一般公鸭向母鸭致谢的意思。这时我本来可以从容瞄准它,无奈我回忆起了自己青春似火的年代,那时整个世界在我就如同恋人一般,所以我就始终没有向这只公鸭开枪。

青蛙苏醒了

我们坐在关母鸭的窝棚里过了一夜。清晨天忽然转冷,水上了冻,我浑身冻僵,整天都不舒服,傍晚就不住地哆嗦起来。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仿佛自己已属虚有,交付给了生与死的搏斗。第三天黎明时分,我梦见普列谢耶沃湖岸边布满花纹,湖中冰层伸出许 小岬角,岬角旁边的浅蓝色水中有白鸥在嬉戏。实地的情景竟然如同梦中所见一样。浅蓝色的水面托着一只只白鸥,神采飘逸,令人赏心悦目,往后的日子,更有道不尽的美景:我还可以看到整个湖面冰消雪融,大地铺满青草,白桦披上春装,我还可以听到第一声绿色的喧嚣。

那棵树不知为什么不再呼号了,为什么它不呼号了呢?听不到树的声音,却有谁在纵情歌唱。

“好像那是苍头燕雀吧?”

人家回答我,昨天天已转暖,可以听见远处轻微的雷鸣了。

我因生死搏斗而衰弱,但因获得胜利而幸福,我下床走到窗口,看见房前那片小草地上满是各种小鸟: 数是苍头燕雀,还有种类齐全的善啼啭的鸫鸟,有灰色的、黑色的;有田鸫、白眉鸫,数量 极了,在草地上又飞又跳,或在大水洼里洗澡。大群鸣禽归来了。

我们的猎狗拴在树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吠叫起来,傻乎乎地望着地面。

“一打雷,就会有名堂了。”杜姆诺夫说着,做手势要我们注意猎狗所注视的地方。

只见一只青蛙,背上湿漉漉,光闪闪,直向狗跳去,险些儿挨了踢,才醒悟过来,跳回到大水洼里去了。

青蛙苏醒了,仿佛这是雷促成的:青蛙的生活同雷息息相关,一打雷,青蛙就苏醒了。瞧它们双双对对蹦跳着,湿漉漉的背在艳阳下闪闪发光,全都往那大水洼里跳去。我走近前去,它们都从水中翘首打量着我, 么好奇啊!

阳光温暖的地方有许 昆虫飞来飞去,那小片草地上又有 少鸟儿在忙忙碌碌啊!但是今天我起床以后,并不想去回忆鸟虫的种种名称。今天我感受的是自然界生活的整体,我并不需要一个个的名称。我感到我同所有这些会飞的、会游的、会跳的生物有着血统关系,其中的每一种都在我心中有不可磨灭的形象,这形象算来已历经数百万年,如今又在我的血液里浮现,因为只要细细审察,这些特点在我身上都曾有过。

今天我的种种想法,都不过是有感于生活而引起的:因为生了病,我同生活分别了短暂时间,失去了点儿什么,现在又力图恢复。比如数百万年以前,我们失去了像白鸥一样美丽的翅膀,因为相隔年代如此久远,我们今天再见到这翅膀,便如痴如醉地欣赏起来。

又如像鱼一样畅游,像会飞的种子一样先在大树的叶柄上晃晃悠悠,然后飘落各处,这些本领,我们都失去了,但这都是我们所喜欢的,因为这都是我们有过的,只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罢了。

我们和整个世界都有血统关系,我们现在要以亲人般的关注的力量来恢复这种关系,然后可以在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们身上,甚至在动物身上,甚至在植物身上,发现自己的特点。

今天我因病休息,提不起精神来工作。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随兴所至,像拉家常一样稍稍发一通宏论呢?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世界,但是世界当然不依人而存在,这是个粗直的真理。艺术家最需要明白这一点。他进行创作的必需条件,是要忘记自我,从而相信不论活的还是死的东西都不依自己而存在。据我看来,科学只是把艺术家已经亲手恢复的所失去的东西的形象加以完成。比如说,如果艺术家能够以整个身心同鸟彼此交融,给理想添上双翼,使我们能够同艺术家展翅畅想,那么,不久就会有学者出来提供他的计算结果,我们也就可以乘着机械的翅膀飞行了。艺术和科学加在一起,便成了可以把失去了的血统关系恢复的力量。

将近正午,像昨天一样几阵轻雷响过,便落下了温暖的雨。一个么,不是透骨奇寒,就是细雨濛濛,再不就是像秋天一样,没有披上春装的树木间朔风怒号。但是终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树初舒嫩绿,碧草吐出清馨,报春花也开了。那时候回顾一下,就会想起,为了一个良宵的创造,我等待了 少个朝朝暮暮,经历了几 风雨。那时,你仿佛就同太阳、风、云一起参加了这个创造,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们的回答:

“你没有白等啊!”

