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时代潮流的中心偏开去:沈从文的一九四九年
张新颖
选自《沈从文的后半生》
张新颖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五一节五点半外白渡桥所见——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桥上走着红旗队伍。艒艒船还在睡着,和小婴孩睡在摇篮中,听着母亲唱摇篮曲一样,声音越高越安静,因为知道妈妈在身边。(沈从文绘)
艒艒船还在做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沈从文绘)
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沈从文绘)
沈从文的后半生,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和这个时代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他会这样做,为什么别人没有做?我们过了半个世纪之后回过头去看,为什么很多有才华的人他们的后半生浪费掉,很多比沈从文更有才华的人都浪费掉,而沈从文可以留下故事,这是我的书最想关心的东西——一个人和一个时代之间的关系。
这还不仅仅是说已经过去的20世纪,在我们今天也是这样。中国社会比较特殊,在中国,时代、社会、现实这一类的词语,指涉的那个东西的力量特别强大,把这样的力量和任何个人,包括沈从文这样的人,放在一个天平的两侧,这个天平是不平衡的。沈从文与20世纪的中国,二者之间的力量差别非常悬殊。时间长了之后,我们普通人慢慢地不考虑个人和时代之间会形成什么。但其实不是这样,一个普通人也可以跟他的时代构成非常有意义的关系。在我眼里,沈从文当然有他的才华,但是沈从文也是一个普通人。
1957年,沈从文到上海出差,住在黄浦江边的上海大厦。从上海大厦的10楼往外看出去就是外滩路桥,外滩路桥旁边就是黄浦江。他在1957年5月1日的早晨画了三幅速写。在当时,“五一”是非常意识形态化的节日,每逢这样的节日,不仅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中小城市也会有游行。早晨5点半,沈从文从窗口望出去,看到外滩白渡桥上正在通过游行的人群,歌声的海、锣鼓的海、红旗的海,歌声、锣鼓、红旗……都是当年典型的景象。可是沈从文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从这样一个时代潮流的中心望出去,他的眼睛能够偏开去,看到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些船——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船,它在睡觉,它没动静。这边很热闹,可是在那个角落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个船在水里慢慢地流动……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隐喻,这幅图的构成,这个潮流占据了这幅图的最中心的位置。这就好像我们回想那个时代的潮流,在许多人的眼里就是处在构图的中心的位置。而沈从文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能够从这个中心的位置,把眼睛偏开去,偏到谁也不会注意到的那么小的渔船上。等到6点钟,渔船上睡觉的人醒了,拿起一个小小的网兜开始捞鱼虾。那么小的网兜能拉上什么样的鱼虾?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那里固执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想要把沈从文的这三幅速写解释成沈从文和他那个时代之间的关系。沈从文不是一个英雄,我们每个时代都是有英雄的,比如说像林昭、张志新,但沈从文他不会跳到潮流的对面来阻挡这个潮流,他不是这样的英雄,他不是激烈的人。他是离这个东西很远的,在一个角落里捞鱼虾的人。这个所谓的“捞鱼虾”对他来说就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杂物文物研究。像这样的关系,看起来仿佛不构成关系,如果从平衡的角度来讲,他可能微不足道,但其实不是这样,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这个图就平衡了。如果一个社会只有中间的“潮流”这样的东西而没有其他的东西,那这个社会其实是非常倾斜、非常疯狂、非常失控的社会,要有这样一点点的东西来作这个社会的平衡。
——张新颖
1949年来了。沈从文虽然对自己的命运有明确的预感,但他还是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月上旬,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他的大标语和壁报,同时用壁报转抄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全文;时隔不久又收到恐吓信,他预感到即使停笔,也必将受到无法忍受的清算。在强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中旬,发展成精神失常。”
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是1948年3月在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上刊出的,这一辑同时刊出三篇文章,“火力”集中地抨击沈从文,被点名的还有朱光潜、萧乾等,以对沈从文的批判措辞最为严厉。署名本刊同人、邵荃麟执笔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认定沈从文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直接作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1948年1月《大公报》为纪念熊希龄出版“熊秉三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特刊”,沈从文发表《芷江县的熊公馆》,冯乃超的《略评沈从文的“熊公馆”》就是针对此文,指斥这是“掩盖地主剥削农民的生活现实,粉饰地主阶级恶贯满盈的血腥统治”的“新第三方面运动”的代表作品,“地主阶级的弄臣沈从文,为了慰娱他没落的主子,也为了以缅怀过去来欺慰自己,才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然而这正是今天中国典型地主阶级的文艺,也最反动的文艺”;当然,“战斗性”最强、影响最大的是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对沈从文的文学活动作了更为“全面”、“彻底”的批判:文学上,沈从文是“桃红色”的代表,“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更为严重的是在政治上,“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争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着‘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中再生的时候,他又装起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的悲剧’,把我们的爱国青年学生斥之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万道童’,而企图在‘报纸副刊’上进行其和革命游离的新第三方面,所谓‘第四组织’”。
