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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信札
1.24 第22封 5月8日~11日 鄱阳五老峰/三叠瀑

第22封 5月8日~11日 鄱阳五老峰/三叠瀑

刘建:

回到码头边的九江旅社要了一个铺位(8角),然后随便走走看看。市面似乎不大,样子也比较朴素。就这样走走车站广场和自由市场,看看农田与农舍,听听小贩、农民、推销员、警察和服务员的,心得往往多于听一天哲学讲座。

九江的生活水平不高;花一块五正式吃了一餐,同一对很可爱的小朋友聊了几句。散步一周。

二楼大会议室里置四十来张铺,包括折叠床,桌子,长椅,我睡的是最后一种。智者说,睡着以后,御榻同草席并无区别;不过在睡着以前,那股气味——well,还是有点儿区别的。

那就赶紧入睡,好早早进入无差别境界吧。

5月8日 21:45 九江旅社

谁说庐山不好?这五老峰就是面临鄱阳湖的五座悬崖,山壁直上直下,从我此刻坐的地方往下一跳,800米到底不用怕磕着碰着。五崖相连,山高欲倾,果然有“基压江潮,峰与辰汉相接”的气势,虽天都、莲花亦难为俦。这里离湖比含鄱口近得多,似乎纵身即可入浩波之间。山脚不时平白起一股白烟,依崖上旋,须臾而成云霞;五峰之间,惟我与行云做伴。于是藐远志之所及,怜浮云之并举。

今天五点起身,一小时后发车,七点半到牯岭。侧望鄱阳湖,正耀耀在朝阳下,如云东立。我到庐山来,主要是想看匡庐瀑布,向好几个游人打听,都不曾往。

在牯岭转了一圈,往俱乐部来。庐山上面柏油马路纵横,别墅棋布,修得很阔气,服务设施齐备,什么都有的卖,当然,我也没钱买什么。在大山中少见这样平坦的地势。既平且广,建筑虽多,仍远不似想像的那样拥挤,青葱明丽,挺安静的,走得便觉轻松了。碧透的天空,轻闲的云朵,明丽的风和树,松弛的心情。这原不是个探险猎奇的地方,而是“避暑疗养胜地”。

到含鄱口,下有烟气,鄱阳湖隐约不明。

沿山径下一段,复沿公路而上,到五老峰。峰脚下一块平地上摆着粥摊,喝粥时,旁边有一伙上海青年男女,长得多很有模样,打扮入时,刚刚从峰上下来,抱怨着山太高,太阳太晒;一面一碗一碗要了粥喝,一面抱怨米不好,咸菜太咸,鸡蛋太小,说是还不如上海的鸽子蛋大。两个鬻粥的山里姑娘,不过十四五岁,小心服务,一声不响。一位女郎抱怨她那一碗太稀了,鬻粥姑娘连忙另盛了一碗端过去,这女郎叫起来:“侬把锅底里的砂子都舀给我吃啊,这样的粥我吃了是不付钱的。”鬻粥姑娘低低回了一句:“不付就不付。”女郎登时光火了:“个小丫头个嘴巴倒厉害个啊。好个,是侬讲个弗庸付钞票。”就叫了她的同伙,哄哄地起来要走。我走了半个中国,还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就叫他们站住,对其中一个男人说,吃了人家东西不付钱不是太好。那小伙子身长面白,挺漂亮的,可惜举止委琐。一面劝他的女伴,“算了算了,忒个乡下丫头有啥个吵头”,一面掏出一张二元票子,扔在桌面粥浆上,“个钞票侬全拿去,阿拉钞票有个是”。等他们下山去了,那个小些的姑娘对我说,上海人真坏,原来他们该付三块两毛的。大些的那个止住妹妹,说上海人并不都是这样的,昨天来的几个上海建筑学校的老师多好啊。不好的人总是少数,不和他们计较就是了。这对姐妹姓卢,生长在庐山,眉目举止谈吐全可用“良善”二字概括,一路上碰到过多少像模像样的城里姑娘,没有一个像这对姐妹这样让人喜欢。可知造化有几分公平,既然把这样高贵的心地给了她们,就把细皮白肉锦衣玉食给到别处去了。