小草地返绿

一清早云幕低垂,下着温暖的细雨。

小草地上冒出了新绿,绿被的春天来到了。

厨房里在说:“现在绵羊可以吃饱肚子了。”

只有哗山北坡的明地里才留下两三处白雪。鼹鼠的活动已十分明显。

傍晚5点钟,云开日出,空气变得非常明净。仅凭肉眼,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边的戈罗季谢和长着亚里洛秃头的亚历山大山。村子那儿传来环舞的乐声。西南风徐徐吹拂,一天之内不知不觉地把湖上的冰从我们这岸吹到了北边。此刻冰被夕阳余晖染成鹅黄色,同那一大片铁青色的下过雨的低云会合在一起。

全体公社社员来找我,求我给他们猎枪,并领他们到丘鹬求偶飞行的地方去。我把枪给了他们,不过自己不能去,只让彼佳去给他们当向导。同志们面面相觑,其中当主席的说,他要留下来同我谈数百万年,如今又在我的血液里浮现,因为只要细细审察,这些特点在我身上都曾有过。

今天我的种种想法,都不过是有感于生活而引起的:因为生了病,我同生活分别了短暂时间,失去了点儿什么,现在又力图恢复。比如数百万年以前,我们失去了像白鸥一样美丽的翅膀,因为相隔年代如此久远,我们今天再见到这翅膀,便如痴如醉地欣赏起来。

又如像鱼一样畅游,像会飞的种子一样先在大树的叶柄上晃晃悠悠,然后飘落各处,这些本领,我们都失去了,但这都是我们所喜欢的,因为这都是我们有过的,只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罢了。

我们和整个世界都有血统关系,我们现在要以亲人般的关注的力量来恢复这种关系,然后可以在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们身上,甚至在动物身上,甚至在植物身上,发现自己的特点。

今天我因病休息,提不起精神来工作。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随兴所至,像拉家常一样稍稍发一通宏论呢?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世界,但是世界当然不依人而存在,这是个粗直的真理。艺术家最需要明白这一点。他进行创作的必需条件,是要忘记自我,从而相信不论活的还是死的东西都不依自己而存在。据我看来,科学只是把艺术家已经亲手恢复的所失去的东西的形象加以完成。比如说,如果艺术家能够以整个身心同鸟彼此交融,给理想添上双翼,使我们能够同艺术家展翅畅想,那么,不久就会有学者出来提供他的计算结果,我们也就可以乘着机械的翅膀飞行了。艺术和科学加在一起,便成了可以把失去了的血统关系恢复的力量。

将近正午,像昨天一样几阵轻雷响过,便落下了温暖的雨。一个么,不是透骨奇寒,就是细雨濛濛,再不就是像秋天一样,没有披上春装的树木间朔风怒号。但是终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树初舒嫩绿,碧草吐出清馨,报春花也开了。那时候回顾一下,就会想起,为了一个良宵的创造,我等待了 少个朝朝暮暮,经历了几 风雨。那时,你仿佛就同太阳、风、云一起参加了这个创造,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们的回答:

“你没有白等啊!”

小草地返绿

一清早云幕低垂,下着温暖的细雨。

小草地上冒出了新绿,绿被的春天来到了。

厨房里在说:“现在绵羊可以吃饱肚子了。”

只有哗山北坡的明地里才留下两三处白雪。鼹鼠的活动已十分明显。

傍晚5点钟,云开日出,空气变得非常明净。仅凭肉眼,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边的戈罗季谢和长着亚里洛秃头的亚历山大山。村子那儿传来环舞的乐声。西南风徐徐吹拂,一天之内不知不觉地把湖上的冰从我们这岸吹到了北边。此刻冰被夕阳余晖染成鹅黄色,同那一大片铁青色的下过雨的低云会合在一起。

全体公社社员来找我,求我给他们猎枪,并领他们到丘鹬求偶飞行的地方去。我把枪给了他们,不过自己不能去,只让彼佳去给他们当向导。同志们面面相觑,其中当主席的说,他要留下来同我谈话。我明白,主席是要牺牲打猎,来摸我的底。对于这种探测,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自己也要研究,我有我的盘算,倒要看看是谁算计谁。我的青年时代也是在地下公社中度过的,所以我的研究更像是回忆。

“这么说,”我说道,“你们公社有15个人,8个小伙子,7个姑娘,所以只剩一个青年博物馆工作者没有女伴了。”

“我们是没有这种事的。”

“您曲解我的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同情可以慢慢转变为爱。”

“这样的爱什么也不妨碍,现在只不过表现为两个人合用一架显微镜罢了。”

“可是比如说您衣服破了,总要问她要针吧?”

“不错,开头我就有过一回。我喊:‘卡季卡,给我补补裤子!’您猜,她回答我什么呢?”

