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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信札
1.23 第21封 5月6日~8日 青阳九华山/安庆小孤山

第21封 5月6日~8日 青阳九华山/安庆小孤山

嘉曜:

在黄山宾馆大厅里,同北京的、常州的、上海的伙伴都碰到了,聚在大厅围绕着服务台的通铺上,显得热闹非常。出门看看,可知天下很多聪明的人、善良的人、幸福的人,虽然不一定就情趣相投。

入晚,众人散去,剩下住黄山宾馆的几个闲聊。北京内燃机总厂的宋给我讲发动机生产,讲得很生动。不知怎么一来,话题又集中到骂“四人帮”及其帮凶。骂了一气,各自睡去。诸人皆留我将就挤挤住下,但我坐的那个铺位一直空着,就先占着,让他们各自去了。结果,我那个挨着服务台的铺位始终空着,要不到花钱的铺,倒预备着这个免费的。午夜睡去。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黄山萍水相逢的朋友今晨飘萍而去。原只与小宋夫妇同路,后来小沈脱离画院团体也要随我往九华。近六点离开温泉南下,5公里后经汤口东折,由黄山东麓曲折而行,七点半到太平,复行山路,一小时后渡太平湖,溪湖林山景色清丽,难怪养出天都峰那种灵物来。摆渡用了很久,抵青阳已十点半。

青阳是一个公路交通枢纽,补票顺利,中午将往九华山,吃了饭,于此歇息。路上听说长江水路亦通畅,又起游庐山之念。不过行囊马上就要从羞涩变成如洗了。To be ther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5月6日 11:55 青阳车站

开出一段后,开始盘旋上山,直到第三座“天门”,大概上了12公里。反顾上山的公路,荡转如白龙;到处题作龙的岩石都不如它像。有时,人的痕迹也很动人,拜伦曾提到茫无涯际的大海上远望到一叶白帆。又例如山林深处露出一点殿角。西方自古希腊罗马以来的建筑都建在开阔处才雄伟,中国的殿宇却好像本来就该建在深山里,平原上的倒像是从山中传出来的。

路上只有一处好风景,那就是龙池,百丈峭壁之下,一瀑下冲成潭,以下又连续几个小潭,高高瞰去,堪与龙湫、翡翠池媲美。

终点在山间小镇九华街(700米),问明情况后即登山。未久,到回香阁,又下到接引庵,庵中联云:愿天多生好人,愿人多行好事。此谷平坦,寺庵毗接,多数同民房一样,正厅立一两尊佛像就是。七百米以上,是天台正顶,在此上眺,颇觉雄壮。

今天天气燥热,看来也是初夏乍热时候,杨叶还柔润,槐叶却圆全了。

15:20 中闵园

下午下回香阁之时,从谷底来了一行人,每两个人抬一顶轿子,上坐“菲律宾华侨回乡进香代表团”,几个老的,几个壮的,几个少男少女,或项挂念珠,或手捻佛珠,或剃发袈裟,团长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大胖子,因太胖,添一轿夫来轮流抬。午日炎炎,轿夫汗流气促,进香者们悠然自在。当然,一边肯出钱,一边愿出力,不逾公平。但那场面还是让旁观者难堪,觉得这些人不信佛不进香,倒离佛心近些。想起峨嵋山那些负笈登山进香的老农妇,玛丽亚接济而安德烈嘲笑的那些无知的俄罗斯老太太,都还算得是信佛信神。

言归正传。山不算高,所以慢慢走。登山本身就是乐趣,况大山之中,游者寥寥。一路有几座寺,都进去看了,或借清潭擦洗,或坐磐石欣赏杜鹃花,或照相。人云:黄山归来不看岳,余不知其可,但刚下黄山就来登九华,确实把那些山石涧水看得平淡了。九华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另有峨嵋、五台、普陀),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年革命,香火还是相当旺盛。不过,我凡看到好山,就看到佛功无量,体会到造化慈悲,看到和尚尼姑倒往往觉得俗了。

五点到观音峰,宋小两儿口力怯,又见山上已无一二游人,便乘天还未暗,下山去求宿。小沈和我继续边玩边上。偏偏是在这观音峰以上,风光一变,奇岩四立,峰峦各异,正合路壁“渐入佳境”的题刻。有诗为证:

久欲参禅理,寂寥登九华。

山高风不断,松冷日初斜。

乱草侵梵宇,鸣泉出紫霞。

归来心已净,归去种莲花。

好山好山,尔等何日来游?毕业分配,可有硕士级和尚,发到此处来看山,一点红尘不到,颐养天年?

