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滚石不生苔
陈德政
选自《给所有明日的聚会》
陈德政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When you got nothing
You got nothing to lose
You’re invisible now
You got no secrets to conceal
How does it feel
To be on your own
With no direction home
Like a complete unknown
Like a rolling stone?
〈Like a Rolling Stone〉 by Bob Dylan
九局下半,一出局,跑者攻占满垒。打者大棒一挥,球从本垒板中央乘着一道美丽弧线轻盈地飞向右外野,安打!三垒上的跑者奔回本垒得分,洋基队以4:3击败多伦多蓝鸟队,球员挤在本垒前庆贺。
我站在一垒后方,欢呼声像海潮袭来,整座球场随着声波微微晃动着。球迷相互击掌,享受能自在拥抱陌生人的时刻,“瘦皮猴”法兰克·辛纳屈的〈New York,New York〉从播音系统窜出,歌声盘旋在内野上空,随后被一阵风吹向外野草坪,这是洋基球场的散场仪式。
我和数千名球迷一同走向地铁站,脑中想着刚结束的球赛:王建民的大联盟初登板虽然被后援投手搞砸了,七局只失两分还是很够水准。况且有幸置身场内,看他沉稳地投出每一球,胜负其实并不重要,我已目睹了历史。
搭乘B线地铁告别布朗克斯区,列车一路南行,我从西七十二街出站,天黑前抵达上西城的Beacon Theatre,赶赴今天第二个行程。我将目睹另一种历史:20世纪流行文化的象征,摇滚史上最传奇的人物鲍勃·迪伦。今晚是他连续五场演出的最后一晚,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最后一晚通常最棒。快步来到门前,入口处的鹅黄灯泡亮着“BOB DYLAN & HIS BAND”这几个字。
Beacon Theatre是典型的20年代浮华建物,比帝国大厦还早两年屹立在曼哈顿街头。由于完工后才进入大萧条年代,搭建时没人知道美国经济就要大难临头,建材与装饰都极尽奢华: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晶亮的铜质扶手,吧台以桃花心木打造,屋顶挂着富丽堂皇的吊灯。
这只是前厅而已,主厅更像古代帝王金碧辉煌的陵寝。我突然觉得自己穿着T恤就大剌剌入场有点不太礼貌,这种感觉在坐定之后更强烈。
环视周遭,自己可能是全场最年轻的观众,多数人不是一身白领装扮,就是饱经风霜的老嬉皮模样,花白的头发与脸皮的皱褶隐隐透露出“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老子就在那”的神气讯息,与我平日在下东城撞见的物种截然不同。
照理说任何情况下能拿到“全场最年轻”这个头衔都该感到开心,可是当我坐在主厅的红色绒布椅上等待迪伦登台、盯着金光闪闪的屋顶与色彩斑斓的壁画时,油然生出半夜偷偷打开老爸的酒柜找酒喝,却因“经验值太低而挑到最难喝的一瓶”那种做错事的感觉。
我好像不属于这里,这里似乎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迪伦出场时大家都站起来拍手,他缓缓走到舞台左边,挨着钢琴站着,面无表情敲着琴键。第一首歌是〈Maggie’s Farm〉,四十年前的夏天,他在新港民谣音乐节(Newport Folk Festival)也以这首开场。当时的迪伦才二十四岁,顶着鸟巢乱发,身着皮夹克、紧身裤与尖头靴,电吉他背在身上,脖子架了一把口琴,与五人伴奏乐团展开一段总长不过十五分钟,却永远改变摇滚史的表演。
冒冒失失的贝斯,山雨欲来的滚烫鼓点,前奏的四小节已传递出浓浓的窒息感,仿佛某种不祥的前兆。迪伦胡乱吹了几声口琴,火辣的蓝调吉他奏着挑逗的语句,一只裸身魔鬼正将舞台团团笼罩,跳着狂乱的舞,露出邪恶的笑。
对台下乐迷来说,那只魔鬼其实是迪伦自己。他们心中民谣是神圣纯洁的,迪伦替吉他“插上了电”,不只出卖了民谣社群,也背弃了这份道统。震耳欲聋的音量更令人坐立难安,群众开始鼓噪,发出带有敌意的嘘声。民谣大老Pete Seeger更是气急败坏,差点拿斧头把电缆砍断。
迪伦的转变确实让人措手不及,世界压根还没准备好,他已改头换面。
“你还跟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吗?”一名乐迷绝望地对台上大喊。他喊出众人的心声,眼前所见实在太荒唐了,被封为时代的良心、反文化旗手,迪伦竟甘愿糟蹋自己,转投世俗淫靡的摇滚乐阵营。
迪伦不动声色,把歌唱完:
Well,I try my best
To be just like I am
But everybody wants you
To be just like them
他让歌词说明一切,拒绝被定型成抗议歌手,人民的英雄,那担子太沉重,他只想当自己。《我不在场》以更戏剧的手法重现这一幕,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迪伦与乐手们一字排开,在台上冷不防地转身,用冲锋枪扫射观众,意思是:“不要吵,你们通通给我闭嘴!”