“当然她不补了。”

“岂止这样,她说:‘谢廖沙,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提问题。’”

“ 可爱的姑娘,我还以为她会对您口出粗言呢。我也很不喜欢您那么说话,‘卡季卡,给我补补裤子’。”

“是的,这个姑娘觉悟很高,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全公社讨论。最后决定:由于她缝纫技艺高超,今后我们衣服的缝补工作就作为她的社会义务。她表示同意,从此以后就很乐意给我补裤子了。”

“补衣服可以成为社会义务,这很容易明白,”我说,“但是,爱一定会激化,变为个人感情,这个人感情以后就会以结婚来了结的。”

白桦树背景上的姑娘

白桦树初舒嫩绿,树林就碧绿如海、明净娟洁了。我们的火车在这样的树林里并不显得像是什么大怪物——相反,我倒觉得它是非常方便的东西。我能坐在火车窗口,欣赏一片又一片绿意迎人的白桦林,心中 愉快呀。下一个窗口站着一个姑娘,虽是妙龄,却不大漂亮,额头偏高了一些,不是缓缓向后,而是几乎成直角,一下子拐到头顶,真是太突兀了,因此我就想,这个姑娘是在药房工作的。她有时仰起头,像小鸟似的环顾车厢:有没有鹞鹰,有没有什么人注视她?然后又往窗外眺望。

我倒想看看,她独自欣赏绿海般的白桦林的时候,是一副什么神情。我悄悄欠起身,小心地往窗外张望。她欣赏着绿海般的闪闪烁烁的白桦嫩叶,对之莞尔一笑,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两腮绯红。

肺草花开

白杨、山杨、肺草、瑞香开花了,嫩白妖红,斗艳竞新。在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中,我凭着专心关注,心驰神往,满可以猜到许 事:何处何物开花了;禽鸟开始翻寻食物了,或者飞走了。有时候我还能准确地猜到天气的变化,不过早春时候一天之中就变化无穷,连渔人都会弄错的。

今天拂晓时分,东方晴朗,整个天空却云雾漠漠,十分阴沉,似乎那云雾会聚来同太阳作对。这时候,渔人们也邀约首次进湖。第一个来到岸边的是伊万·伊万内奇,教堂执事的父亲,年纪最老也是最有经验的人——进湖他是不再进了,只是像一个晴雨计,给渔人们报报天气。渔人们集中起来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已用他的一种方法测定,说傍晚时风会把冰吹向南边,堵住渔人们,使他们不得脱身,所以不能进湖。

渔人们寻思起来。

我试着问老头子和渔人们,他们心里想些什么,不过,他们心里恐怕 半是一些感觉,而要研究他们的感觉,也同研究大自然一样,是要一步步来的。我只是问确实了:现在产卵的鱼是冰下的拟鲤,接着是脏狗鱼,再往后,却连各种鱼的产卵期的顺序,说法都不一样了。

为了缓和矛盾,老头子最后说:

“湖里不同地方,可以见到不同的产卵情形。”

出乎意料,太阳得意扬扬地升起来了,渔人们也就不听老头子的话,顺着冰和南岸之间,向乌廖夫进发了,从那儿的湖里流出一条韦克萨河。

早晨近7点钟,太阳已经照进小窗里,北方送来极为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风。

中午北风凄紧,冰雹骤落。

傍晚时,风雪交加,来势凶猛,我们整片返绿的小草地顿时变成粉妆银砌,冰向着我们这岸边逼过来,早晨老头子说的话果然成了事实:渔人们被冰块堵在乌廖夫了。

我们这边头晚没有点火捉狗鱼,整个湖岸被冰封死了,只有北边无冰的水面才有点点火光。

一片难看的死冰,犹如冬天尚未发僵的尸体,捉狗鱼的好手杜姆诺夫看了这片冰,说道:“丑女婿见丈母娘来了。”

五月的严寒

种种迹象表明夜间会有严寒。子夜12点钟以后,我踏着月色,来到一片小柞树林里,这里有许 小鸟和初放的花朵。我就把这个地方叫做小鸟和淡紫色花朵的国度。

不一会儿,西边亮起了霞光,接着光亮转到了东边,仿佛朝霞在地平线下面看不见的地方找到了晚霞,拉到自己一边去。我走得很快,身上热乎乎的,竟没有发觉青草和初放的花朵上冻了。过了凌晨时分,天气更加凛冽,我采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想借我的手温让它暖和过来,但是小花非常坚硬,在手中折断了。

湖光天影

在大地的历史上,湖的生命是非常短促的,比如从前美丽的别连捷伊湖,产生过别连捷伊的童话,现在这个湖死了,变成了沼泽。普列谢耶沃湖还很年轻,仿佛不仅不会淤平,不会长上草木,还会永葆青春。这个湖有许 大的泉源,森林里又有无数支泉水流入湖中。关于湖的童话和湖的余水,一起顺着特鲁别日河奔流向前。

学者们对于湖的生命说法不一,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弄不清他们的见解,只是我的生命也如同湖一样,我一定会死去。无论湖、海、行星,全都会死去。这一点大概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是一想到死,怎么便会产生“如何办”这样荒唐的问题呢?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生命比科学更重要的缘故。一味闷闷不乐地想着死,是无法生活的,所以人们对于生的感情,只用童话或者笑话来表达:“人都有一死,我是人,也就无足轻重,大家都会死,还是让我想个法儿逃过去吧。”个别人对于不免一死这一点说的这些可怜的笑话,普通的别连捷伊人却无动于衷,他们信奉的是了不起的要干活的规矩,死管死,黑麦可要种。