眼前云腾雾蒸,头顶上仍旧骄阳高居,照耀着那种夏日特有的巨大的灿烂的云头。既为五老,故秃顶焉,无处闪避,任灼日炙肤,久坐已感难当,却又依依难舍。

9日 12:58 主峰顶

下到山脚,已没有客人,卢家姐妹却还在,就坐下打尖。听我要往三叠泉,说太远,不如在她们家里先住一夜。指着山坳里,家就在那里;恐造次,谢绝了。反过来请她们到北京玩。她们说一直非常想看看北京,但她们必须先攒够盘缠,即使她们愿意,家里也绝不会让她们花别人的钱去旅游的。可知养出这样的姑娘,还不只是山杰地灵,她们的父母,也一定是极方正质朴的。最后说好,她们自己攒车费,我来管她们在北京的花销。吃完,她们也要收摊,把剩下的两个鸡蛋包了给我。我要付钱,她们坚决不肯收,说本来认识了高兴,一算钱倒不高兴了。

都说三叠泉远,果然不近,老陈腿快,尚从两点起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方至观瀑亭。依亭东望,两山对峙,峭壁之间,不过数十米。南面壁上,舞下一条白龙来,此即三叠瀑也。为翡翠池肯走40多里,为三叠泉就更值得了。下到第一瀑上首,涧中一潭,青丛巨石环护,四顾无人,遂脱衣跳入潭中,痛快洗涤一番。爬到瀑顶下观,好景象!北面一道石壁,高数百米,宽达千米,势盖雁荡铁城;头顶巨石如檐,脚下涧落百仞,一时间,水动石摇,目眩胫软,岂敢久驻?在雁荡颇欲登龙湫顶下视,今了此愿。

下到第二叠下首,坐在平坦的巨石上,仰观两道瀑布相续,水大声疾;爬到第三叠首,知下瀑必更为雄壮。然两道石城,勾连成死谷,断然无法再下。若下此瀑,沿溪出峡,经白鹿洞书院,便到山外,再行二三十里,就到鄱阳湖边了。

石城四箍,风从天来,飞流四溅,如雨潇潇,天顶碧宇轻云,瀑后一派阳光。这样的瀑布,飞湍于这样的峰嶂峡谷之中,世界上不能多有。庐山景色,止于此焉。坐观者谁,当代太白一人而已。有诗为证:

暮至三叠泉,但听瀑声喧。

险峰屏四壁,怪树立云前。

忽见游龙至,乘风舞万千。

一叠三千尺,三叠到九天。

说起太白,当年住在此瀑上游九屏山,却不知有此瀑;宋时朱熹于此讲学(这位老夫子够能玩的!),亦不知之,搬到武夷山后,才听说有个樵夫入深谷发现此瀑。一经发现,便成天下名瀑。想那位樵夫,后来大概也羽化成仙了。

黄昏了,密那发的猫头鹰又要起飞了。可是朋友们!争忍离去,争忍离去!庐山还有什么要去看的呢?

17:12 独坐观瀑石

昨晚在三叠泉,只顾走到潭边壁角,欣赏赞叹,忘了食宿之事。待返身上山,登到一半,回首鄱阳湖,正顺着夕阳光线,湖岸的村舍历历在目;若有下第三叠泉的路,我定要到湖边去宿了。赶上观瀑楼,已不及观日落。从这里俯视鄱阳湖,优于从五老峰上,因这里正东向,而五老峰东南向。

想寻一条近路,便踏上一条陌生的草径。谁知这路一味缓慢上升,初,还觉愉快,可是后来总不见翻过岭去,而天色愈来愈暗,云头愈来愈重,花树愈来愈深,就有点着急了。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某个地方,然而,灌木中,道路愈来愈窄,枯枝把眼镜打掉,刺穿上衣,扎出血来。这条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我又不敢离开它一步。走着走着,神志忽然迷乱起来。好几次,发现自己冲到离开道路的某个毫无意义的地方,无所视,无所听,胡乱吼叫着。点燃一支烟,努力使疯狂的情绪平静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像狼一样孤独,希望见到人,哪怕一个陌生人,哪怕一个坏蛋。心底的脆弱忽然通过裂变增生,在全身蔓延开来,瓦解了意志与精力,只想安安静静地爱,被爱。一路上常有人把我这样一个人长途旅行视为异事,一向不以为意,这时却感到两个月不停顿的奔波,情绪像山中的天气一样变幻不定,似乎已经把力量消耗尽了。无论如何努力,竟不能使自己镇定如常。拉住自己,不到悬崖上去辨别方向。

山岭还在继续上升,已经高过五老峰了。天黑时候,终于钻出树丛。刚出林丛,黑暗中就觉两个怪物奔扑而来,连忙俯身捡起一块大石头;原来是两条恶狗,和一般看家狗不同,这两条巨犬一声不吠,也不怕你弯腰捡石头,只顾扑上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已经扑到身前,后面有人大喝一声,两只凶兽戛然立定。两个兵,就站在五七米开外,夜黑人惊,完全没看见。兵叫住狗,上来盘问。用手电照着看了我的学生证,态度和气下来。说这里是庐山的顶峰汉阳峰大月山顶,建着雷达站,从没有游人从树丛里爬上来,所以疑是特务来破坏。我说我在福山也误入一个雷达站,别看我对工科一窍不通,倒像同雷达有缘。卫兵把我领到兵营正面,那里是一条下山的大路,说离牯岭还有将近10里。