〈Maggie’s Farm〉标示迪伦从民谣歌手过渡到摇滚巨星的阶段,是他生涯的重要作品,可是一如在飞机失事现场吃力地搜寻黑盒子残骸,我直到曲末才察觉出它的身份,因为从头到尾听来都像别的曲子。怎么会这样呢?
年轻时迪伦受人称道的特质,是歌声早熟得像名历经世事的老头,待他真的成了老头,声音却模糊刺耳,如前一夜喝了太多咳嗽糖浆,早上又被热咖啡烫到的咽喉含了一颗卤蛋,听来受尽了折磨。若说录音室版本是五档狂飙,现场版反而像一档起步,温驯,不时还会熄火。
拿现在和过去相比当然不公平,再劲朗的嗓子都逃不了岁月。只是望着离我不过几十米的迪伦,却感到我们之间隔着好几光年。他整晚没说一句话,没正眼瞧过观众,自顾自地弹钢琴,偶尔吹吹口琴,从未将身旁的吉他拿起。
“他真的是迪伦吗?”我不断反问自己。
会不会开演前被外星人绑架了,眼前的他只是苍白阴森的活体标本?犹如不远处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的填充动物,得配合橱窗内的情境摆出相对应的姿势:牦牛在飘雪的山脉苦行,美洲豹在雨林追捕猎物。它们注定永久静止地活下去,被观看,被指指点点。
惊讶的是其他人都乐在其中,我却心不在此,变成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走出Beacon Theatre金色的门,心情非常沮丧。这是我买过最昂贵的门票——我大可用同一笔钱去看十场电影,我更惊觉革命的年代离我好远,为何还要紧紧抓着从不属于自己的经典不放?沿着百老汇大道往南,我想起《失恋排行榜》尾声约翰·库萨克在倾盆大雨中失神踱步,配乐正是迪伦的〈Most of the Time〉。那首歌陪我度过整个大四的寂寥冬天,不同的是约翰库·萨克刚参加完女友父亲的葬礼,而我,刚从生平第一场迪伦演唱会离开。
往后几年我曾想赌气,不再理他,但是我办不到。在纽约过活,每日穿梭于藏满摇滚史迹的巷弄间,迪伦会冷眼靠在路口的电线杆打量着你,你终究得向他走去。他像一具悬浮在城市领空的幽灵,想看见阳光,就得让视线穿透他的羽翼。
我在唱片行与咖啡馆,杂志与电影中,反复听闻他的事迹,一再读到以前的他究竟有多酷:十九岁那年远离明尼苏达老家,只身闯荡格林威治村;如何开创时代、引领时代又终结时代;如何抗拒成为典范,却宿命般地成为最卓越的典范。
正如斯普林斯汀所说:“猫王解放你的身体,迪伦解放你的心灵。”
我情不自禁搜集他的唱片与书籍,在格林威治村寻找他曾经驻足的证明,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1962年搬入的西四街公寓(楼下开了一间情趣用品店),驻唱过的小酒馆(如今大多关门了),与女友结伴走过的小径(路树依然长青)。
我的好奇心不减反增,那些传说是那么精彩,我更确信Beacon Theatre那夜他一定是被外星人绑架了。我得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我们要做个了断。
2007年9月16日,奥斯汀音乐节(Austin City Limits)的最后一天,我和数万人群聚在一片大草坪上。一连三天的活动包含一百多组乐团,大会特别将迪伦安排在最后一个时段替音乐节画下句点,是尊重,也是礼遇。