过古拜经台登天台正顶(1323米),不禁叫一声好。原来九华山孤脉横卧,卓然于群峰之中,东西皆立起六七百米来。天台正顶选在绝佳之处,尽取主峰之崇高显要。崇峰之上,惟吾二人,大殿之中,悄然寂然,惟一老僧缩在厨房。天高人小,日晚山宁,佛国气氛,笼罩梵宇仙城。东南青山后,可望太平湖;西北烟霭中,仿佛长江水光。大山极顶,难禁神志扬逸;日暮凌风,争不宠辱皆忘!高吟浅唱,无欲尽之时。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要往庐山,就得及早赶往贵池,大山空荡,又不舍离去。山顶下有招待所,在彼处进晚餐,决计先宿一夜再说。旅游的事也怪,昨夜百余人宿此,连饭桌也拼成床铺,今晚却只有我们二人,岂非天赐清福!

近七点,斜阳穿云入雾,山色渐转苍茫。古拜经台背倚大鹏听经石,巨岩顶上就是天台正顶。转过身来,两侧数座奇峰,前面一带矮山,山缺处,数点朦胧灯光。殿前一方平台,倚栏下眺,松谷千仞,大风越过天台,扑下松谷,撼起一片松涛,凛然雄深;半天间纤月一钩,却清清雅雅。此种境界,非笔墨所能描述,惟身在其中,始可领略。唤君同来举大白、听天籁,何如?四顾却不见君。

平台后是听经殿,一盏青灯,两支红烛,映上三尊佛像和坐在烛台上的弥勒,两侧二十二罗汉,形态隐约。往随缘柜中投赠几文香金,拈过一支香来,点燃插入香炉,合掌端跪,口中只道:但愿菩萨保佑我终生常葆慈悲心肠,死生贫富另有天命管着,就不消菩萨操心了。一向以为烧香敬佛,不如分领佛心。心不诚,纵拜纵捐何补?此行多上佛山,屡入琳宫,不曾敬一次香,菩萨大慈大悲,固不在乎,判官小鬼,难免见怪。如今行程将尽,还了此债。夜静殿深,心极虔敬,烧香拜佛,此其时也。虽度过不少神奇的晚上,然心静且净,无过此时。想来要普度众生的佛心,本身是寂寞清静的。

小沈且冷且乏,先睡去。床临窗,窗对山前,然无所见,惟闻满山风啸松涛而已。

21:45 古拜经台

又独自出去观赏九华夜景。弦月已没,山风浩荡,把天空刮得晴碧,星光明灿,映此夜光,可见寺后峰岩松柏的剪影,一座大山,黑黝黝的,充满了神秘的感召。只有我同这九华佛山的夜色做伴,想必情与貌,略相似。

今晨醒来,已五点过了十分,忙叫小沈一声,自己披衣裹被,奔扑上山,十分钟后及顶时,气脉将断矣。未俟立稳,寂寞大山之外,旭日徐升。再十分钟,阳光已不可通视。这时沈也来了,另有几个友好赶到,他们是三点钟就从山脚开始登山的。

携沈登最高峰十王峰(1341米),几色杜鹃及其他花类开得正盛,铺满山顶,恰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大花园。爱野花风韵,坐其中,比在城中一室细赏名艳奇葩更觉悦目赏心。

九华山脉南北走向,此时满山西风,却不觉寒。拨花穿竹,回到住所。沈动作慢,我先下山来。在中闵园要了两碗鸡蛋酒酿,煮好端来吃进一碗,还不见沈踪影,遂“把师弟那份儿也吃了”,登上回香阁,复登云舫。回顾主山,朝阳斜入闵园竹海,光影陆离,难为丹青。