沈从文不怕文学论争,他怕的是文学批判和思想批判背后的政治力量。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在北平即将易手的历史时刻,自己所在的学校抄出郭沫若的文章贴上壁报。重抄一遍的威力甚至大于当初发表之时,因为这表明,使沈从文心怀忧惧的政治力量的威胁,逼迫到眼前了。
1月初,沈从文在旧作《绿魇》文末写了这么一段话:“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最高点”,也即是说,再下去,就要出问题,毁或者疯。沈从文清醒如此。“我应当休息了”,“休息”,指的是死。
18日,沈从文无意中翻出《爱眉小札》,不免想起当年对自己有极大帮助的徐志摩,就在书上记了此时的感慨:“孤城中清理旧稿,忽得此书。约计时日,死者已成尘成土十八年。历史正在用火与血重写,生者不遑为死者哀,转为得休息羡。人生可悯。”
沈从文精神上的状况牵动了朋友们的关切和担忧,梁思成、程应铨同在27日写信,邀请沈从文到清华园休养。28日,这天是农历除夕,罗念生一早就陪伴沈从文从围困的城里前往已经解放了的城外的清华园。
大年初一,沈从文回复张兆和除夕夜的信,说:“我用什么感谢你?我很累,实在想休息了,只是为了你,在挣扎下去。我能挣扎到多久,自己也难知道!”初二,1月30日,在张兆和当日致他的信上,沈从文写了许多批语,其中一段是这样的:
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大家都支吾开去,都怕参预。这算什么,人总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学哲学的王逊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当了疯子。我看许多人都在参预谋害,有热闹看。
同信批语中另有一段相类的文字:
金隄、曾祺、王逊都完全如女性,不能商量大事,要他设法也不肯。一点不明白我是分分明明检讨一切的结论。我没有前提,只是希望有个不太难堪的结尾。没有人肯明白,都支吾过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绝望,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应当那么休息了!
这两段文字相当触目,触目的原因还不在于不承认自己的“疯”,而在于尖利地指出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肯明白敢明白”,“都支吾开去”。在此,沈从文把自己跟几乎所有的朋友区别、隔绝开来,区别、隔绝的根据,说白了就是:在社会和历史的大变局中,周围的人都能顺时应变,或者得过且过,而他自己却不能如此、不肯如此。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他的命运得由他一个人来承担,而并不是他原来预感的一代人来共同承担共同的命运。他没有同代人的陪伴。这种“完全在孤立中”的强烈感受,打击太大了。在这样的时局和情势下,他再也无法保持克制和平静,此时的话就显得特别刺耳,十足的狂言:
小妈妈,我有什么悲观?做完了事,能休息,自己就休息了,很自然!若勉强附和,奴颜苟安,这么乐观有什么用?让人乐观去,我也不悲观。
也许是因为那些声色俱厉、气势汹汹的批判,他才会有如此反应:
我十分累,十分累。闻狗吠声不已。你还叫什么?吃了我会沉默吧。我无所谓施舍了一身,饲的是狗或虎,原本一样的。社会在发展进步中,一年半载后这些声音会结束了吗?
可是在表面上,内心激烈的活动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来。1月30日梁思成写信告诉张兆和:“这里的气氛与城里完全两样,生活极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样的打发日子,老邓、应铨等就天天看字画,而且人人都是乐观的,怀着希望的照样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减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压迫。”日常起居,“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时半就同老金一起过我家吃早饭;饭后聊天半小时,他们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中午又来,饭后又照例聊半小时,各回去睡午觉。下午四时则到熟朋友家闲坐:吃吃茶,或是(乃至)有点点心。六时又到我家,饭后聊到九时左右才散。这是我们这里三年来的时程,二哥来此加入,极为顺利”。
同信林徽因续写:“二哥第一天来时精神的确紧张,当晚显然疲倦但心绪却愈来愈开朗。第二天人更显愉快,但据说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换了一种安眠药,交老金三粒(每晚代发一粒给二哥),且主张临睡喝热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别早,今早他来时精神极好,据说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会儿’,说是昨夜的药比前夜的好。大约他是说实话,不是哄我。看三天来的进步,请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给药了。我们熟友中的谈话多半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过虑的,尤以熙公的为最有力,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同初来时不同了。近来因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们这边吃饭,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客人,他那边更少人去,清静之极。今午二哥大约到念生家午饭。”
梁、林信中提到的清华园的朋友们,老金是金岳霖,老邓是邓以蛰,熙公是张奚若,以及其他的朋友,都在关心着沈从文。2月1日,张兆和给沈从文信里说:
二哥:
王逊来,带来你的信和梁氏贤伉俪的信,我读了信,心里软弱得很。难得人间还有这样友情,我一直很强健,觉得无论如何要坚强地扶持你度过这个困难(过年时不惜勉强打起笑容去到处拜年),我想我什么困难,什么耻辱,都能够忍受。可是人家对我们好,无所取偿的对我们好,感动得我心里好难过!后来王逊提起另一个人,你一向认为是朋友而不把你当朋友的,想到这正是叫你心伤的地方,说到你人太老实,我忍不住就淌下眼泪来了。我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落了泪,过后想想很难为情。王逊走后我哭了一阵,但心里很舒畅。
听说徽因自己也犯气喘,很希望你能够振作起精神,别把自己的忧虑增加朋友的忧虑,你的身体同神经能在他们家里恢复健康,欢喜的当不止她一人。想想有许多朋友为你的病担一份心,多么希望你忽然心胸开朗,如同经过一个梦魇,修正自己,调整自己,又复愉快地来好好使用你这副好头脑子的!真正有许多朋友,担心你会萎悴在自己幻想的困境中。如像老金,奚若先生,老杨,王逊,小朋友如金隄、曾祺、李瑛,怎么才叫大家如释重负啊,你信上给我说的话,你要兑现的。
2月2日沈从文复张兆和信:
“我们要在最困难中去过日子,也不求人帮助。即做点小买卖也无妨。”你说得是,可以活下去,为了你们,我终得挣扎!但是外面风雨必来,我们实无遮蔽。我能挣扎到什么时候,神经不崩毁,只有天知道!我能和命运挣扎?
