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福柯:“关注自我”的生存美学
米歇尔·福柯(1926—1984),法国与柏格森、萨特齐名的著名哲学家,196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70年起任法兰西学院历史与思想系教授。著有《癫狂与非理性》(1961)、《词与物》(1966)、《监督与惩罚》(1975)、《性经验史》(1976—1984)等著作。在美学与美育方面的重要贡献就是以其解构论理论提出了“关注自我”的生存美学。
(一)解构主义的理论与方法
福柯的工作是对现代历史的哲学批判,中心问题是现代理性和人的主体性在西方社会兴起的社会历史条件及其不合理性。他运用解构的立场与方法,从历史发展的断裂、缝隙与偶然中质疑并颠覆现代理性与人的主体性的合理性与必然性。
他的解构的具体途径是所谓“知识考古学”。这种“知识考古学”建立在对康德与海德格尔对人的理解的不满与批判之上。他认为康德力主一种先验的逻辑学的“人”,海德格尔则力主一种时间中的历史学的“人”,而实际上是“人的终结”,人生活在各个时代的断裂层中。他所谓“考古学”就是对理性、主体性等传统知识结构的本原进行更加深入的知识的探询,在合理中发掘不合理,在必然中发掘偶然,在历史发展中发掘断裂。他说:“我设法阐明的认识论领域是认识型,在其中,撇开所有参照了其理性价值或客观形式的标准而被思考的知识,奠定了自己的确定性,并因此宣明了一种历史,这并不是它愈来愈完善的历史,而是它的可能性状况的历史;照此叙述,应该显现的是知识空间内的那种构型,它们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经验知识。这样一种事业,与其说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历史,还不如说是一种考古学。”[93]
福柯的另一种解构理论是“系谱学”,是在《权力知识》一书中提出来的。他认为,“系谱学”是“微观物理学”,“政治解剖学的结果和工具”,它的“参照点不是语言和符号的模式,而是战争,战役的模式”。[94]这里所谓的“战争”是指内在身体的强力与外在政治权力的较量,这种身体内的微观战争是宏观社会组织与经济关系的基础。“系谱学”正是在身体内的微观战争这一基础上,从微观的角度、从人的身体内部看待现代惩罚制度的影响:由前资本主义时期对身体的直接奴役到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从身体内部抽取生产性服务(规训),从内部控制身体,把一定的力量灌注在身体之内。虽然,这是通过语言进行的纪律约束、技术培训和知识教育,但其结果不亚于战争对身体的摧残。这里涉及福柯对“话语”和“权力”的特殊理解。他所谓的“话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本,而是人的一种实践活动,影响、控制话语的最根本因素是权力,两者结合控制社会。
福柯就是通过这种对知识和权力的分析来剖析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知识体系的弊端,进行他对社会文化的大规模解构,影响到文化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二)有关“人的终结”的后现代人学思想
福柯通过自己的知识考古学方法探索了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在“词与物”这个维度上的知识形态的变化与特点,从而反映出人的生物、经济和文化的特征。他认为,文艺复兴是1500—1600年,其基本的知识特征是相似性,知识形式为神秘科学,哲学形式为神学;古典时期是1600—1800,知识形式为自然科学,哲学形式为理性主义;现代则是1800—1950年,知识形式为人文科学,哲学形式为人类中心主义,此时,人走上历史舞台了;而当代是从1950年至今,知识形式为反人类科学(即反人类中心),哲学形式为考古学即解构论哲学。[95]这里非常重要的两个观点是:其一,人其实是工业革命深度发展的结果。人产生了理性,发明了科技,力量空前扩张,使人自认为成为世界的中心,当然人也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在18世纪末以前,人并不存在。生命力,劳动多产或语言的历史深度也不存在。他是新近的创造物,知识的造物主用自己的双手把他创造出来还不足200年。”[96]其二,指出了“人的终结”、“人类中心主义”的终结,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在我们今天……已被断言的,并不是上帝不在场或死亡,而是人的终结(这个细微的,这个难以觉察的间距,这个在同一性中的退隐,都使得人的限定性变成了人的终结)。”[97]他还在《词与物》的最后说道:“人是近期的发明,并且正接近其终点”,“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98]事实上,从词与物的关系来看,“人类中心”也是人自己运用语言创造出来的。随着历史的前进,“人类中心”被证明只不过是一个虚妄的事实,并不能反映人的真实位置。所以人类又运用“知识考古学”的解构方法将“人类中心”这个词语颠覆,代之以“非人类中心”等新的词语。在福柯看来,这其实也是一种人的解放。“人已从自身之中解放出来了。”[99]也就是说,人将自己从“人类中心”这个词语中解放出来了。从这个角度说,这是一种旧的人文精神的结束,新的人文精神的诞生。工业革命的“人类中心”的“人”终结了,后工业革命时代的“非人类中心”的“人”产生了。这其实反映了福柯的一种非常新锐的,同时也是与时俱进的“后现代”人文思想,当然也包括他对资本主义工具理性的规训与惩罚强有力的批判与控诉。
(三)以“关注自我”为核心内容的“生存美学”
福柯晚年倾其全部精力写作了亘古未有的奇书《性经验史》,这是一部对人性进行另类而深刻的剖析的巨著。从美学的角度看,该书包含了以“关注自我”为核心内容的“生存美学”。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对于该书中涉及颇多的性经验与身体快感和审美的关系,比较复杂,我们暂且放在一边,集中精力阐述与“生存美学”直接有关的内容。
第一,该书提出的“生存美学”所使用的是“系谱学”的解构方法。“总之,我以为,如果不对欲望和欲望主体进行一种历史的和批判的研究,即一种谱系学的研究,那么我们就难以分析18世纪以来性经验的形成和发展。因此,我不想写出一部欲望、色欲或里比多前后期相继的概念史,而是分析个体们如何被引导去关注自身、解释自身、认识自身和承认自身是有欲望的主体实践。”[100]也就是说,福柯从人自身(自我)身体的性快感这样一个独特的视角,从发生在这一切之上的权力与强力的微观战争来审视和批判社会制度和社会文化,追求人的解放和审美的生存。