未辨出通百岁宫的道路,却走下山来。转罢规模宏大的祗园禅寺,复登山数百米至百岁宫,这里供着明代无暇禅师的真身涂金像,据云他是百二十岁圆寂的。这尊金衣佛像现在看上去是木乃伊的样子。

慕名而来,索性把几座大寺庙一一参拜。到化城寺,宝殿建筑得确甚雄伟,殿后有黎元洪所书: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入内看了看就退出来了。寺庙原为诚心的香客修建,信徒而外,真好寺庙艺术的行家前来参观倒还罢了,我们这些世俗游客没的污了人家清静世界。

这里公私贵贱好坏都不卖烟,好容易在化城寺前觅得一盒腰鼓牌劣等烟,同店家聊了一阵,知九华诸大寺盛时皆有上千僧众,化城寺建于唐至德二年,为九华开山寺,盛时更有和尚三四千人,香火之盛冠于一时,那种鼎盛景象现在连想像也难了。(九华街如今一共只有居民1400人。)

7日 11:48 化城寺大殿

看看天无片云,午日灼人,发起神经来,登南山数百米。山路不陡,山风不断。至高处四望,了无一人。东眺天台,北眺云舫、百岁宫。初夏午时,即使登一座小丘,也总领略到那种光明的宁静,况复身处东南第一山中。何不就此遁入空门,结庐于此?兴起就到黄山匡庐游荡,兴尽就归读《史记》、《石头记》、Faust。尘世利欲于我本来淡若乌有,最多不过隔日化些酒肉来吃。再待一二十年,连酒肉也不想了,自然餐风饮露,羽化登仙。看官且慢,这里还有一份“出家须知”:商品粮户口,初中以上文化,全家及单位同意,年轻未婚,无恋爱关系(或爱人同意),工资15元,服从国家统一分配。

想着龙池诱人,却未敢下半山去游嬉,恐误了车耽搁一日。另择草径,寻至小天台;大殿无人,惟地藏王菩萨与云游菩萨而已。

下来参观旃檀林,九个老和尚正在做道场,领头的披大红金线袈裟,还有几个披绛红金线的。九个各有所司,像是个自奏自唱的合唱团,多数拿着各不相同的乐器(我只叫得出木鱼),领头的一唱,大家跟着唱;却有一个,不断地站起来,跪下去,磕头,往复不止。有几个很严正,有几个东张西望。

赶到车站,小沈已在彼处树阴下纳凉,等着买票的人却已挤满售票窗。大概这里的公务员喜欢看人打架,车到了才卖票,一开窗,便是一场混战,我拼了老命参战(闲住一天旅店可不好玩哩),终于为自己和别人购到——better:抢到——三张,到贵池,一块三。这几分钟是出门来最英勇的一次斗争,幸亏没买串念珠戴上。佛祖或会腾云驾雾或会缩地之法,自然不必像我们凡胎这样你争我斗。

14:25发车,未经青阳。近贵池时,路面平坦良好。16点到,立即换市内车到池州港,结果船票很好买。我本已想好,上水下水的船哪班先走就买哪班。结果上水的船在先(明晨一点),好,那就到庐山一游。决定一旦作出,是好是坏,心里都畅快。

在候船室好生洗了一番,又觉得舒服了。先去吃饭,饭后再见。

17:30 池州港客运站

今天一天吃饭花掉一斤八两粮票,一块八人民币,且无一餐后觉得吃饱的。饭后入港。池州港在秋浦(读诗的朋友都熟悉这个名字)入长江的口上,江水静静流着,夕阳静静沉没着。昨晚白日依山尽,今晚长江落日圆,一样落日,两般情调。

候船室很宽大,灯火通明,长椅上躺满了人。广场上也很活跃,旅馆知青女招待骑车兜风,几个小伙子打闹戏耍,后来放起Disco,扭得还不赖。我坐在客运站前广场石台上,同南京有色金属冶炼厂的一位中年人闲聊,这人路子很活、见识很广,一晚谈话,既助我消磨了候船的时间,又让我增加不少见闻。

船稍误点,蜂拥上船之际,已近两点半。抢入五等舱,并无空铺,遂占住一柜顶,甚困,不久睡去,约五点,船近安庆,醒来,在船上走走,然后送小沈下船。他到此地接其父回沪。一路上碰到过好几个容易动感情的人,认识才一时三刻,就敬重有加,知己似的说好多话。虽再三叮嘱不要失去联系,今后大半飘萍不复;同行一段已是缘分,有几人能在人生之路上两次相逢?

