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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信札
1.27 第25封 5月18日~23日 沪青海航→青岛崂山→返京

第25封 5月18日~23日 沪青海航→青岛崂山→返京

又开动啦,15:15。

这将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无论如何,还是按习惯把这篇游记继续下去,直到这次旅行终止。

躺在铺位上,觉得轻松,从这两天的奔忙中喘定一口气。但不知为什么,当站在甲板上等待发动,当江风吹进舷窗,却有一种忧郁感;像什么呢?像我们站在青春的边缘,感觉到时间的离心力正在把人们抛出去,抛出动荡、冲击、炫目的人生中心,抛向安稳的常规生活。就是那种即将寂静下来的惜别之情吧。

闲话休赘,把脱落的游记补上。

今天仍五点起,同大伯说说话,他就去用侨汇券买了排骨、生煎包子等好多吃食。吃过了就去看智勇[1],坐未久,同往探庆云姑姑,姑姑脑子还清楚,往事都记得,爽爽快快聊了一阵。尽量多坐了一会儿。

五原路访胡渭,却已分配上班了。很遗憾,留张纸条退出。照黄伯母指示,又到淮海路转服装店。决定要买,就发现自己很有主意,看颜色,看质地,看式样,看型号,颇像个行家。很高兴发现原来买衣裳也是学得会的。

归,大伯下厨,所制皆上品:鲥鱼、煎猪排、清炒笋。大伯精于烹调,经他之手,更见品味之高。他还再三道歉说简慢。

到公平路同大伯在检票口惜别。

不时跑到甲板上去瞭望。刚刚出到海口。多云渐转阴。风大,浪也不小,迎风而立还相当冷。

5月18日 17:00 船出上海

大团的淡淡的云中,“金乌西没”,逐渐变得黯淡的海水。

因疲倦,又走上甲板。海面上何来这一片光明?举头时,只见一轮满月,皓皓临空,白光照海,耀如扶桑日出;俄尔,海光半收,再仰望时,满天絮云急走,光影重叠,一时掩了月,便卷了海上的光辉;一时从云隙中投出一道,纵贯海天。变幻纷繁,顿觉乾坤之莫测;海月无垠,始信人生之有穷。正是

身随海潮动,心载月光飞;

忽被浮云断,迷迷已忘归。

人们在看《无名岛》,却不来看这有名的东海云月。

这是此行所见的最为多彩的云月了。大自然似乎不愿我结束这次旅行,特用了这惊人的景象来诱我漂泊在造化的无穷尽之间!

21:15 沪青海航

昨天晚上,因同舱皆睡下,就熄了灯,到舱外去。到处都空荡荡的,由我上下前后左右乱走,也顾不得“旅客止步”的牌子。船入睡了,只有马达像心脏一样还在突突跳动,把海水推向后去,发出隆隆的响声。可惜我不通乐理,否则一定要把这宁静中的乐音谱下来。环望海周,零星有船灯明灭,天下是星、云和在云中穿行的月。可惜我不善丹青,否则一定要把这深夜中的光辉描画下来。无论谁留连在这海夜之中,都会了解内心的Natur[天性]同身外的Natur[自然]完全同义。

如果不是在上海跑得太累,本应在甲板上度过这神奇的夜的。结果一觉睡去,误了月落,误了日出,六点跑上甲板,日已一竿。这是一个明朗、清新、寥廓的早晨。立船首,海风迎面扑来,心胸爽彻。起伏着的清脆的圆环镶在白色的浪边上,构成了惟一的世界。

5月19日 7:10

一个驻苏州的坦克兵送前去探亲的母亲回山东家乡,小伙子不错,就是有点得瑟;一个带女儿到上海原籍探亲的干部返回胶南某粮食局,他19岁到山东,如今已49,山东口音很重了,女儿已断然是一个山东村姑;另一个湖北汽车厂的“外交人员”,经上海原籍到烟台出差,常出门的人,活跃而客气。连我,共六人,相处和睦。