迪伦登场前其余七个舞台全数清空,唯独主舞台还在活动,聚光灯照得星空宛如白昼。人潮从会场各方涌入,朋友三五成群,情侣两两成双,年龄横跨每一个世代。许多家庭扶老携幼,野餐巾旁停着婴儿车,车里的小生命咬着奶嘴。这回“全场最年轻”这个头衔肯定与我无关了。
我与女友肩靠着肩站着,纾解各自的腿酸,心想迪伦的音乐不晓得伴随在场多少人长大?这种与成长过程合而为一的记忆,以如此贴近生活的方式产生的情感,岂是我这名说着外国语的异乡人所能理解。
当晚的他像位老绅士,一袭黑西装与白衬衫,头戴米白牛仔帽,领口还打了黄丝巾。也许宽阔的户外空间发挥了作用,少了压迫感,迪伦判若两人,歌声不像上回气若游丝,背上的旋钮也不负众望转到“吉他模式”,大部分的时间都站在中间弹吉他。最窝心的是,我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
歌曲逐一唱过,我开始祈祷这绝妙的夜若能以“那首歌”做结就更完美了。它是摇滚迷毕生都想亲耳听见的曲子,可惜在Beacon Theatre那一晚被遗漏了。
然后在这微凉周日夜,当空气的温度、人群的紧密度、夜空的透明度,远处餐车传来的烧烤香混合女友发丝残留的马鞭草洗发精清香,与啤酒打翻在草坪上一闪即逝的白色泡沫全都呈现在最和谐的状态时,福至心灵般,〈Like a Rolling Stone〉的前奏响起。
我的头皮发麻,四肢动弹不得,全身的毛细孔都在燃烧,歌曲进行到一半转头和女友说:“好像没有遗憾了。”她对我点点头:“走吧!”
我们将舞台抛在身后,穿越了草坪,缓步向出口走去。迪伦的声音就如车子开进隧道时愈来愈微弱的广播讯号,逐渐变小、消失,但是每一句我都听得好清楚。我们顺着林中步道行经吊桥与小坡,最终找到一条公路,沿着公路又走了半小时回到奥斯汀市区。
我们饿坏了,在当地念书的友人开车送我们到校园附近的Trudy’s餐馆,推开门,里头已无客人。
“打烊了吗,还可以点餐吗?”朋友问。
“还可以,不过厨房快关了,得一次点齐喔。”女侍笑着说。
我们一行四人一口气点了汉堡、色拉、意大利面、可乐与啤酒,食物摆满一整张桌子。侍者和厨师慵懒地坐在隔壁桌喝酒聊天,等着下班。
当我的第二瓶啤酒送上桌,神奇的事又发生了!这种事出现在电影情节,实在刻意又老套,现实生活真的碰上却像个奇迹。餐馆的点唱机此时传出一首不知哪名已离去的客人点的曲子,不是别首,正是〈Like a Rolling Stone〉。
过去一小时被无瑕地串接起来,仿佛一个无尽的回圈,梦才刚醒,又再次跌入。迪伦似乎仍在台上唱着这首歌,这首歌永远不会结束:
How does it feel
To be without a home
Like a complete unknown
Like a rolling stone?
侍者和厨师跟着副歌大声唱和,歌声中满是快活;我们也加入他们,轻声地唱,两桌人交换了尽在不言中的眼神。此刻,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饱餐一顿,朋友载我们回下榻的Motel6,途中我看着窗外夜色,有了新的体悟。虽然一代人、一代歌,迪伦从不属于“我们发现”的音乐,然而时间的流动就像一条长河,那些最纯粹与精炼的结晶,经过漫长的洗刷与淘选,终究会冲向自己。
人生是一趟悠长的征途,我们也要像石头一样无畏地滚动,这是我从迪伦身上学到的事。
一直滚动,直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