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西方哲学家与美学家之一。他出生于德国的默斯基尔希,在弗莱堡大学学习神学和哲学,1914年获博士学位,先后在马堡大学和弗莱堡大学任教,主要著作有《存在与时间》、《林中路》与《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等。在他人生历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他曾经参加纳粹党并于1933年4月至1934年2月任弗莱堡大学校长。对于他的这段历史,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论。当然,海氏还是当代存在主义哲学与美学的最重要代表,终生思考资本主义现代性与传统哲学的诸多弊端,着力阐发其基本本体论哲学与美学思想。
(一)存在论哲学观
他的基本本体论实际上是对传统本体论的一种反思与批判。他认为传统本体论的最主要弊端是混淆了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而他则将两者区分开来:所谓存在者就是“是什么”,是一种在场的东西;而所谓存在则是“何以是”,是一种不在场。他指出,在存在者中最重要的是“此在”,即人,这是一种能够发问存在的存在者。“此在”的特点是“在世”,即处于“此时此地”之中;而且此在之在世是处于一种被抛入的状态,其基本特征就是“烦”、“畏”和“死”。
传统的真理观是符合论的真理观,也就是在认识论的思维中,判断与对象相符合的就是真理。但这种真理观是主客二分的、预设的,将存在者与存在分开,阐释的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海氏则与之相反,提出揭示论的真理观,也就是不把真理看做某种实体,而是看成由遮蔽到澄明逐步展开的过程。
海氏运用了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方法,这是一种“回到事情本身”的方法,也就是通过将一切实体(客体对象与主体观念)加以“悬搁”的途径回到认识活动最原初的“意向性”,使现象在意向过程中显现其本质,从而达到“本质直观”,也就是“现象学的还原”。海氏对现象学进行了改造,将其变为存在论现象学,他将胡氏先验主体构造的意识现象代之以存在并使现象学成为对于存在意义的追寻。这样,所谓“回到事情本身”就成为“回到存在”,而其悬搁的则是存在者。这样“回到人的存在”就是回到人的原初,回到美学的真正起点。这就将人的生存问题提到哲学与美学的核心地位。
(二)美与艺术的本源是存在由遮蔽到解蔽的自行显现
海氏突破传统认识论理论中有关真理的符合论思想,从其存在论现象学出发,将真理看做是存在由遮蔽到解蔽的自行显现,而这也就是美与艺术的本源。他说:“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敞开了存在者的存在。这种敞开,就是揭示,也就是说,存在者的真理是在作品中实现的。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置入作品。艺术就是自行置入作品的真理。”[60]海氏面对资本主义深重的经济与社会危机、社会制度的诸多弊端与工具理性的重重压力、人的极其困难的生存困境,思考人的存在之谜,探问人是什么、人在何处安置自己的存在。他认为,工具理性的膨胀已经使人类处于技术统治的“黑暗之夜”。“这片大地上的人类受到了现代技术之本质连同这种技术本身的无条件的促逼,去把世界整体当作一个单调的、由一个终极的世界公式来保障的、因而可以计算的储存物来加以订造。”[61]因此,人的存在只有突破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工具理性的重重压力,才能由遮蔽走向敞开,实现真理的自行置入,人才得以进入审美的生存境界。在这里,主观的构成作用十分明显。所谓真理的自行显现是在意向性过程中主观构成的结果。人“在世”,周围世界进入此在的关系中,但审美是世界与人的一种“机缘”,也就是说,世界所有的事物对于人来说都是“在手”的,而只有人对之产生兴趣的东西才是“上手”的东西,这个东西就与人有了机缘,如果这个东西具有美的属性,那人就与之发生审美关系,在主观意向构成中逐步由遮蔽走向解蔽,由昏暗走向澄明,从而真理自行显现,这就是人与对象的审美关系发生的过程。这种“解蔽”的过程不是通过实物的描绘、制作程序的讲述以及对实际器具的观察,而是通过对艺术作品的“观赏”与“体验”,例如对凡·高的《鞋》,就是通过欣赏体验到农妇艰苦的生存状态的。
(三)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上