旅客多是公人,甲板上罕有走动者,同舱五人都在睡觉。

船首凌风,耳闻呼啸,眼望晴翠,洁净而纯真,空阔而自由,我们在人生中所要求的主要品质,都由大海赋予了。

谈谈大上海吧。谈谈这座没有古迹但有未来的大都市吧。

当你走在南京路上,当你离开南京路走到大大小小的南京路上,你一定认为这是中国惟一的都市。这座城市仿佛不是坐落在一块贫穷的版图上:旺盛的购买力、紧张的步伐、精美的橱窗、繁忙的交通,组成了一幅昌盛的景象。大上海真大!从此处到彼处,坐一个钟点车不算希奇。蠢如我者,至少一个星期,才能弄清那些纵横密织的街道。公共车是拥挤的,但你不难发现调度得很合理,一辆接一辆,永远在开动着。其他方面的服务也同样高效率;听到服务人员精确的回答,看到他们麻利的动作,你还以为出了国界呢。上海的活力,至今未被愚懒腐朽的官僚机器碾杀。

同在外旅游的上海青年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在这里,你看到上海人民的总体,衣着得体(不像北京人那么土头土脑),作风正派(不像南京人那样严肃得发呆),态度客气(不像广州南蛮子蛮声蛮气)。实际上,上海人比其他都市对外乡佬远为热心客气,有几次简直让人感动。文明、整洁、明理识礼,生动而规矩,精干而有文化,使上海注定要在健康的未来充当中流砥柱。相形之下,北京还不是一个现代社会,它是帝王权贵之都,共生着一批春秋义士、六朝狂客。

Shanghai,这几个印在中国第一流产品上的拼音字母,还真是值得我的乡亲们自豪。

沪青海航

像诗人所咏,海洋的颜色时时变化着。翡翠绿变成了孔雀蓝,蓝色越来越深,直近于黑色的透明。

究竟哪一种是虚构的色彩?

哪一种是海洋真实的图案?

我轻轻捧起了一掬海水,

那透明的元素顷刻流完。

[吴小祁的诗句]

午日当头,海面上泛起无数点反光,仿佛是这位自然的君主泛起威严的微笑。浩荡天风,明朗海日;大哉乾坤,大哉人心!

面对浩瀚的海光,不自禁把这次旅行看做一次巡礼,一次对前半生的检阅。这没出息的三十年一事无成,常令人沮丧。但当重新在Natur面前雀跃之时,不是又发现,我们的感情还不曾枯竭,我们的心灵,还像这天风海日一样,保持着创造时刻的一片纯真!既然所求者非利非名,所求就是回归命运的这种单纯境界了。我们不能超越命运去求取成功,如夫子,如诸葛,都是顺天命而忤成功的。看哪,命运的海洋,恬淡、威严,也不乏幽默感,把帝王的宫殿和渔夫的茅舍一同湮灭在泥沙之下。在万里海底,陈列着历史的遗迹,而只有辉煌的此刻,活跃在海面之上。我们固无往日的荣耀可言,但始终秉浩然正气而生,也就算对得起此生。我们虽未能战胜平庸,却也不曾被平庸战胜,到今天止,总还可说势均力敌。

午饭后睡一觉,起来时,山东半岛的沿岸山脉已经从海平面上浮起,因为海面的水气拦断山麓,显得缥缈如海上仙山。

19日 16:02 将近青岛

昨天五点半登岸,到开平路;先进饭店,才八点半,已近关门,只剩我最少欣赏的一种食品:山东大包子。饭后寻到李家。李伯伯头鬓银灰,容貌颇精神,文绉绉的,态度极和蔼,一望可知从前生活在很有教养的环境中。他先要领我到招待所去,我当然听命。但谈话之间,略了解我的情况,便要留我宿家中。我倒很不过意,因为李宅不宽,且老二晓东正生病。推辞不坚,终于从命。这时大女儿小明从电大放学回来,开饭。我再三申明已用过晚餐,二老仍不由分说让我入席。东东发烧升至40度,遂同伯伯、妹妹带弟弟(他们都叫我哥哥)到青纺医院急诊,待把医院的一套繁琐事情办好,打过青霉素回来,已午夜。圆月挂在青岛上空。

明明(25岁)东东(24岁)是天下第一对漂亮、温柔、规矩的姐弟。那种近乎柔弱的教养让人奇怪他们竟会是生长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奇怪他们怎么会在当今社会中顺利生活。他们更像旧时最良好的大宅第中生长起来的小姐公子,那种优美的谈吐、举止、性情让人喜爱不尽。

大概在沪青海航时贪看云月海日,受了凉,登岸前已觉不适,昨夜更伤风大作。出门在外,第一讨厌的是生病,而更讨厌的是病在别人家里。所以今晨早饭后便乘车进城。本想临睡前再回去,伯母却定要我答应了回去用晚餐。