第二,福柯正是在借助系谱学方法的过程中,在强力与权力的斗争中,也就是在由此形成的各种“质疑”的分析中提出“生存美学”的。“我想指出古代的性活动和性快感是如何在自我的实践中被责疑的,并且展示各种‘生存美学’的标准的作用。”[101]在这里,福柯所说的“自我的实践”包括养生的实践、家庭伦理的实践、恋爱行为中的求爱实践等[102],有点类似于“生活美学”或者现在盛行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由此可见,福柯的“生存美学”是一种个体的美学、身体的美学、自我的美学。与此同时,他还提出一种“生存艺术”的观念,就是指“那些意向性的自愿行为,人们既通过这些行为为自己设定行为准则,也试图改变自身、变换他们的单一存在模式,使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具有美学价值、符合某种风格准则的艺术品”[103]。
第三,“关注自我”是该书、也是福柯“生存美学”的核心命题。他说:“关注自我(heautou epimeleisthai)的观念实际上是希腊文化中一个非常古老的论题。它很早就是一个广泛传播的律令。色诺芬笔下的居鲁士不认为他的生存因为征战的结束而完成,他还需要关注自我——这里最珍贵的……”[104]他指出,“关注自我”是许多哲学家学说中常见的一种律令;人的存在被界定为负有关注自我使命的存在,这是人与其他生物的根本区别;对自我的关注不是简单地要求一种淡淡的态度和零散的注意力,而是指一整套的事务,包含一种艰苦的劳动,诸如训练、养生、社会实践等;根据一种在希腊文化中源远流长的传统,关注自我是与医学思想和实践紧密相联的,而在关注自我中“认识自我”显然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关注自我的“实践尽管表现不同,但是有着共同的目标,其特征可以用‘转向自我’(epistropheis heauton)的最一般原则规定”[105]。福柯认为,这是一种行为的改变,同时也是一种自创的伦理。从法律上来看,人属于自我,人就是他自己;同时他“自我愉悦”,获得快感。
第四,福柯“关注自我”的“生存美学”包含着十分可贵的“身体”内涵。他说:“我们不难发现,在塞涅卡的书信或在马克·奥勒留与弗罗东的通信中,他们对自己日常生活的回忆见证了这种关注自我和自身肉体的方式。这种方式得到了极大的强化,远远超过了根本的变化;它表明了人们对身体的担忧大大增强了,但不是要贬低肉体。”[106]福柯引用了伽利安有关人的创造“朽与不朽”的悖论。伽氏说:“大自然在创造过程中,遭遇到一个障碍,即一种内在于它的目的之中的不兼容性。为了完成一个不朽的创造,它费尽了心机。然而,它所使用的材料却使它无法成功。”[107]这就使创造所追求的不朽与所使用的物质材料的可腐败性之间不可避免地不一致。为此,大自然(造物主)就创造了克服这种材料可腐性的计谋。这种计谋或诡计就是三种要素:赋予所有动物用来生育的各种器官、不同寻常和激烈的快感能力以及灵魂中利用这些器官的欲望。当然,伽利安这里主要讲的是性活动,但从广义的“生存美学”说,器官、快感和欲望也是身体的三要素。福柯提出“快感养生法”与“自我呵护”,在器官、快感和欲望三个维度上使身体走向愉悦与美好。
无疑,福柯的解构论“生存美学”所具有的对工具理性与“人类中心”的颠覆是极具启发与价值的。他有关“生存美学”、“关注自我”与“自我呵护”的广义美学思想也是有一定的现实与时代意义的。但他对裂缝与偶然的过分强调、对快感的过分张扬乃至其本人的悲惨辞世都是我们应持保留态度的。
[1]〔德〕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16页。
[2]转引自《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21页。
[3]同上书,第643页。
[4]转引自路易丝·麦克尼:《福柯》,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页。
[5]〔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69页。
[6]同上书,第273页。
[7]同上。
[8]同上书,第370页。
[9]〔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50页。
[10]同上书,第249页。
[11]同上书,第264页。
[12]同上书,第262页。
[13]同上书,第261页。
[14]〔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62页。
[15]同上书,第261页。
[16]〔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01页。
[17]同上书,第57页。
[18]同上书,第12页。
[19]〔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05页。
[20]同上书,第385页。
[21]同上书,第88页。
[22]〔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页。
[23]同上书,第3页。
[24]同上书,第94页。
[25]同上书,第63页。
[26]同上书,第24页。
[27]同上书,第23页。
[28]〔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7页。
[29]同上书,第34页。
[30]同上书,第42页。
[31]同上书,第28页。
[32]〔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46页。
[33]同上书,第18页。
[34]同上书,第21页。
[35]同上书,第22页。
[36]同上书,第40页。
[37]〔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63页。
[38]同上书,第41页。
[39]同上书,第42页。
[40]同上书,第43页。
[41]同上书,第44页。
[42]同上书,第45页。
[43]〔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46页。
[44]同上书,第47页。
[45]同上书,第48页。
[46]同上书,第49页。
[47]同上书,第50页。
[48]〔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62页。
[49]同上。
[50]同上。
[51]同上书,第368—371页。
[52]同上书,第364页。
[53]同上书,第387页。
[54]同上书,第85页。