小妈妈,你的爱,你的对我一切善意,都无从挽救我不受损害。这是夙命。我终得牺牲。我不向南行,留下在这里,本来即是为孩子在新环境中受教育,自己决心作牺牲的!应当放弃了对于一只沉舟的希望,将爱给予下一代。
沈从文在清华园住了一个多星期,返回到城里时,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但他的病仍在发展过程中。
张兆和有个和他感情很深的堂兄张鼎和,1936年被国民党杀害,沈从文一直想以他为原型写一部传记式作品。多年过去,张鼎和的女儿张以瑛已经成长为革命干部,在《天津日报》工作,2月上旬来看望三姑和三姑夫。大出意外的是这个家里沉重的气氛。“晚上,三姑和我睡在一长床上,她悄悄的哭了,向我叙述了这个家的变化……我很清楚,三姑这样敞开心扉,是对我的信任,是希望我这个已经投入革命的青年干部给她一些理解,指出一点希望。遗憾的是,我没有作到,我的水平还低,口齿也太笨拙,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三天后我带着深深愧疚回了天津。”
3月13日,沈从文给张以瑛写信说,“你这次来平,给了我极大信心……如工作恰巧和时代需要相配合,当然还可为国家下一代作些事。(因纵不能用笔写文章,即作美术史小说史研究,也必然还有些新的发现,条理出一个新路,足为后来者方便。)但如果工作和时代游离,并且于文字间还多抵牾,我这种‘工作至死不殆’强执处,自然即容易成为‘顽固’,为作茧自缚困难。即有些些长处,也不免游离于人群的进步理想以外,孤寂而荒凉。这长处如果又大多是‘抽象’的,再加上一些情绪纠缠,久而久之,自然即是在家庭方面,也不免如同孤立了。平时这孤立,神经支持下去已极勉强,时代一变,必然完全摧毁。这也就是目下情形”。“目前在这里,除神经崩毁发疯,什么都隔着。共产党如要的只是一个人由疯到死亡,当然容易作到。如还以为我尚可争取改造,应当让我见一见丁玲,我亟想见她一面,不知陈沂先生能为力没有?”约一周后,时任东北野战军后勤部政委的陈沂来访,送了一些政治学习用书报,并劝在中国公学读书时即已认识的张兆和尽快走出家门,接受新的革命教育。
就是在精神几近崩溃的2月至3月间,沈从文写了两篇长长的自传,即《一个人的自白》和《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在后一篇的末页,加了一个注:“解放前最后一个文件”。“解放”,在这里指的是“解脱”。
3月28日上午,沈从文在家里自杀,“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张兆和的堂弟张中和来沈家,发现门从里面顶着,情急之下破窗而入。家人马上把沈从文送往医院急救,然后转入精神病防治院。
* * *
自杀遇救后,沈从文的反应似乎不像此前那么激烈了,表面上张力好像松弛下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悲剧转入谧静”。他在“谧静”中分析自己,检讨自己。“疯狂”,似乎也是“谧静”中的“疯狂”。
4月6日,他在精神病院写了整整一上午日记。“在晨光中,世界或社会,必然从一个‘常’而有继续性中动着,发展着。我却依然如游离于这个以外,而游离的延续,也就必然会带来更多的缠缚。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我应搁在什么位置上为合宜。……迫害感且将终生不易去掉。”“昨杨刚来带了几份报纸,可稍知国家近一星期以来的种种发展。读4月2日《人民日报》的副刊,写几个女英雄的事迹,使我感动而且惭愧。写钱正英尤动人。李秀真也极可钦佩。这才是新时代的新人,和都市中知识分子比起来,真如毛泽东说的,城里人实在无用!乡下人远比单纯和健康。同时也看出文学必然和宣传而为一,方能具教育多数意义和效果。比起个人自由主义的用笔方式说来,白羽实有贡献。对人民教育意义上,实有贡献。把我过去对于文学观点完全摧毁了。无保留的摧毁了。搁笔是必然的,必须的。”他叹息道,“唉,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我竟无从参预。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却出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的限制,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二十年写文章得罪人多矣。”
他计划停止头脑思索,去从事手足劳动,甚至劳役终生。“我生命似乎已回复正常,再不想自己必怎么怎么选择业务或其他。只在希望中能用余生作点什么与人民有益的事。我的教育到此为止,已达到一个最高点。悲剧转入谧静,在谧静中仿佛见到了神,理会了神。看一切,再不会用一种强持负气去防御,只和和平平来接受了。”这时的心境,沈从文用“慈柔”两个字来形容:
我心中这时候极慈柔。我懂得这是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会相互关系极深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希望能保持它到最后,因为这才是一个人。一个革命志士殉难时,一个无辜善良为人毁害时,一个重囚最后时,可能都那么心境慈柔。“大悲”二字或即指此。
能够接受命运,不是想通了,而是梦醒了。沈从文用了《红楼梦》的比喻。“这才真是一个传奇,即顽石明白自己曾经由顽石成为宝玉,而又由宝玉变成顽石,过程竟极其清楚。石和玉还是同一个人!”