惊魂甫定,沿大路下山,绝不敢再觅岔道。这时才发现头顶上悬着半轮昏黄的月亮。没想到在这汉阳峰上实现了月夜山行的愿望。

岩间白云冷,枝下月光稀。

回首行经路,山深易忘机。

可惜四下涌上来的云很快把月亮吞没了,新的光源是闪电。人们说,这是今年来最热的一天,夜必有雨;果然就落起雨来。离牯岭三四里时,找到一所民房,山民指给我一条小路,可近一半,走了几步,路荒难辨,复退回大路走。未久,路边一所工棚,打起手电照看,顶壁完好。本可在此度夜,但方才一段狂乱吓坏了我,更兼电闪雷鸣,风疾雨冷,不敢宿下,虽然心知没什么可怕的,一无野兽,二无匪盗。

山洼里已经闪出别墅的灯光。下行到邮电疗养院,绕楼寻觅,楼后有一尚未落成的大厅,看模样是个新建的食堂,空旷干净。身上实已无住店之资,就找到一条木板,平放在大厅侧的一间小屋里,把卢家姐妹塞在书包里的两枚鸡蛋吃掉,在雷雨声中睡去。半夜,被冷风激起,把“铺位”移到背风处,复睡去。再次被冻醒的时候已近四点。虽然冷,比雁湖之夜还好过得多。

找一条水管洗漱了。坐着吸烟,或在大厅中散步取暖。天蒙蒙发亮了,云把厅围绕。五点,道路可辨,遂上路。谁知此路不到牯岭,却又把我带到庐林湖(就在俱乐部边上,昨天忘了写到它),索性下到湖边去。夜雨水涨,水波却依旧澄碧,漾着一片清冷。西边已露一线青天,东面坡岭被云雾笼罩,云漫下来,垂在湖面上。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开始了新的一天。

庐山到处有前人的足迹,颇引人幽然怀古。人说东方的特点是阴柔,不知他们想起什么来了;反正近人所说的中国传统,往往只是被西方压垮的传统,甚至只是三十年来的反传统。不明历史,就把自己的阴柔投射到历史中,再软绵绵怀古一番。想想孟夫子的浩然之气,想想太史公笔下的游侠,想想曹孟德的横槊赋诗,想想唐太宗和李白,一个个何等刚健。我们若没有刚健之气,又怎能承接下中华的刚健文明?

下到“三宝树”,一株银杏,两株柳杉,据传是晋朝一个和尚从西域带来栽于此山的,看那粗大,说是汉朝的也有人信。

又下到小桥,右折寻乌龙潭。同向来所见诸潭比,这潭就像一根驴尾巴。但我仍在潭边坐了许久,来补上这段记录。

10日 7:30 乌龙潭,天开了,虽还未投下阳光

你好,太阳!你好,光明与温暖!谁最先向你们致意?——度过了黑暗与寒冷的人。

又沿涧登攀了一阵,见绝无好景色,就下到电站大坝,沿环山公路到仙人洞一带。难怪大家讨厌照相的、题诗的,居然这么一个破洞。这一带游客纷纭,但石松、一滴泉、天桥等等,无一可观。打听石门潭瀑,人云:老皇历啦,修水库后,没瀑布了。匡庐素以飞瀑名天下,将来大概要以发电名天下了。

天又阴下来。登石伫立,北望大江,乡思如江上腾起的雾海云楼,弥近弥深。善哉,明晚我就顺江到钟山啦。

从如琴湖登小山,沿岭至月照松林。如果有月、有酒、有酒侣,也许值得一来。这时却连月照松林也未看到,天顶倒露出几块可爱至极的蓝天。

看风景画片,似乎把庐山的景色都走到了。然而想到夏禹、太史公、陶渊明、惠远、李白、白居易、苏轼、黄宗羲、朱熹、王阳明、徐霞客,以及等等前人曾从不同的道路,登上或发现各个所在,就起了一个愿望,在庐山住上一年,把前贤的旧踪再一一访踏。