[55]〔美〕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原序第3页。
[56]转引自叶果洛夫:《美学问题》,北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05页。
[57]〔奥〕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林克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页。
[58]〔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00页。
[59]〔奥〕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林克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59页。
[60]《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59页。
[61]〔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21页。
[62]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73页。
[63]〔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10页。
[64]同上书,第198页。
[65]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94页。
[66]转引自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34页。
[67]〔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7页。
[68]〔法〕米凯尔·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孙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0页。
[69]〔法〕米凯尔·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
[70]同上书,第74页。
[71]同上书,第40页。
[72]〔法〕米凯尔·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孙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5页。
[73]〔法〕米凯尔·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
[74]同上书,第119页。
[75]〔法〕米凯尔·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56页。
[76]同上书,第178—179页。
[77]同上书,第484页。
[78]同上书,第444页。
[79]〔法〕米凯尔·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页。
[80]同上书,第22页。
[81]同上书,第477页。
[82]同上书,第572—575页。
[83]同上书,第581页。
[84]〔法〕米凯尔·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孙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
[85]〔法〕米凯尔·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594页。
[86]〔法〕米凯尔·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597页。
[87]〔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王才勇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页。
[88]同上书,第119页。
[89]转引自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7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30页。
[90]〔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王才勇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6页。
[91]同上书,第146页。
[92]转引自王岳川:《现象学与解释学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3页。
[93]〔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前言第10页。
[94]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28页。
[95]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22页。
[96]同上书,第402页。
[97]同上书,第503页。
[98]同上书,506页。
[99]〔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54页。
[100]〔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109页。
[101]同上书,第113页。
[102]〔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170页。
[103]汝信:《西方美学史》第四卷,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2008年版,第756页。
[104]〔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330页。
[105]同上书,第346页。
[106]同上书,第375页。
[107]〔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3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