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本华：艺术是人生的花朵

叔本华（1788—1860），代表性的论著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几乎是黑格尔的同时代人，但却是反对黑格尔的。他不同意黑格尔脱离实际、纯思辨的哲学与美学理论，将黑格尔称作莎士比亚《暴风雨》一剧中的丑鬼珈利本，并认为当时近二十年来将黑格尔作为最大的哲学家推崇是一种错误。他将康德的“善良意志论”改造为“意志主义本体论”，力倡一种生命意志哲学—美学思想。他这里所说的意志是非理性的，甚至是本能的一种盲目、不可遏止的冲动。也就是说，叔本华所谓意志就是“欲求”，包含生存和繁衍两个方面的内涵，这种生命意志便是世界的本源。在这里，叔本华还没有完全超越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但已力图将美学引向个体的人的生存，成为20世纪存在论美学的先驱。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叔本华提出了“艺术是人生的花朵”的著名论断。从而可以说，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与席勒以追求人的全面发展为目的的“自由论”美学—美育思想是一致的。

（一）艺术是人生的花朵论

如何认识艺术的作用呢？叔本华提出著名的“艺术是人生的花朵”的理论：“因此，在不折不扣的意义上说，艺术可以称为人生的花朵。”[5]叔本华认为，艺术创作同现实生活相比是一种“上升、加强和更完美的发展”，而且“更集中、更完备而具有预定的目的和深刻的用心”。[6]这就将艺术、审美同人生相联系，开辟了西方古典美学所没有的人生美学，即广义的美育之路。

（二）艺术补偿论

艺术为什么会成为人生的花朵呢？这同叔本华基本的人生观与美学观有关。在人生观上，叔本华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叔本华立足于他的生命意志理论，认为人的欲求起源于对现状的不满，因为现实无法满足人的需要。所以，他认为意志本身就是痛苦，生存本身就是不息的痛苦，要摆脱痛苦只有通过艺术的审美欣赏，使人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审美境地，尽管这也只是暂时的摆脱。这样，叔本华就将审美作为解决生存痛苦的重要工具，审美与艺术也就标志着人生的光明与希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叔本华提出了艺术补偿论：“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出于缺失，所以也就出于痛苦。”[7]

（三）审美观审论

叔本华认为，摆脱痛苦的手段之一就是审美的观审。他认为，人们在审美中“摆脱了欲求而委心于纯粹无意志的认识”，从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可以在其中完全摆脱一切痛苦的领域”[8]，也就是说，人们在审美观赏中得到的享受和安慰对于观赏者可以起到一种“补偿”的作用。他说，艺术“对于他在一个异己的世代中遭遇到的寂寞孤独是唯一的补偿”[9]。之所以审美与艺术会成为人生的一种补偿，是因为审美与艺术本身具有一种超越功利的特性，从而使人进入一种超功利的观审状态，这就是叔本华的“审美观审说”。他认为，审美观审的条件就是作为审美对象的不是实际的个别事物而是非根据律的“理念”，而作为审美主体的则是摆脱了意志和欲求的无意志的主体。这说明，他认为审美快感的根源在于纯粹的不带意志、超越时间、在一切客观关系之外的主观方面。叔本华指出，这种审美的观审状态就是使审美者进入一种物我两忘、融为一体的“自失”状态。“人在这时，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国成语来说，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其人）和直观（本身）分开来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10]在这里，对于审美观审的无功利性的强调表明叔本华继承了康德思想，但他对康德却有着明显的超越，那就是他对审美合规律性的否定。叔本华认为，在审美观审中“这种主体已不再按根据律来推敲那些关系了，而是栖息于，浸沉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对象和任何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11]。这种对于根据律的超越就将审美从普通认识论带入审美存在论，说明叔本华的审美观的确标志着西方美学的美育转向。

（四）超人作用论

叔本华认为，只有天才才能创造真正的作为人生花朵的艺术，而艺术的创造者也只能是天才。那么，什么是天才呢？他认为所谓“天才”就是“超人”。他说：“正如天才这个名字所标志的，自来就是看做不同于个体自身的，超人的一种东西的作用，而这种超人的东西只是周期地占有个体而已。”[12]这种所谓“超人”就是不凭借根据律认识事物，沉浸于审美观审之人。叔本华说，“天才人物不愿把注意力集中在根据律的内容上”[13]，也就是说，他所谓“超人”是超越于通常的认识论的，进入了审美的生存境界。他认为，这种超人的能力使天才发挥了特有的作用。普通的人凭借根据律认识，只能成为“照亮他生活道路的提灯”，而天才人物作为“超人”却超越了普通的根据律，具有全人类的意义，成为“普照世界的太阳”。[14]作为天才的“超人”之所以具有这种能力是凭借一种特殊的想象力。想象力有两种，一种是普通人凭借幻想的想象力。这是一种按照根据律，从自己的意志欲念出发进行的想象，其作用在个人自娱，最多只能产生各种类型的庸俗小说；而另一种就是作为天才的“超人”所具有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完全摆脱意志和欲念的干扰，是认识理念的一种手段，而表达这种理念的就是艺术。他说：“与此同时，人们也能够用这两种方式去直观一个想象的事物：用第一种方式观察，这想象之物就是认识理念的一种手段，而表达这理念的就是艺术；用第二种方式观察，想象的事物是用以盖造空中楼阁的。”[15]这种特殊的想象力既表现在质的方面，又表现在量的方面，将作为“超人”的天才的眼界扩充到实际呈现于天才本人之前的诸客体之上，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现象到本体。

由上述可知，叔本华的审美观审论以及艺术是人生花朵的理论尽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把审美归结为一种认识，不可避免地仍然保留着德国古典美学的痕迹，但从总体上说，其唯意志论美学仍然开辟了西方美学的新方向。他以非理性的唯意志论美学全面地批判了黑格尔的古典主义美学，用意志取代认识，抬高直观，贬低唯理性主义，赋予审美以生命的生存意义。这就为西方现代人文主义的人生美学，也就是广义的审美教育的发展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