生的压力要比逻辑无比强大,所以科学不该怕。我已不年轻,为了我的罐里水常满,我长年忙忙碌碌。我知道,罐里水满的时候,对于死的一切想法都是空的,不管今后有什么山高水低,每天早晨我还是高高兴兴端出茶炊来烧茶。我这个茶炊,自从我初次见到别连捷耶芙娜[12]一直到我和她银婚之日,侍候了我许 年月。

在春光最亮的时日里,曙色比我醒来还早,即使如此,我仍然日出以前一定起床,那时候连野地和森林里的普通的别连捷伊人都还没有起身。我把茶炊提起,对着木盆翻转过来,倒出隔日的灰烬,然后照例放在后门外,装上哗泉的水,点燃细劈柴,并把烟囱靠在院墙上。茶炊快烧开时,我在台阶平台的桌上放好两套茶具。来得及的话,我把小块的炭火最后吹一遍,然后沏上茶,靠桌子坐下来。从这一刻起,坐在桌边的不是我这个普通的忙碌的人,而是别连捷伊本人了,他举目眺望那整片美丽的湖,迎接朝阳冉冉升起。

不一会儿,别连捷耶芙娜也出来喝茶,她打量一下当家的身上是否已收拾整齐,吩咐道:

“又是满脸胡子,看着吓人,擦擦干净吧。”

她常斥责别连捷伊,而且总是称“你们”,把他等同于孩子们,别连捷伊倒也乐意服从她。对女人以妻子一词相称的平常态度,在别连捷伊早已成为过去,妻子在他已如同母亲,自己的孩子们如同爱打猎的兄弟。也许有一天,别连捷耶芙娜会成为他的妻子兼祖母,孙子们成为新的兄弟——你来时幼小,去时也幼小,就像在湖里一样,几支水流进来了,又有几支水流走了。你如果保持罐里水常满,生命就会是无穷尽的……

别连捷伊们从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有的带来公鸡,有的带来鸡蛋,有的带来的却是家织的呢料和花边。别连捷耶芙娜全都仔仔细细看过,有时也买点什么;别连捷伊本人却问他们住在哪儿,做什么事,土地、水、树林怎么样,过节时怎么玩,唱什么歌……

今天来了一个波洛韦茨乡的别连捷伊人,说他们那儿的沼泽林中有一条三俄里长的路,全是一根根原木铺的,他盛情邀请别连捷伊去看看,一定会对那条路惊讶不已。另一个从韦 姆沙来的别连捷伊人,做焦油的,待了老半天,讲他怎样把大树桩劈为小块,怎样干馏纯净的焦油,熬树脂和松节油。第三个人来自爱河外村。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别连捷伊问道,“爱河外村,这怎么理解?”

“我们那儿有一条湍急的小河,我们住在河那边,河名就叫爱河。”

“爱河, 美啊!”别连捷伊本人赞叹道。

“是的,”客人心满意足地说,“我们爱河那边全是平坦的斜坡地,顺着恨慰河也全是好村子:吹笛村、对吹笛村、神勇村、华妆村、守户村。”

“我们那儿可不一样,”韦 姆沙来的扎列西耶的别连捷伊人说道,“只有树桩、树脂,各种各样的苍蝇、蚊子,村子也都不好:鬼啤酒村、妖坡地村、偶像裤村、造反村、小丑村。”

大大小小的河流、水泉,纵横交错的支路,直至一些潮湿地,便是整个扎列西耶地方的变化无穷的杂色图案,所有这些去处,别连捷伊本人预计等到普列谢耶沃湖全部解冻以后,都要去游历一番的。

当朝霞初升,五色变幻,太阳照例要大放异彩的时候,别连捷伊们散了,别连捷伊本人也消失了。

那时我回到我的工作室,拉上窗帘挡住阳光,开始写作。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似乎全乱了套。棕红色的猎狗亚里克蹲在房间角落里,一双美丽聪明的眼睛望着我,猜到我坐不久长。我忍受不了这一双目光,便开始同亚里克就野兽和人的问题纵谈哲理:野兽什么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人倒能说,可什么也不知道。

“亲爱的亚里克,有一位圣贤说过,大地上的一切秘密都会随着最后一只野兽的消失而消失。如今巴黎的大街上已经没有马了,人都说只用汽车怪没意思。可是你看,我们莫斯科有 少马,林荫道上有 少鸟啊,据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的街道上有这么 鸟……亚里克,我跟你在小艇这儿建一个别连捷伊生物学实验所,完完整整保护好方圆近二十五俄里的所有森林,所有鸟儿,所有野兽,所有别连捷伊水泉。哗山上建一个高等学府,只收少数证明具有特殊创造力的人,而且要用较短的时间,目的是为了准备盛大的生活节日,让所有参加过节的人那时都会喜气洋洋,人人都肯定会为别连捷伊世界贡献点什么,而不是乱扔夹肉面包的包装纸,把那世界弄脏。”

我真还会这样长久地同亚里克谈下去,要不是别连捷耶芙娜突然喊起来:

“去,快去看看湖什么样了!”