在“慈柔”和“大悲”的心境中,他又叹息了:
阳光依然那么美好,温暖而多情,对一切有生无不同样给以温暖和欣欣向荣的焕发情感。我却行将被拒绝于群外,阳光不再属于我有了。唉,多美好的阳光!为什么一个人那么热爱生命,恰恰就不能使生命用到一个与世谐同各遂其生的愿望下,将生命重作合理安排?为什么就恰好到这时节在限制中毁灭?
……
……我心中很平静慈柔。记起《你往何处去》一书中待殉难于斗兽场的一些人在地下室等待情形,我心中很柔和。
听到隔院笑语和哭泣,哭泣声似从一留声机片上放出,所以反复相同,而在旁放送者笑语即由之而起。人生如此不相通,使人悲悯。
自我分析到后来,他找到“疯狂”的一种内在脉络:从昆明时期,思想上已出现巨大迷茫,陷入苦苦思考的泥淖而难以自拔,久而久之,乃发展到自毁。“五年前在呈贡乡居写的《绿魇》真有道理……因用笔构思过久,已形成一种病态。从病的发展看,也必然有疯狂的一天,惟不应当如此和时代相关连,和不相干人事相关连。从《绿魇》应当即可看出这种隐性的疯狂,是神经过分疲劳的必然结果。综合联想处理于文字上,已不大为他人所能理解,到作人事说明时,那能条理分明?”
最后他得出结论:“我想来想去,实在没有自杀或被杀的需要或必要。”
我要新生,在一切毁谤和侮辱打击与斗争中,得回我应得的新生。
4月出院后,北京大学国文系已经没有沈从文的课程。北大博物馆由校内向东厂胡同新址迁移,他抱病自愿参加工作,为筹备和布置瓷器、漆器、织造、苗民刺绣等专题展览尽了最大的努力。
5月,张兆和进入华北大学,接受初步的革命教育。
5月30日,沈从文在静夜中随手写下一篇文字,题为《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记录和描述他当时的精神情形。
他从静中第一回听见窗下灶马振翅声,又在全城奇怪的静中似闻远处鼓声连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起始疯狂”。紧接着他非常清晰地表述了自己一个人“游离”于“一个群”之外的“完全在孤立中”的状态,这是他自“生病”以来最耿耿于怀、反复申说的感受:“有种空洞游离感起于心中深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后来又写道:“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的望见一切,自己却无分,凡事无分。我没有疯!可是,为什么家庭还照旧,我却如此孤立无援无助的存在。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回答我。”这种对比实在太悬殊了:一个群的状态、世界的状态和个我的状态截然相反。一个并没有巨大神力的普通人,身处历史和时代的狂涛洪流中,一方面是他自己不愿意顺势应变,想保持不动,不与泥沙俱下,从“识时务”者的“明智”观点来看,这当然是一种“疯狂”;另一方面,其实不仅仅是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新的时代确确实实把他排斥在外,他因被排斥而困惑,而委屈,而恐惧,而悲悯。
他在极静中想到一些人事,其中主要由三个女性——丁玲、张兆和、翠翠——来展开,分别对应于三种不同的时间向度:对历史的回忆、对现实的叙述和对未来的幻想/幻觉。
写字桌上放着一张旧照片,那是1931年,丁玲丈夫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冒险护送丁玲和烈士遗孤回湖南常德,在武昌城头和凌叔华一家人合影。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后,沈从文发表《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踪》公开抗议,又作长篇传记《记丁玲女士》在《国闻周报》从7月连载至12月,唤起公众对失踪者的关注。时代变了,丁玲成了新政权文艺界的风云人物,当年的遗孤也长成青年——“我却被一种不可解的情形,被自己的疯狂,游离于群外,而面对这个相片发呆。”
在现实生活中,“我的家表面上还是如过去一样,完全一样,兆和健康而正直,孩子们极知自重自爱,我依然守在书桌边”;但是,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将会因为他的缘故而失去意义,“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我”就要毁灭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到自己的孩子,在回想丁玲的时候也讲到丁玲的儿子韦护和凌叔华的女儿小莹都已长大成人,他的这篇文字,就是在孩子的鼾声中写的,他写道:“两边房中孩子鼾声清清楚楚。”他也早说过,自己“不向南行”,是为了下一代在新的环境里接受教育和成长。
