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行人信札
1.25 第23封 5月11日~14日 南京中山陵/玄武湖→苏州园林

第23封 5月11日~14日 南京中山陵/玄武湖→苏州园林

老爸老妈:

走到中山码头乘31路到大行宫,步行东向半小时,一问便找到“向阳院”。附近无饭馆,否则会遵母命先用餐然后登门的,不过看朱伯伯的态度,其实也无需此种周到。朱伯伯把我当他自己的晚辈,家中其余人待我亦亲切。实际上,从未及坐稳,到饮酒吃饭,到刚才临睡,朱伯伯始终“诲人不倦”,说很器重我,所以把多年来潜心教育事业的经验讲给我听,平常是很少对青年讲这一席话的。大意是说:不可以研究生毕业为终,要学习一生,卒成一家之言。当前把哲学降为一种政治工具,真正的哲学却与科学与人生无不相连;故学必博学,不可偏于一隅。同时又要为人硬气,不以小得小失为怀;有大学问大为人才有大成就。如此者,留北大为上策,虽清苦,却得到了最宝贵的闲暇,可以发挥自学的长处。先不惮吃苦以求成名,终久也会有利。其说既有大义,又不乏明智。但亦不逾老爸日常的言传身教。

朱伯伯说瘦西湖无可观。读来信,父亲虽未发金牌,字里行间,似有催促小儿早归之意。遂拟废扬州、镇江之行。

洗了澡,准备休息。

5月11日 23:35 南京朱宅

是那种盖被则太热,不盖被则太凉的日子。患精神分裂的四弟夜中滋扰,且有蚊子,故未得好睡。幸亏船上睡足了,且往下几日皆很轻松。七点起身,不久朱伯伯等送老四去医院。同大女儿闲谈一阵后出门。同在杭州一样,没有什么地方一定要去。赶上的是9路,就随它到了中山陵。景物同记忆中完全一样,好似昨天来的。希腊字隔日就忘了,这些景物倒记得长久。

取一荒僻石径登到山上,原来是紫金山东一峰,日薄烟重,远近迷迷,遂罢及顶之念。披荆棘下山,未想在这市郊山上,惊起一只大动物来,草深,未睹其真形。榛莽掩蔽之中,有永慕庐等二三建筑,断堵萧然,败阶清冷。隐隐间见一大殿金顶,勘踏寻至,知是藏经楼,亦已残破。复东行,至灵谷塔,记得此塔位置不佳,视野不广,但既到了,就拾210阶及顶。南向无可观,北向则可见钟山南麓,平缓的一带山坡,都是绵密的青丛,此时日色渐明,带来一种正午特有的幽静。

再到中山陵。人们批评孙先生,说他有点机会主义,有时又失于主观武断;亲俄联共的政策,同后来国共分裂,左右两翼大动干戈,未始没有关系。但历史上的“因果”,殊难定论,而孙文一生未尝起登帝王位的念头,尤为难得。把当时那些豪杰人物数一遍,可知像先生那样怀公心秉正气的政治家并不多得。胡适之先生于私德固甚讲究,不过出掌驻美使馆,政绩却平平。有一长已不易,完善奚可求焉?

绕石柩三匝,以示敬意。

13:00 中山陵前

在玄武湖逛了很久,觉得不如昆明湖,更不如西湖。中午太挤,过了一点半,公园的饭馆又都关了,只好饿肚子。出公园前,又遇到宋夫妇,原来他们早一天就到了。我们仿佛真有点缘分。

去买车票,每天近20趟班车,票却卖完了。如今的客流量真大。但明晨仍要想办法走。

晚上依旧饮白酒,并且似乎喝得多了点。朱伯伯对教育几乎抱着宗教般的热诚,希望能见一二青年成大器。是不是有点像老爸:固少有大志,终未遂,寄厚望于后生。他鼓励我只应着眼于有史以来的伟大人物,淡饭疏食,志不可馁,必以成空千古的事业而后已。

兄弟姐妹们似乎都真诚开朗,相处也投机。

明日要早起,今宜早睡。

12日 22:07 南京朱宅

据说早点到车站能购到票,于是四点就爬起来,朱伯伯送上4路,换1路,两种都是通宵车。果然顺利地买到了227次。宁沪线上,一列列客车快接上了,却还是那么拼命地挤。真是国内第一繁华地区。南京到镇江站着,镇江到常州坐长椅的第四位,最后一段才扶了正。十点前到无锡。昨夜两次被蚊子叮起来,路上困得要命。不过现在可以挺到回北京再睡啦。