买了火车票,买了明天到崂山的游览车票。

鼎鼎大名的栈桥其实很短,所以望到的仍是海湾。天气晴而不朗。到栈桥顶端,觉得身体衰弱,思绪委顿,就在胸墙脚下躺倒。游人熙攘,如此躺着固不雅观,但躺了一个多小时,毕竟恢复了一点精神。遂步行到鲁迅公园。在水族馆前的长椅上又躺了一个小时,然后进去参观。鲨鱼那模样简直是一种现代化的机器。

青岛确实是座美丽的城市,蔚蓝(有时翠绿)的海水尤其令人神往。独自一人,不想划船,躺在沙滩上。虽然天气不热,但若身强体健,一定要下水游泳,水不冷,人寥寥,这么好的大海就在眼前,不投身进去多可惜!这区区伤风就害人若此。

14:26 青岛第一浴场

八大关是青岛的一个风景区。八大关就是青岛的风景区。山海关路海滨,望出去的海面比栈桥一带开阔,也就更富有大海那种空旷自由的气息。这里别墅参差,行人车辆寥寥,颇富鼓浪屿的宁静气氛。道路较宽,林园较广,则比鼓浪屿的优雅还来得大方些。加之夏天青岛不似厦门苦热,故更宜于在此择居。鼓浪屿还以居民为主,而这里却多为高干别墅了。爸爸去夏居住在此,对青岛赞不绝口。要是在这个紫藤槐花挂满的时节居此,定会更加喜欢。

可惜早不知道这一处好,来得晚了,未得久留。归途上参观水产馆,长长见识。出门来,愈发现自己知识寡陋;若博学有达尔文之什一,就更能从细处来欣赏大自然了。

回到开平路已六点多。伯母烹调技术高超,油焖海杂鱼脍炙人口,只难为伯母一条条小鱼洗净。父亲同李伯伯只有两三年同事,故我格外不愿太添麻烦,他们却热情得让我过意不去。

身体衰弱,不到十点先自睡了。

像离开广州离开九江一样,八小时睡眠,就把病除去大半。七时出门,八时余,车自栈桥发。这是最美丽的旅行之一,右览黄海之寥阔,左望浮山之峥嵘。下次在青岛长住,定要登览此山。

九点半后车到崂山。登未久,到龙潭瀑。景象平平。从侧壁欲攀瀑顶,将及,勇气和体力皆耗尽了。一则病未痊愈终觉四肢软弱;二则归期已付家书,若在崂山小瀑跌死而不归殊觉欠妥。便欲退回。直到此时,始知处境险恶。巨岩陡且圆,一旦攀附不住,毫无俗物滞碍,定让你得大自由,自由落体也似二三十米跌下石床,真个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脱了鞋,脚有汗,尚涩。小心翼翼退回。复从较易的侧面攀到瀑顶。这里自然景更幽水更清了,洗涤一番,掏两捧崂山水喝了。展望上游,乱石重岗,草树荒凉,若非旅游车有时限,定要行去再说了。

登上清宫,零乱不堪,欲登栖霞洞,被人劝住。遂沿石阶路走。

崂山差不多是由乱石堆成的一座座山岗,乱石岗中,草木扶疏。山岩的纹路较黄山还清晰。不过岩态,特别是峰形,远逊于黄山。据云崂顶高1133米,哪一座是,人莫之知。如此一座高山,耸在海沿,登览之胜,必出意料。可惜没有时间和体力去尝试。而且,人们说,那上面是军事要地,严禁进入。

仍是那种晴而不朗的天气。海湾的波是绿色的,愈远愈淡,直到水天一色的远方。云也是淡淡的,难同天色分开。差不多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海、岛、云、天和人的心境,淡淡地,淡淡地。

21日 12:23 崂山东望

崂山的题刻不多,但有太白的“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读到“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自叹弗如。毕竟江山数千年神秀,只孕育得一个太白,不是我辈三五十人中选得出的。

有一篇记,开篇云:山不险不奇,游不恶不快。诚哉是言。还有落始皇帝款的题刻,自然是后人杜撰,用的也是楷字。

下到下清宫,饮食后,参观三官殿、三皇殿、三清殿,庙宇虽小,结茅颇古,前二者始自西汉(彼时似尚无“三官”“三皇”之称,回京后再查),后者建于唐朝。对诗人来说,佛也罢,道也罢,都是一样的,只要好山好水,供我游冶居留葬化,我们就入了佛性,归了大道。