可是他自己呢?“什么是我?我在何处?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着了什么事?想不清楚。”“什么都极分明,只不明白我自己站在什么据点上,在等待些什么,在希望些什么。”
在最想不清楚自己,最孤立无告的时候,他想到了翠翠。翠翠是他小说中的人物,是生活在他家乡的山水和风俗人情中的美好形象;在这样的时刻想到翠翠,可见他的文学和他这个人的紧密关系,他的家乡和他这个人的紧密关系,其血肉相连、生死牵记的紧密程度,远远超出一般性的想象。而且,他想到翠翠的时候,用的是将来时态,用的是第二人称,就像在和翠翠说话,在喊着翠翠:
夜静得离奇。端午快来了,家乡中一定是还有龙船下河。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翠翠,三三,我难道又疯狂了?我觉得吓怕,因为一切十分沉默,这不是平常情形。难道我应当休息了?难道我……
我在搜寻丧失了的我。
很奇怪,为什么夜中那么静。我想喊一声,想哭一哭,想不出我是谁,原来那个我在什么地方去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笔,为什么一下子会光彩全失,每个字都若冻结到纸上,完全失去相互间联系,失去意义?
* * *
在“疯狂”中,沈从文可以说始终存在着自毁的冲动,但同时也一直挣扎着恢复过来。这两种力量交织、交替,换句话来说,就是病情时好时坏。慢慢地,试图恢复的意志渐渐占了上风。6月底,他甚至抱病写完了《中国陶瓷史》教学参考书稿。
6月份,丁玲约何其芳一起到中老胡同看沈从文,劝他“抛掉自己过去越快越多越好”。在次子沈虎雏的记忆里,沈从文此前曾领着他去文管会见从沈阳来到北平的丁玲,冷淡的气氛令这个少年深感意外。[1]凤凰旧友、时任中央军委办公厅副主任的苗族将领朱早观,也来家中看望他,鼓励他振作精神为新社会工作。7月2日至19日,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召开,作家们会聚北京,沈从文连代表都不是;可是他的老朋友们,巴金、李健吾、章靳以等,在会议期间来访,还是让他感受到友情的安慰。9月巴金来京出席政协会议,又到家里见他,劝他,鼓励他。
在7月份给旧友刘子衡的信中,沈从文较为平静和“理性”地谈到了自己的“疯狂”:“一个于群游离二十年的人,于这个时代中毁废是必然的。解放北平本是一件大事,我适因种种关系荟萃,迫害感与失败感,愧与惧,纠纷成一团,思索复思索,便自以为必成一悲剧结论,方合事实,因之糊涂到自毁。”他把自己的“疯狂”过程分成两个阶段,“自毁走了第一步,从治疗中被斗争,即进入第二步神经崩溃,迫害狂益严重。回来后表面张力已去,事实则思索套思索,如乱发一团,而一个外在社会多余的精力,一集中到我过程上时,即生存亦若吾丧我。有工作在手时,犹能用工作稳住自己,一搁下工作,或思索到一种联想上,即刻就转入半痴状态,对面前种种漠然如不相及,只觉得人生可悯。因为人和人关系如此隔离,竟无可沟通。相熟三十年朋友,不仅将如陌生,甚至于且从疏隔成忌误,即家中孩子,也对于我如路人,只奇怪又发了疯。难道我真疯了?我不能疯的!可是事实上,我可能已近于半疯”。(19;45)
7月16日,沈从文给在香港的表侄黄永玉写信,劝他北上。此举似乎难以理解,细读却能明白,他一面是说给黄永玉听,一面未尝不是在说服自己;而谈到自己要投身杂文物研究,则早就是心里念念不已的愿望:
我很想念你,可不知如何说下去。如果在香港无什么必要,照我看北来学习为合理。这要下决心,从远处看,不以个人得失在意,将工作配合时代,用一个谦虚诚实且得耐劳苦合群众的工作态度,来后一定可以工作得极愉快的。(曾祺即那么上了前!)这里二表婶也上了学校,睡土地,吃高粱米饭,早上四点起床,读文件、唱歌,生活过得兴奋而愉快。……
经过几个月检讨反省,把自己工作全否定了,二十年用笔离群,实多错误处。我已深深觉得人不宜离群,须合伴,且得随事合作,莫超越。因为社会需要是一个平。我现在,改用二十年所蓄积的一点杂史部知识,和对于应用艺术的爱好与理解,来研究工艺美术史。这是费力难见好,且得极大热忱和广泛兴趣方做得了的。搁下来从无人肯作,(千年来都无人认真做过)即明知是人民美术史,可无人肯来研究。我想生命如还可以用到为人民服务意义上,给后来一代学习便利,节省后来人精力,我当然来用它作为学习靠拢人民的第一课。预备要陆续把陶瓷史、漆工艺史、丝织物、家具等等一样样做下去。……