这些古人,性情遭遇虽各个不同,但其性情的深厚,却个个都是今人比不了的。以陶渊明论,当然是个田园诗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童蒙读来,只见其清淡闲适,不见有什么深厚之处。但我们当然知道,陶渊明本来追随的是儒家治平的思想传统,颇有治世济民的抱负。只是当时门阀森严,政治黑暗,不愿在里面搅浑水。他的避世,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人们又举出“刑天舞干戚”这样的句子来说明陶渊明的另外一面。不过依我看,陶渊明的另外一面,并不一定要在“刑天舞干戚”里去找,就在“心远地自偏”里面,一样是体会得到的。怎么说呢?但凡卓越的诗人,心中自有相互冲突的情感、追求,而因了人格的巨大,始在特定的文化传统之中循当时的时势物理,把种种不同的情感追求统一在某种主调之中。深厚即由此而来。否则心从何处远,地因何事偏?本无远大抱负而一味闲适的诗人,写出田园诗来,自然就达不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深远境界。阴铿也写田园诗,还算有才的,读到“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却难免觉得气韵单薄多了。同样,我们也想像不出,一个本来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诗人,会写得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样的句子来。

回到牯岭,在照相馆买到车票(这里车多,各种铺子都卖车票),吃一碗面,到望江亭,登小天池。吹吹风,休息休息,正是瑰丽的多云天气。

一时雨雾飘来,一时晴云浮去。这番景色与峨嵋所见又不同,那边浑厚雄深,这边明丽清秀。

13:02 天池亭

这倒霉蛋,上车时跌在泥潭里一跤。三点发车,100分钟后到九江。

车上回望庐山,在下午的阳光下静静躺着。一座大山,就像一个人伟大的人格一样,当然只有离开一段距离才可得观其全貌,得观其外部的轮廓。但这个全貌就是庐山的真面目吗?我们必须曾在此山之中,勘踏过其中的草径,漱饮过其中的溪流,抚摸过其中的石和树,我们必须曾活在那里,才能真正看到,才能从外形看到实质。看,跳出来看,是一种回忆。惟曾在者能看。这么说,我们若要识得庐山的真面目,非曾在庐山之中不可。

拿到船票,只给我晚上十点的。于是琢磨着设法上7点20的一班。吃了饭,无处待,走来走去,感觉身体不适,智力迟钝,挺吃力地支持着。

看到港务人员带熟人先入码头,灵机一动。大摇大摆进去,并无人问。很快船到,便优先上来了,待找一上铺(热些,却也安宁些)躺下,吸了半支烟,舱里挤进人来,为铺位大争大吵。走了为别人开的后门,我倒大模大样在铺位上躺着。本想立即睡,但邻铺为铺位吵了一个小时,且舱中又热又闹,热天睡皮垫子,肯定不会越睡越凉快。要是精神好,宁愿上甲板去吹风,像梧州—肇庆途中一样。

睡到早上六点,起来洗漱了,读随身带着的惟一一本诗词选。天阴风疾浪大,未登甲板。刚查了一次票,查票员看看我,就走过去了。

11日 8:59 铜陵—芜湖

天色淡薄,北风缓缓,大江渐宽,两岸平川上,惟见东西梁两山,然皆高不过百米,形势也不如小孤山。所有的旅客都睡了,侧舷甲板上空荡荡的,成了我散步的理想长廊。身体感觉也好多了。

继续着昨天下庐山时的思考。所谓看所谓认识,都是以身在事中为前提的。身在事中,说的还不是“体验”,体验还是以自我为中心、以认识为归宿的,在却是迷,身在庐山中就是迷在庐山中。着迷才有关切。Sorge这个词,本来译成“关切”要好些。不过熊先生译做“烦”,自有译做烦的好处。因为烦不从认识来而恰恰是从身在其中来,即从Geworfenheit的关切来。而烦之为体认,就和抽象认识不同,而更近乎智慧。佛家说“烦恼即是菩提”,未必是我现在所想的这层意思,但我们似乎经常过分强调了智慧高远宁静的一面,而不曾悉心体察智慧和烦恼的联系。须知本真的生存并非遁入方寸之间,也非遗凡尘而轻飏。沦落于大千世界,自不免操持百业,逐人高低;就算收心得道,忘却营营,仍须要挺身立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说什么出世、无为,总还是在世,总还是无不为。人生在世,究竟脱不开这个烦。而烦之为烦,就因为人生总不是个定型的局面。今日了悟了,明朝复又执迷;或竟不如说,不着迷就没有了悟。人生之谜因此就不似一个方程,求出了根就可以摆在那里。思领悟在,并不断领悟在;思跳不到存在之外去作结论,反倒执意寓形宇内,寓身于万象,从而把万象保持在真如境界之中。

13:45 将及马鞍山

靠岸了。

16:15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