14:05 劈石洞口

在青岛很难买到青岛啤酒。刚从上海来,觉得青岛简直没有商业,货物又少又贵,服务又笨又懒。青岛人长得不坏,打扮得也好,却总见出山东人那种愚憨气息,当然,经常傻得可爱。

昨晚回李宅,吃饺子,饭后同主人一家闲聊,很是亲睦和爱;后来读妹妹买来的《视野》(西安),开首为“长安七日游”,实在写得还不如区区的游志哩。

今晨起来,姐弟要上班,先道别过了。始终觉得这对姐弟可爱得离奇,不像这时代这国度养得出来的。本拟上午到八大关耍半天,游游泳,但伯母说要同我谈天,伯父亦在侧。既蒙热情接待,理应割舍半天。谈得挺拉杂,但伯母很有些见识令人信服。午饭后二老送出来,提两个大包,抢时间再奔向海滨,最后看一眼懒洋洋的海面,看看细长的、整齐的浪,听听大海的温和的喧豗,恋恋难舍,好一个大自然的情人。告别啦,心不暇给的一段日子;告别啦,青岛。好吧,让大自然的光华在人性中闪耀,在未来的诗篇中闪耀吧!

又开动啦,这回是向北京驶去——多奇异!

22日 13:36 车出青岛站

前向右侧临窗坐着。离开桂林后行程万里,却几乎不曾坐过火车了。窗外始终是平原,适于耕种而不适于观赏。思考着诗人和哲人的同异。

入夜,车厢里挤起来。一直睡不着。结束啦。这一番游荡,两个多月,跑了几十处地方,曾到过一次数次的,从不曾到过的,都是走车观花,不得其真。游历也像读书,不可只求其多,碰到胜地,就像读到名著,必得静下心来,细细求索体味。塔克吐的景色,不足成旅行者的胜地,住在那里数年,熟悉了每一座林子,每一座山丘,星沉日出,风起云涌,其中多少美色,只有乡居者能知。就像一个心爱的人,原无须西施王嫱,一颦一笑,自有粗心行人看不到的风情。

但像这样“匆匆把世界跑上一遭”,自然也有它的乐趣和好处。天下的美色实多,虽不得尽览,难免愿意多看到一点。二三流的书籍,虽不值得细品,稍加浏览,也可广所识。何况一流的东西,说到底是从二三流中生长出来的。

那就不要责怪自己匆忙吧——火车、汽车、轮船、步行,始终在人生的旅途上行色匆匆。房舍、林莽、田野、河流和波浪,已经登览的和不曾登览的山峰,熟人的和陌生人的面孔,良好的和不佳的印象,不断向身后滑去。向小窗口扔进一角钱,一张什么票扔出来;递上一支烟,刚刚点着,就道声再见;刚刚绽开的笑容,应当澄清的措辞,正要展开的讨论,欲说还休的情意,即将发作的恼怒,稍纵即逝。生活变成了若断若续的卡通片。刚听到一句聪明话,又听到一句更聪明的,接着便淹没在一大团愚蠢的唠叨之中。教诲、询问、问候、祝愿,紧接着是道别。一分钟后,在人群中就认不出刚刚交换过姓名地址的新朋友;半小时内,足够让你处身在两种不同的方言之中。车入春城,衣襟犹带峨嵋云;船泊金陵,还闻匡庐飞瀑声。

也许这就意味着常青的生活?出于人不断向陌生探求的本性?抑或宁愿匆忙生活而不愿深入生活的本性?是啊,我们怕高处太冷,深处太黑。我们宁愿在不深不浅处漫游。然而,这里一切都在流动,而终极和永恒,不是住在高处,就是藏在深处。

但为什么要永恒?流动又有什么不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生活点化成一尊不朽的、同时也不知其年轻不知其苍老的石雕?

不行,困了,想不动了。好在作哲学的日子还多着呢,那时再把这许许多多鲜活的印象塑造成形吧。

四点后,天开始亮了。西边,林木之外,残月半斜;东边,霞光渐明。好一个静谧清新的早晨!

不朽的京城正红日东升。

23日 5:07


[1]笔者的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