你要明白的事,说简略些就是这样。(今天我头脑清楚,说得也比较清楚。)……
信的后面谈起工艺美术史研究,又是急迫的心情,方方面面,忍不住一说就是很多。
黄永玉收到信后,在几个朋友间传阅,后交《大公报》“大公园”副刊,于8月11日刊出,编者草拟标题:《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并加说明:“这是沈从文先生自北平寄给留港的一位木刻家的信。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个二十年用笔离群的作家,如何觉今是而昨非,在根本上重造自己。”这是沈从文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九四九年公开发表的作品,较长时间里也没有人注意到。[2]
1949年他发表的另一篇文章,是讨论相传为展子虔名画《游春图》的长文,题为《读〈春游图〉有感》,1947年所写,刊于4月出版的上海《子曰》丛刊的《艺舟》副刊第一期,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物质文化史论文。
8月,沈从文的人事关系转到历史博物馆,安排在陈列组,主要工作是在库房清点登记馆藏文物,比如曾数过上万钱币,另外也参加布置陈列室,编写文物说明,抄写陈列卡片,还不时会有一些临时性的杂活。
9月8日,致信丁玲,此举可以看作把自己从疯毁中救出的主动性行为。
沈从文在信中说自己“是一个牺牲于时代中的悲剧标本”,“为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来用史部杂知识和对于工艺美术的热忱与理解,使之好好结合,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他说放弃写作并不惋惜,“有的是少壮和文豪,我大可退出,看看他人表演”。又说工艺美术史的研究,“这些事目下你们还来不及注意,过三五年就会承认的”。他表示将把余生精力“转成研究报告”,“留给韦护一代作个礼物吧”。这些话都很“硬”,特别是说到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的事业,充满了自信。
他写这封信,主要是因为有一个大的担心:担心“革命”会拆散这个家庭。当时张兆和在华北大学受革命教育,住校,两个孩子读中学,经常有政治活动,晚上往往回家很晚,所以沈从文回到住处时,“家中空空的”。他对丁玲说:“目下既然还只在破碎中粘合自己,唯一能帮助我站得住,不至于忽然圮坍的,即工作归来还能看到三姐。这就临到一回考验,在外也在内,在我自己振作,也在中共对我看法!丁玲,照我自己所知说来,我目下还能活下去,从挫折中新生,即因为她和孩子。这个家到不必须受革命拆散时,我要一个家……我且相信这么工作,对社会用处,比三姐去到别处工作大得多。只要她在北平作事,我工作回来可见见她,什么辛苦会不在意,受挫折的痛苦也忘掉了。”“改造我,唯有三姐还在和我一起方有希望。欲致我疯狂到毁灭,方法简单,鼓励她离开我。”(19;48,49,51,52)就他向丁玲坦言自己的恐惧,并提出具体要求这一点而言,已经表明,他在主动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不致崩溃到无可补救的地步,主动寻求恢复,并且试图创造新的事业了。
9月20日午夜,他给妻子写信,表明自己“大体上已看出是正常的理性恢复”,信中说,“我温习到十六年来我们的过去,以及这半年中的自毁,与由疯狂失常得来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样,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预许的一样,在把一只大而且旧的船作调头努力,扭过来了”。“你可不用担心,我已通过了一种大困难,变得真正柔和得很,善良得很。”为此,他“写了个分行小感想,纪念这个生命回复的种种”。(15;54,55)
“分行小感想”指的是长诗《从悲多汶乐曲所得》,把自己的精神状况的变化和“乐曲的发展梳理”结合起来描述;在此之前的五月份,他已经写过一首长诗,题为《第二乐章——第三乐章》,其中说道,自己的生命,“正切如一个乐章在进行中,忽然全部声音解体,/散乱的堆积在身边”,“这一堆零散声音,/任何努力都无从贯串回复本来。”(15;213,214)而现在,当他感到生命的回复时,他感念地说起音乐的作用,仿佛从一个长长的乐曲中获得了新生:“它分解了我又重铸我,/已得到一个完全新生!”(15;222)两天后又开始写另一首长诗《黄昏和午夜》,到10月1日完成。