“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上”是海氏对诗和诗人之本源的发问与回答,也就是回答“人是谁以及人把他的此在安居于何处”。艺术何为?诗人何为?海德格尔回答说,他就是要使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上。他认为诗人的使命就是在神祇(存在)与民众(现实生活)之间,面对茫茫黑暗中迷失存在的民众,将存在的意义传达给民众,使神性的光辉照耀宁静而贫弱的现实,从而营造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海氏认为人在现代生活的促逼之下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艺术应该使人找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同时,“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上”也是海氏的一种审美的理想。他所说的“诗意地栖居”是同当下“技术地栖居”相对立的。所谓“诗意地栖居”就是要使当代人类抛弃“技术地栖居”,走向人的自由解放的美好生存。
(四)天地神人四方游戏说
海氏后期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束缚,走向生态整体理论,被称为“生态主义的形而上学家”,最著名的就是提出了“天地神人四方游戏说”。他于1950年在《物》一文中提出“四方游戏说”,指出壶之壶性在倾注之赠品——泉水中集中表现。泉水来自大地的岩石,大地接受天空的雨露,水为人之饮料,也可敬神献祭,“这四方是属一体的”[62]。他于1959年在《荷尔德林的大地与天空》一文中指出:“于是就有四种声音在鸣响:天空、大地、人、神。在这四种声音中,命运把整个无限的关系聚集起来。”[63]海氏的“四方游戏说”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内容。四方中之“大地”,原指地球,但又不限于此,有时指自然现象,有时指艺术作品的承担者;而“天空”则指覆盖于大地之上的日月星辰,茫茫宇宙;所谓“神”,实质是指超越此在之存在;而所谓“人”,海氏早期特指单纯的个人,晚期则拓展到包含民族历史与命运的深广内涵。所谓“四方”并非一种实数,而是指命运之声音的无限关系从自身而来的统一形态。“游戏”是指超越知性之必然有限的自由无限。海氏甚至用“婚礼”来比喻“四方游戏”之无限自由性。这无疑是对其早期“世界与大地争执”之人类中心主义的突破,走向生态整体理论。海氏认为:“在这里,存在之真理已经作为在场者的闪现着的解蔽而原初地自行澄明了。在这里,真理曾经就是美本身。”[64]
(五)语言是存在之家
海氏哲学理论中,语言观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首先,他认为他所说的“语”不是以其为知识对象的语言,也不是具体的话语,而是作为人的存在的“道说”。人正是通过语言的“开启而明晓”而成为特殊的存在者,语言是“存在之家”。“唯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而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65]诗就是通过语言去神思存在。对于“神思”,海氏说道:“存在决不是存在者。但因为存在和存在物的本质不可计算,也不可从现存的东西中计算推衍出来,所以它们必然是自由创造、规定和给予的。这种给予的自由活动就是‘神思’。”[66]也就是诗通过语言给予存在与存在物第一次命名,诗意的生存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
(六)美是在时间中生成的
时间问题是海氏存在论的重要关注点,他的《存在与时间》的主题就是存在的意义在于时间。海氏列出了此在的各种存在状态:过去(沉沦态)、现在(抛置态)、将来(生存态)。因此,在海氏的存在论美学中,美不是静态的实体而是一个逐步展开的过程,美也不纯粹是客观存在而是与欣赏者密切相关,是在欣赏者的阐释中逐步展开的,因此存在论美学必然导向解释学。海氏说,“现象学描述的方法上的意义就是解释”,又说,“通过诠释,存在的本真意义与此在的本己存在的基本结构就向居于此在本身的存在之领悟宣告出来”。[67]审美与时间性的关系向我们提出了一个美的永恒性与现时性的问题。我们过去常说经典作品的美的魅力是永恒的,但美又是在时间的境域中展开的,如何理解呢?总的来说,在海氏的现象学理论中永恒的美是不存在的,美都是在时间中生成的。例如,过去远古时期的工具,现在可能成为艺术品,成为经典;而今天的经典也可能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丧失其价值。总之,一切都在时间中变动,都是当时人的自由的创造,不存在任何永恒。海氏常用的凡·高《鞋》的例子就是一种时间性的解读与阐释。当然,这种解释并不排除某种“前见”,例如他对古希腊神殿的阐释。
由此可见,在海氏的美学理论中,四方游戏、诗性思维、真理显现、美的境界与诗意的栖居都是同格的。这就是他后期的美学思想中不仅包含着深刻的当代存在论思想,而且还包含着深刻的当代生态观的缘由。这正是他以诗性思维代替技术思维、以生态平等代替人类中心、以诗意栖居代替技术栖居的必然结果。总之,海氏的当代存在论美学思想在审美对象、艺术本质、语言观上均有大的突破,成为代表新时代美学的旗帜之一。但也有着自己的局限性:其理论自身有不完善性,与审美及艺术的结合有待于加强;在人的存在与现代化以及科技的关系等问题上的把握也有偏颇之处。而西方当代存在论美学思想的本土化问题也需要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