我跑了出去,见到了无法再重现的景象,因为这一次湖把它一切最好的都给了我,我也就把我最好的给了湖。整个天宇,连同它那一座座城市和村庄、草地、柱廊式大门、普普通通像白浪似的浮云,都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离我们这么近,离人这么近……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春天时节,那时她对我说:“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我又回想起她在秋天说的话,那时太阳离开了我们,我对太阳大为恼火,买来最大的煤油灯,由着自己的性子扭转了整个生活……

结果如何呢?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但我们一位客人按捺不住,只是为了打破沉默,没头没脑地说:

“你们看,那儿有一只黑黢黢的野鸭。”

别连捷耶芙娜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说:

“假如我跟以前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见到这样的湖,就会跪下来……”

那是春天里气象万千的一天,突然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忍受了如此 的阴沉、严寒、刮风的日子,原来都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一天所必需的啊……

杜鹃的第一声啼鸣

一旦见到湖水开冻,水光潋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想呢?唯有赶紧沿着水边到森林中去,到森林深处的乌索利耶村去,造小船的师傅们都在那里忙活。

一路上所见,似乎都说明我同亚里克谈的那个自然保护区已经建成了。

我们的右边,紧靠着湖水,是一片参天的古木,传来哗哗的松涛,左边是一片无法通行的野沼泽林,快要变为大片的沼泽地了。松林里越橘丛生的地方,阳光斑驳中,我们见到一些活动的影子,我抬起头来,猜到那是老鹰在松树间无声地飞来飞去。

“天还是有点儿冷,可昨天突然什么都开场了。”护林员对我说。

“天亮时候还是相当冷的。”我回答说。

“可就在今天早晨,鸟儿拼命地叫!”

正说着,传来一声鸟叫,我们好容易才听出是杜鹃的第一声啼鸣,那真是拼命地叫,和松涛混成一片。连苍头燕雀那样的小鸟,也不是吟唱,而是拼命叫。整片松林都在拼命叫,无声的是那些大猛禽,只凭越橘丛中斑驳阳光里的影子才能辨认出来,从一个树冠飞到另一个树冠。

第一次绿色的喧嚣

傍晚,西边阳光清艳,但是另一边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天气十分闷热,很难猜测今夜会不会下雷阵雨。因为闷热,蓝色的狮嘴花盛开,森林里景天花和芳香的草藤花怒放。白桦树叶饱含着清馨的树脂,在晚照中熠熠发亮。遍地都有稠李的幽香,牧人和仙鹤鼓噪喧哗,鳊鱼和鲫鱼悠游追逐。

看到我们这一边映出一大片反光,我们心头一惊:“莫不是我们这儿发生火灾了?”但这不是火灾。一个人生平往往是爱自问的,我们见到这番景象,识别不清,于是就自我反问道:“既然不是火灾,这又能是什么呢?”等到一个大球的圆周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以后,我们才明白过来:这是一轮满月。湖那边的长庚星久久地闪烁着。阔叶林中,微风吹过,初次听到了绿色的喧嚣。

第一只夜莺

在河水汇入湖里的地方,有一只大麻鸻在柳丛中忽然叫了一声,这只灰色巨鸟的叫声之大,真像一头至少有河马那样大的身躯的动物。叫声一停,湖里又复沉寂。水面很清洁——轻风吹了一天,把它洗净了。水上稍有一点声音,老远就可以听到。

那大麻鸻喝水,能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它“咳”地大叫一声、两声、三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停了十来分钟,它又“咳”地大叫起来;常常是叫三声、四声,没有听见过超过六声。

到了乌索利耶,听说一个渔人的独木舟被风浪打翻,他只好抱住朝天的船底在湖上漂,我听了不无害怕,就沿着岸边的阴影处划。我仿佛听到岸上有一只夜莺在啼鸣。远处什么地方,仙鹤昏昏沉沉地叫着。湖上极轻微的声音我们船上都能听得清:赤颈鸭咻咻地叫,潜鸭在打架,后来鸭科动物齐鸣,很近的什么地方一只公鸭踩着母鸭,好一阵折腾。这儿那儿都常有潜鸟和晨凫把脖子露出水面,仿佛骗人的路标。一条小狗鱼的白肚子和另一条缠住它的大狗鱼的黑脑袋,跃出水面,溅起粉红色的水花。

后来天空布满了云,我找不到一处可以停船的地方,一直往左划去,湖岸已昏蒙不清。每当大麻鸻叫,我们就数数,这声音真怪,我们总要猜它能叫几回,令人吃惊的是,离两俄里远还能听见这叫声,后来离三俄里远也能听见,甚至七俄里之遥,也始终能够传到我们耳里,同时却已清晰地听到哗山上无数夜莺的啼鸣了。