冬季,张兆和在华北大学学习结束,分配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一部做语文老师;第二年又转到附中二部,即后来改称的一〇一中学,在离家很远的西郊,平时住校,周末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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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9年间,沈从文自己留下了相当多散乱的文字材料,1996年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从文家书》曾选编了其中的一部分,题为《呓语狂言》。《沈从文全集》的出版,使我们能够看到的这部分内容大为丰富,主要有:一、书信和零星日记,编入第十九卷;二、自白性文字《一个人的自白》、《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政治无所不在》等,编入第二十七卷;三、三首长诗,编入第十五卷;四、写在自己著作上的零星杂感,编入第十四卷的《艺文题识录》中。
不妨沿用《从文家书》的命名,把沈从文生病期间的文字称为“呓语狂言”;分析他的“呓语狂言”,特别要注意其中所包含的复杂性:
一、沈从文的“精神失常”,既是外界强大压力刺激的结果,也是他个人精神发展所致。绝不能轻估外界的压力及其罪责,但也不能因此忽视沈从文自身精神发展的状况,特别是四十年代以来精神上的求索、迷失和痛苦;然而,如果把沈从文的“精神失常”完全视为他个人精神发展的必然结果,轻视甚至无视时代转折的重压,则更为蒙蔽不明。
二、“精神失常”的“呓语狂言”,到底能够揭示出什么样的自身状况和时代状况?它有什么特殊的价值?“精神失常”其实是个极其模糊的说法,他的“精神”状况到底是怎样的?“失常”的“常”是指什么?从哪一种角度看是“精神失常”?如果换一种角度呢?从“呓语狂言”中,是否能够找到对这些问题的解答?
沈从文的“呓语狂言”,事隔多年后读来,仍然惊心动魄。当时的见证人之一汪曾祺在1988年的文章里就认为:“沈先生在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脑子却又异常清楚,所说的一些话常有很大的预见性。四十年前说的话,今天看起来还很准确。”[3]
三、不但要注意沈从文精神崩溃的过程,而且还要注意他从崩溃中“恢复”过来的过程;不但要看重“疯狂”,而且还要看重“恢复”。
“恢复”不仅仅是恢复了现实生活的一般“理性”,变得“正常”;而且更是从毁灭中重新凝聚起一个自我,这个重新凝聚的自我能够在新的复杂现实中找到自己的独特位置,进而重新确立安身立命的事业。从表面上看,这个自我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不像“疯狂”时期那么决绝和激烈了,其实却是更深地切入到了现实中,不像“疯狂”时期,处在虽然对立然而却是脱离的状态。
“恢复”也并不是屈从,甚至干脆变成一个“识时务者”,随波逐流。
12月25日,沈从文写成一篇长文《政治无所不在》,记述和总结近一年来的各种感受,其中描述了一段情景,说的两个初中生儿子与爸爸交流思想:
有天晚上,孩子们从东单劳动服务归来,虽极累还兴奋。上床后,我就坐在旁边,和他们讨论问题。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并不十分懒惰。也热爱这个国家,明白个人工作和社会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也长远在学习,学的已不少。至于进步不进步,表面可看不出。我学的不同,用处不同。”
说进步不同,显然和孩子们所受教育不合。两人都说:“凡是进步一看就明白。你说爱国,过去是什么社会,现在又是什么社会?你得多看看新书,多看看外面世界。你能写文章,怎么不多写些对国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得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历史,是文化!你们不是成天说打倒封建?封建不仅仅是两个字。还有好些东东西西,可让我们明白封建的发展。……劳动人民在被压迫剥削中又还创造了多少文化文明的事实,都值得知道多一些。我那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正是为人民服务!”
“既然为人民服务,就应该快快乐乐去做!”