到蠡园。别西湖后,又看到一片美好的湖光了。一个有风的晴天,娇弱柔美,而游人不多。这次出来的妙处之一是正值江南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再过几天,就该是梅雨季了。虽然“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听起来富有诗意,大家可都知道黄梅雨的讨厌劲儿。再往下,则又是“赤日炎炎似火烧,放假学生到处跑”的时节了。

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请我给她们照合影,自然乐于从命;然后要给我照,从命得就有点勉强了。她们说不照相留念,不是白出来玩了吗?(一路上碰到过不少持此论点的人。)大概从此就断定我有点傻,坚持要为我充当导游,一同到了鼋头渚。土头土脑,同两个时髦女青工逛在人群里,未免不伦不类;说东说西,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共同的兴趣。但哪里肯撇下两个妙龄女郎兀自他去?于是相处得挺好,还一路要给我照相。大的姓顾,19岁,体态丰满,识礼干练;小的姓陈,18岁,漂亮天真。

鼋头渚的游客很多,煞掉几分江南风光特有的清新明媚。当然,太湖还是令人感动,风起浪作,滔滔如海浪涌。四点出园,大女孩邀我到她家去一起把相片洗出来,或干脆住一两天,好在无锡再多逛逛,说父母都是干部,在北方工作,家里只有一个外婆,任她做什么都管不了。骨立形销,孤魂野鬼一般,岂有不动念托肉身返阳世的?只怪爹娘把这儿子生得太老实了,一本正经地道了谢,分手走人。

吃了点儿东西,时已晚,就不再到梅园或锡惠公园等处去,在沪宁杭旅游,就像散散步,到处都好,却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沿原路回车站,正赶上车开,车上那些上海人的自私自利让人羞惭。半小时后到了苏州。

轻易找到木耳场,一见面就听小叔叔聊起来,我独自用餐时他也没停。谈的都是家族里的事,我本来有个弱点,总觉得每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听叔叔讲,就觉得应该改变自己从前的某些看法。不过所谈的内容不妨留待明天再记。只一间大屋子,叔叔婶婶小琳都睡了,小侄子和我躺在一起。虽然还早,但走了一天,这时准备读读报纸就睡了。您在家里也一定早早熄灯了,因为电视里想必没有可看的节目。

13日 23时 木耳场

今天由小琳陪着,虎丘、西园、寒山寺、留园、狮子林、拙政园、北寺塔,把苏州市内的名园大致看了一遍(网师园等未到)。这些园林中,留园似乎最能代表苏州园林的风格,给我的印象最深。这些园,个个不同,饶有趣味。笼统起来,却又都是苏州情调,同北京西安那种帝王气派固不同,同杭州无锡那种江南风华亦有别,要之全在“精巧”二字。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的人民精神风貌,颇反映在建筑风格中,同时受到传统建筑的影响也不小。苏州一带山灵地秀,养育出无数才子,其风格却偏于纤巧精细。

苏州的园林,原都是私人的大宅第,不相瞒,我相信弄那么一处住上个几年,肯定比这样随一伙游人挤在里面东张西望更能体会这些园林的真趣。当然,这些园林的真趣其实随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喜怒哀乐早已淹没无迹,永不重生。只有一部《红楼梦》,把那个时代最珍奇的精神情趣流传下来,流传下去。从这里我想到,作品只有深入到本时代最本己的思想情感,深入到一现而不再的情境中去,才会不朽。君不见其他写才子佳人的书,我们今人努努力也还能够编出来。

各省和各国朋友到苏州来玩的不少,大多所在都拥挤,我最不喜欢挤车,所以一天里走了不少路。小琳初看是大大咧咧的小孩子一个,实则对人事也颇有些细心的看法,和她走在一起,还总有几句话说。反正在苏州逛园林,本求不到独在的乐趣。时有雨,但不似七〇年秋的雨那么难过,事实上,还使池塘台榭别添一段风韵呢。

登北寺塔七层(顶上两层不开),鸟瞰苏州,一城平房瓦顶,西边有些小山,其他就是平整的田地,间杂几顶工厂的大烟囱。

14日 22:03 苏州陈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