金 龟 子

稠李花还没有凋谢,早春柳树还没有撒尽种子,楸花却已盛开,苹果和锦鸡花也已绽蕾舒萼,彼此你追我赶,春天一到便竞相开放,争奇斗妍。

金龟子蜂拥而出了。

清晨湖面一片宁静,漂满了开花草木的种子。我划船出行,船迹久远不散,好像湖上一条路。野鸭所停之处,涟漪成圈,鱼儿把头浮出水面,形成一个小洞。

森林和湖水拥抱。

我来到湖岸上,欣赏饱含树脂的树叶的香气。地上横着一棵大松树,树身上的枝杈以及梢头都砍得精光,树枝就堆在旁边,它上面又堆着山杨和赤杨带枯叶的树枝,全部杂乱积聚在一起,这些树木的受损肢体,一面腐烂,一面发出十分好闻的香气,使过往动物无不奇怪,它们怎么还能活着,甚至死到临头还香气扑鼻。

黄  鹂

松树上的花穗像蜡烛似的,老远就能看见。黑麦高及膝盖。树木、蒿草、花,都披上华丽的衣衫。早春的小鸟安静下来了:公鸟换毛,躲到严实的地方去,母鸟守在巢里节食;野兽忙于为子女觅食;农民们要春耕春播,又要放牧,忙得不可开交。

黄鹂、鹌鹑、雨燕、岸燕飞来了。一场夜雨以后,早晨浓雾弥漫,后来出了太阳,起了风。日落以前,风向变了,从我们的山上向湖里吹去,但是水面涟漪却仍然久久地向这边泛来。太阳从蓝云里落到森林后面,好像一个不发光的毛茸茸的大球。

黄鹂很喜欢变化无常的不稳定的天气,它们希望太阳时隐时现,风儿像摆弄波浪似的摆弄树叶。黄鹂、燕子、白鸥、雨燕同风沾亲带故哩。

从早上开始天色就晦暝。后来闷热起来,大片的乌云飘向我们这边。起风以后,在黄鹂的长笛似的鸣声和雨燕的尖叫声中,乌云好像从此涌到扎泽里耶的森林那边去了,但是过不 久,它在那儿越积越大,戴着巨大的白帽子,顶着风,又向这边移过来。湖面上风顶风,浪对浪,一片动荡不安,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是鸟翅的影子,在水面上迅速地从一头窜向另一头。对岸打了一下闪,雷声隆隆。黄鹂不唱了,雨燕安静下来,夜莺却一直唱到后脑勺大概被大颗温暖的雨滴打了一下才停下来。接着便大雨倾盆了。

雨  燕

雷雨过后,朔风劲吹,天气突然十分寒冷。雨燕和岸燕不再飞翔,乱纷纷成片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风日夜不停地吹,今天阳光明媚,湖上仍然白浪滔滔,雨燕、岸燕、村燕和城燕 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舞。哗山那边所有的白鸥倾巢出动,像一个美丽童话中讲的小鸟,不过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衬着蓝天……白的鸟,蓝的天,白的浪头,黑的燕子——但凡活的东西,都少不了这一着:不是自己觅取食物,就是作为食物遭别个吃掉。小蚊子一群又一群落到水上,鱼儿纷纷蹿上来吃小蚊子,白鸥吃鱼, 鱼吃蠕虫,鲈鱼吃 鱼,狗鱼吃鲈鱼,狗鱼却不知何时鱼鹰会从天而降。

寒冷的清晨,风稍静一些,我们张起帆,斜对着风,在霞光染红的水面上行进。在离我们极近的地方,一只鱼鹰从空中向狗鱼俯冲下来,可惜找错了对象,狗鱼比鱼鹰强大得 ,一阵搏斗以后,狗鱼沉入水中,鱼鹰扇起巨大的翅膀,爪子却已扎入鱼身,拔不出来,水中强者就把空中猛禽拖到水底去了。波浪无动于衷地带走小片的羽毛,抹去了搏斗的痕迹。

湖面远处风急浪高,有一只小舟上不见有人,也没有桨和帆。一只无人的小舟,令人看来惶恐不安,就像见到一匹马,无人驾驭,拉着车子直奔沟壑一样。我们划的是独木舟,并不很安全,但我们还是决心划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遇难了。正在这时,那小舟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拿起桨,顶着波浪划来。那人的脸看不清。

在这片世界出现人,我们高兴得几乎叫喊起来,尽管我们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渔人,因为太疲劳,在小舟里睡着了,然而反正我们是极想看见出来一个人,我们果然看见了。

大地的眼睛

傍晚时风停了,白桦树上的嫩叶纹丝不动。哗山下面的路上总有人或步行,或赶车,不知到哪儿去。旁边一条沙土小路上,我看见一个孩子小巧的脚印,可爱极了,要不是怕人见笑,我真会去吻一吻……

一帮人在山下路上赶车,说着闲话,他们的话声冲到静静的水面上,也总是清楚地传到哗山上。几乎每辆大车旁边都有一匹马驹跑着。农民们闲聊的无非是土豆已经栽下,某个德米特里·帕夫洛夫死了老婆,没过六个星期又结婚了,因为他拖着六个孩子,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一个玛丽亚,嫁了雅科夫·格里戈里耶夫,她已有46 ,男的60 ,玛丽亚有一头小母牛……后面大车上的人没有听清玛丽亚有什么,于是“小一母一牛”三个字响彻整个车队……