“照我个人说来,快乐也要学习的。我在努力学习。这正是不大容易进步处。毛主席文件上不是说起过,学习并不简单,知识分子改造、转变,要有痛苦吗?痛苦能增加人认识……”
于是我们共同演了一幕《父与子》,孩子们凡事由“信”出发,所理解的国家,自然和我由“思”出发明白的国家大不相同。谈下去,两人都落了泪……
这个凝聚起来的自我有他的选择,他的坚持。这个自我是从精神的崩毁中痛苦地诞生的,惟其经历了崩毁,他的诞生才越发痛苦;而一旦诞生和确立起来,就将是难以动摇的。“它分解了我又重铸我,/已得到一个完全新生!”这样的诗句,不是空话。沈从文的后半生,可为“新生”证实。如果没有这个“恢复”和“新生”,不但沈从文后半生的事业无从谈起,而且也将使得沈从文的那种极端的精神痛苦和思想坚持,失去可以证实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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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提到,沈从文在精神危机期间写了两篇自传,《一个人的自白》和《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从理解沈从文的角度而言,这两篇自传的重要性,绝不亚于沈从文其他任何的自传性文字,他近乎以写“绝笔”的心情,来分析和叙述自我生命的核心构成。“将来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见出一个‘人’的本来。”
沈从文最初的想法是留下一本完整的自传,但精神状况的持续极端紧张使他无法按部就班去完成,写完第一章之后,他越过中间的大部分,径直来写《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手稿首页旁注:“介于这个与自白中应还有八章”。[4]西南漆器是抗战爆发后沈从文寓居昆明八年时间里特别注意和大量搜集的,他当然情有所钟,心之所系,但不顾时间顺序急着来写这一部分,想要说的就不仅仅是西南漆器及其关联的西南文化的种种,更是要叙说由此而牵连出的他生命中的一条脉络,“一章自传:一点幻想的发展”——手稿的标题下,加了这么一行文字。
沈从文要说的是,美术,特别是工艺美术,与自己有着深切关系,而这种关系,有一不断绵延的发展历史。
“我有一点习惯,从小时养成,即对于音乐和美术的爱好”,“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而尤其重要的,是这些小市民层生产并供给一个较大市民层的工艺美术,色泽与形体,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乐一样,是一种逐渐浸入寂寞生命中,娱乐我并教育我,和我生命发展严密契合分不开的。”
他无从受到严格的美术训练,却发展了爱好和理解,这种爱好和理解“有一点还想特别提出,即爱好的不仅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正因为这种爱好,“到都市上来,工艺美术却扩大了我的眼界,而且爱好与认识,均奠基于综合比较。不仅对制作过程充满兴味,对制作者一颗心,如何融会于作品中,他的勤劳,愿望,热情,以及一点切于实际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术品都包含了那个作者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细而深”。
从湘西来到北平之后,还不清楚自己未来事业的路在哪里的时期,摸索读书,其中大多与历史、文物、美术有关:“为扩大知识范围,到北平来读书用笔,书还不容易断句,笔又呆住于许多不成形观念里无从处分时,北平图书馆(从宣内京师图书馆起始)的美术考古图录,和故宫三殿所有陈列品,于是都成为我真正的教科书。读诵的方法也与人不同,还完全是读那本大书方式,看形态,看发展,并比较看它的常和变,从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识。”
抗战后寓居云南,早已确立了文学地位的沈从文,特别留心于西南文物中一些为历史和现代学人所忽略的东西,其中主要是漆器。汪曾祺回忆说:“我在昆明当他的学生的时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谈文学的时候,远不如谈陶瓷,谈漆器,谈刺绣的时候多。他不知从哪里买了那么多少数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几杯茶,大家就跟着他对着这些挑花图案一起赞叹了一个晚上。有一阵,一上街,就到处搜罗缅漆盒子。……昆明的熟人没有人家里没有沈从文送的这种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对一个直径一尺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抚摸着,说:‘这可以做一个《红黑》杂志的封面!’”[5]
由自然的爱好和兴趣,发展到对世界、生命、自我的认识和体会,并且逐渐内化为自我生命的滋养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兴发变化,文物对于沈从文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将来要选择的研究“对象”了。
时代转折之际,放弃文学以后做什么呢?历史文物研究,这是沈从文的自主选择。这个选择的因由,其实早就潜伏在他的生命里,像埋进土里的种子,时机到了就要破土而出。《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了这颗种子在土里的漫长历程。
由这篇自传的提醒,更由于沈从文后半生事业的提醒,回过头去看《从文自传》——他三十岁写的,写二十一岁以前的生活,或许能够辨析出他在无意间画下的一条线索。这本书里有动人的段落和章节,很自然地写出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和文物的热切的兴趣。有谁能够想象,在这个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钱的小兵的包袱里,有一份厚重的“产业”: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要讲沈从文的书法历程,必得从这份早年的“产业”讲起。《从文自传》倒数第二章题为《学历史的地方》,写他在筸军统领官陈渠珍身边作书记约半年,日常的事务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这分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
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在沈从文的整个生命完成多年之后,细读他早年这样的文字,后知后觉,不能不感叹生命远因的延续,感叹那个二十一岁的军中书记和三十岁的自传作者,为未来的历史埋下了一个惊人的大伏笔。
而在1949年的自传篇章里,沈从文把这一条生命的脉络,清晰、明确地描述了出来。此后的岁月里,他将艰难而用力地把这一条脉络延伸下去,直至生命的最终完成。
[1] 沈虎雏的《团聚》一文写及此事。此文最初发表时,所记会见时间可能有误,后作修正,修订稿收入《老北大宿舍纪事(1946—1952):中老胡同三十二号》,江丕栋等编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48—375页。
[2] 《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是李辉2007年发现的,重刊于《书城》2008年第1期,杂志同期刊出李辉《转折之际——关于新发现的沈从文致黄永玉的信》。此处据《书城》重刊文引。
[3] 汪曾祺:《沈从文转业之谜》,《晚翠文谈新编》,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234页。
[4] 《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的编者注释,《沈从文全集》第27卷,37页。
[5] 汪曾祺:《与友人谈沈从文》,《晚翠文谈新编》,160—161页。
君特·格拉斯(1927—2015),德国作家。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CFP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