安庆下船人多,找到一张铺位睡觉,至九时,出舱闲逛。船大,分六层,顶层驾驶楼等,底层货舱。五等在二层,已高出水面,隔板分割,上中下三层铺位。船超载,乘客达2000人,甲板过道上横躺竖卧,加之天气较热,航行得不算过分舒服。江南多丘陵,江北始终平坦,只彭津对岸有一座山,叫小孤山,上多建筑;山不及百米,但半立长江中,突起在无际平原之上,也算得一景。人们跑出来摄影,其中有宋夫妇,原来他们昨晨往铜陵,在彼处购得三等舱,也上了这条船。

在甲板上无所事事地溜达,接续着古拜经台上的思绪。悟得一切皆空抑或悟得万法如如,我总以为还是后一种悟性要来得更透彻些,所以难怪五祖宏忍虽然把衣钵传给了慧能,仍然说他“亦未见性”。我说“透彻”,是因其悟得真切。了悟一切皆空的人,未始没有,但我们凡人,谁真能悟到一切皆空?更须一问的是,谁始终悟到一切皆空?若始终悟到,那还是悟吗?我们尚在贪生之时,干吗多讲求死之念?饿了要吃困了要睡,这是万法如如。但饿了仍不受嗟来之食,这也是万法如如。最怕口说一切皆空,实则只把他人看空了,于是自己的生活反倒实得没有了转圜的空间。生孩子过日子,就要说修道为诗的是空;修道为诗的,就要说常人的生活空洞。生孩子要好好生孩子,作诗要好好作诗,这就是万法如如了。

我虽事哲学,却不喜玄言。想不清说不清的事情是有的,那我们就再去切实体会思考,再试着把话说明白,绝不敢拿了自己的懒惰去冒充得道。笼而统之的得道,的确用不着很费心,难的总是把实实在在的困惑理出一二头绪来。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岂畏难哉?思的鹄的就是求真,六合之外,万相归一,怎么说都行,诚不再有真伪之辨。古之圣贤,与西人无异,惮尽思虑三绝韦编以求真,哪儿有像后来的小夫子那样,一个个悠哉闲哉就得了道的?

我们讲道机深浅,西人讲真与伪,看似我们内在西人外在,其实不真何来深,不深何来真?失真的所谓深刻,不过是些诡辩之士的伎俩,用来吸引雅典的无知青年和我们今天的大学生们,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大半还区分不出巧智和智慧,反倒常把智慧的清明认做平庸,特易为奇诡之见迷惑。从前那些严辞正义不过是些面具,如今一旦剥落,其中不是肮脏就是空洞。时势如此,想来今后十年八年,必有各种奇谈怪论流行,惟待尘埃落定,世人才能转向真实正大的思想。

5月8日 14:16 长江上

等了很久,近五点才靠上岸,冲上码头为宋夫妇办理一日游票,接着送他们坐车上山去了。我自己绝不肯坐旅游车,一大群人,一处停15分钟30分钟,小旗一摇,又哄哄地往车上挤。

这时才喘口气,东问西问,打听到出九江的船票难买。买不到该怎么走下一步,现在想不出。走了三四里路到汽车站,购到明晨发往庐山的车票。

不知为什么,沿海城市比较凉快,而沿江城市却热。九江让人想起一个月前的梧州来。从前没到过江西(现在还没到过西藏、青海、黑龙江和台湾),起了一种由陌生而生的混乱感;大概因为热以及缺乏睡眠,思想也不清晰,多少有点沮丧——干吗到庐山这个鬼地方来?

18:02 九江八角石邮电支局

求援!到庐山一数,手头只剩二十几元,勉强支持得到上海。见信后请汇四十元到上海。先曾和胡渭约定代购舟山船票,现决定取消此行,已托他代购18日往青岛的船票。故我必须16日前赶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