终于都安静下来了,从河流汇入湖里的地方,可以听清七俄里之外大麻鸻的叫声。

后来有一个村妇带着小男孩到湖边来洗衣服,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这时,那女人在水边说的话就像在我们身边说的一样清楚。她对孩子说:

“你干什么,作孽啊,往母亲眼睛里……”

她是不是认为湖是大地母亲的眼睛呢?每逢有这种事,我总要问别连捷耶芙娜有何看法。

“母亲当然是指大地,”她说道,“以后人家还会把这件事拉到人的身上,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村里人就会说,大概是因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过尿。”

别连捷伊人的古代祭祀已不复存在,对于大地母亲的眼睛充满诗意的看法已转变为全人类的文化,而他们自己所留下的只有迷信。

在这百花飘香的夜里,令人难以入眠,大地母亲的眼睛一宿未合。

水蛾出来了

两条河,一条注入奥卡河,另一条注入伏尔加河;一条流经肥沃的奥波利耶,另一条流经 沼泽的扎列西耶。德列夫良人[13]不知为什么把两条河都叫做涅尔利。我们从谢米诺湖继续前行所走的是大涅尔利河,另一条是小涅尔利河。两条河之间有一段可以拉过船只的低地,两条河都沿着一条路从扎列西耶流到奥波利耶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完全不同的两条河才都叫一个名字。

我们在大涅尔利河中航行,一路上两边全是单调的沼泽,河道总是拐过来又拐过去,以至于科普尼诺村的教堂有半天工夫离得很近,有半天工夫遥遥可望。岸上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年轻的牧人在学吹喇叭,这声音我们也几乎整天可以听见,时强时弱。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空盒气压表和菲利蒙神甫的腿部一致预告有连阴天,我们将成天被雨水淋浇。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天气里会不会有见不到美景的那一天。傍晚时出了太阳,因为久别重逢,显得格外美丽,水中露出一块块巨石,高高的河岸上成片松树林,菲利蒙神甫请求他严厉的领导让他上岸去,能有5分钟时间也好。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菲利蒙神甫为什么要到高高的岸上去。我们测量河深,测试流速,根据空盒气压表计算气压高度,研究当地的行业,向村苏维埃主席了解人口密度、土地和草地的面积,速写木造房屋的屋顶、门窗上的饰框、雕刻品,屋脊上的小木马、小公鸡——所有这些方志学必须做的工作,只有等统统完成以后,才能总结出这条河流的面貌,但是菲利蒙神甫自以为只要登高一望,便立即可以把这一片新土地尽收眼底。

神甫上去的地方确实很美,高耸的河岸,参天的松林,抬头一望,帽子便会从头上滑落。河面上长满了白色的百合花和睡莲,还有一座绿拱门,那里面现出一片水湾。这水湾真大,我们真不知道究竟该往哪边去才好,因为水湾比河道还宽得 ,吸引着我们前去,但是河那边站着两个着绿装的看门人,两株细长的芦苇,因为下面水流袭扰,它们不住地颤动、点头,可见,那才是河道,应该往那边去。

旅行尽管艰辛,总也会有心绪平衡的短暂时刻来补偿,这当儿,无论什么微末的现象也会蓦地展现出世界上奇绝的美色。在等待神甫返回的时候,我们见到夕阳斜照中无数水蛾在河面上翩翩起舞,曼妙飘越,无不感到诧异。这些白色生物状如蝴蝶,寿命只有一天,然而它们是何等壮丽地度过这属于它们的唯一的一天啊!这一天就像我的一样,我是一看就了然的,因为我也有过这样唯一的一天啊。

突然,高处松林里的路上传来一支歌,也像水蛾的生命一样短促,接着又是第二支、第三支,是几个女声唱的。歌唱了又唱,我们仿佛觉得,水蛾正是随着歌声在河面上起舞。我们的鲁滨孙们拿出曼陀铃和三弦琴,调试起来。松林里有一辆坐满农村姑娘的马车,迎着我们的船队慢慢走来。姑娘们见到了年轻人,在山上唱开了:

我的两眼像小雪橇,

在山路上滴溜溜转,

我的两眼深棕色,

人人见了都爱怜。

鲁滨孙们等山上的姑娘们同下面的小船靠齐,就拨弄琴弦,从河面唱起即兴歌来回答:

我荡双桨把船儿划,

船下是流水翻绿波,

我的亲亲身穿白衣衫,

衣衫里是……一个炒菜锅。

河上的松林里爆发出了狂笑尖叫的声音,正巧菲利蒙神甫也从林子里出来,喜气洋洋,手里拿着一把即将成熟的草莓。

“喂,神甫,你在上头见到什么新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这儿的气候要暖和得 ,”菲利蒙神甫说道,“在佩列斯拉夫利,草莓刚开花,这儿都快成熟了。”

渎神的婆娘

表演结束以后,我们到弗拉西奇家去,并把马尔法·巴拉诺娃也叫去。我们在那儿把全套仪式连同所有细节以及许 语言、俏皮话都记录下来,那些语言使我们毫不怀疑,我们所接触到的正是人的春天之神亚里洛。尽管那是古代祭祀的相当可怜的残余,但也足可恢复大 数人已丧失的对于大地上能使人繁衍的力量的虔敬之心。我们甚至还明白这是如何达到的,因为一切都粗鲁地几乎以自己的名字称呼着,然而这种粗鲁却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大地的粗鲁一样,尽管它生出了有如织锦一般的花花草草……

即使见到人类春天的这些可怜的残余,我们也心满意足了,因为我们是做学问的人,学者总是只满足于残余的……

回来时,也同举荨麻的活动中一样,小马驹是在田野里,得要去找,把它捉来。我们在弗拉西奇家里,同弗拉西奇和马尔法·巴拉诺娃一起静待不了 久,各种各样好奇的人渐渐地越来越 ,在举荨麻活动之后,我们给过一点儿钱的几个女人,突然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我们屋里,接着所有的人便都一齐大喊大叫,有如一群体大声粗的巨鸟。面对这一场发酒疯似的胡闹,我们真有点儿害怕,似乎她们就会扑过来,把我们撕成碎片。特别是有一个婆娘,仿佛是用石头凿成,而且涂上了颜色的,喊得最响。她旁边一个黑头发、黝黑皮肤、穿黄衣服的人,还是个大姑娘,漂漂亮亮的,也被那旋风刮昏了头脑。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牙齿亮闪闪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明白,她们七嘴八舌,喊的是同样的话:“60戈比。”等我们终于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把60戈比交到一个婆娘手里以后,她们这才拥出房子,像一阵风一样在街上不知奔哪儿去了,有几个人还跌跌撞撞的。

“是些寡妇和没有孩子的妇女。”弗拉西奇告诉我们。

“寡妇,”我说道,“这倒可以理解,可是没有孩子的女人也有丈夫啊。”

“做丈夫的,难道可以跟在屁股后头去管没孩子的老婆吗?没孩子的女人是自由的。”

无疑,我们所遇到的是桀骜不驯的 神教女教徒,我们基督教的始祖称其为渎神的婆娘。

但是问题不在她们身上,这样的婆娘到处都有,问题是在同我们一起待在弗拉西奇家里的那些模样庄重的农民对待她们的态度。其中一人竟然直言不讳:

“我们认为,有这些女人,我们好处大啦,到底要有人给我们过日子添些乐趣啊。”

黑麦开花

天已黄昏,眼前一派美景。黑麦地上开满了花。大地生出活的万物,到处洋溢着存在于这万物生长中的强烈的爱。我们同弗拉西奇坐大车行路,他对我们讲起了他的境遇,讲他同第一个妻子相处时吃了 大的苦头:孩子在娘肚子里开刀开坏了,此后妻子也就无法同他过夫妻生活,万般无奈同她受了几十年的苦。诚然,他倒并不是没有去寻花问柳,可是到头来没有一个孩子:一个农民没有孩子,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后来想不到那个妻子死了,他娶了个年纪轻的,现在孩子都还小,可他已经60开外,精力不济了,为了一家子吃饭,要做的活可是越来越 ,看样子,他是决计等不到家里的帮手长成了。

说话间,我们正穿过一个村子,路上见到一根特长特高的天线。弗拉西奇对此很感兴趣,于是又说了一阵无线电。

“你们听说过猴子精子的事吗?”他问道,“说是挨那么一喷,你就可以一下子年轻五六 ……”

“看你说的,”我的同伴说,“不是五六 ,是二十五六 。”

“不,不,”弗拉西奇说,“我只要五六 就够了,几个孩子就可以长成了,再 我也不要,干吗……”

说罢,竟十分认真地询问怎样才能弄到这些精子。

我们看到天线的这个村子,好像没有尽头,走了半天也不到边。村子山地不够,发展到了沼泽地里,又从那儿建了新房子延伸到山上——看来这地方虽偏僻,人的繁衍力却极强,不断扩充地盘,硬是往外拱。

这时一片橙黄色的夕照中,我们看见了涅尔利和库布里两条河的汇合处,桥那边还有像安德里阿诺沃、热闹的格里戈罗沃一类的村子。这边的岸上和街上,人来人往,四处可以听到有如蜉蝣一般欢快的小曲。菲利蒙神甫在河上驾驶着他那只大船,船上坐着四十来个孩子,脑袋挨着脑袋,那情形就像马扎伊带着一群兔子[14],却原来是神甫让孩子们乘船游玩;鲁滨孙们也把姑娘们邀到船上,也像马扎伊船上一样拥挤,他们弹起曼陀铃和三弦琴,唱个没完。见到我们以后,他们都上岸跟着大车来了,于是我们就回到库布里河岸上的帐篷里。我们只有一天不在,考察队就完全越出了科学的轨道,菲利蒙神甫本来害怕他的学者主人,当他带着几分酒意回来的时候,吃了主人一顿教训:

“神甫,研究方志学,你的兴趣可不怎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