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封 5月4日~5日 黄山天都峰排云亭
阿晖:
六点一刻发车,近临安时,车右一湖,大若西湖,青山四箍,甚美。多丘陵,路面尚好,会车不多,四小时后至顺溪(172公里)午饭,菜肴便宜,遂跳踉大嚼一顿。之后便山行,下山到歙县(213公里),据说这是一座名胜繁多的古城,坐落在不规则的平川上。又行50公里(一点一刻)进山。车右一座水库,数个百亩湖塘首尾相连,水极清澈。虽无密云之浩大,然谷深山高,别有一番峭丽,可谓黄山的第一景。沿溪曲折上下,54公里开了两个钟头,过了汤口。黄山与泰山、华山、峨嵋、雁荡等山不同,它藏身在群岭之中。不过在山洼里,各种旅馆设施等也组成了一个小镇,游人熙熙攘攘。
同车三对北京来度蜜月的青工拉着同行,拖拖拉拉,找不到旅馆,遂登山三里到慈光阁。摆脱众人,独自走通往汤岭关的路。原以为一座黄山,尽是游人,谁知一上石路,竟无一人踪影,倒以为众多游客花了钱,只是为住住招待所的通铺。阴天,不是那种云势凶险的阴天,而是死样怪气的那种。登到试剑石看,就是一块石头。石周野花似锦,留连了一刻。复折回鸣弦泉,泉边是醉石,传太白酒醉于此,绕石大呼,可惜我未赶上同他共饮谈诗,而是一人冷冷清清坐在石下,无朋无酒。
一路上,遇到游山玩水的人,都说黄山观止,现在还体会不到。不过,听流泉汩汩,落瀑滔滔,足够自在。
5月3日 18:02 黄山醉石下
到了。
4日 7:55 天都峰顶
原想在天都峰顶作一小记,然峰顶广仅丈方,不时要给上海赤佬躲让照相,遂立观半小时后,便下山来。
昨晚从醉石直下虎头岩,又下到回龙桥去看人字瀑,久闻大名,一见不过尔尔。现在正水旺时候(有些路段、有些电线杆浸在水中,听说二日黄山亦有大风雨),尚且如此,故有人说水淡时候,仅如泪滴。
登回慈光寺。食堂已经关门,北京一刘姓青工却给我买好了一份晚餐等在外面。路上遇见的几个青年,虽萍水相逢,都围过来说话。还是脱了身,暮色中在左近转了一回。刘说已安排了铺位,邀我同寝。通铺上躺下后,此兄没头没脑说些话,又无端表示钦慕;终于说到本题。这些事情,原先只从书上读到,听此兄说,中国人里也是很普遍的。颇感难堪,告无此癖。他说由于社会压制,很多人在这方面对自己并不了解。觉得此人生身如此,未见恶意邪心,不忍伤害,于是只说还想转转,起身走到大棚外面。不知何时,天竟大晴,星斗灿灿。回到铺上,刘还睁眼等我。我稍不悦,说困极,请他切勿乱说乱动。其实却睡不着,听他在旁边辗转伤叹。
才四点人们就起来了,赖到五点,洗漱过后,未待早餐,就上山来。在立马桥追过刘等六个伙伴。黄山路陡,上升甚速,一个小时就到了半山寺1340米(温泉车站海拔660米),喝一杯牛奶,不远就到了龙幡坡。立坡四眺,已觉空旷,东有天都巨大的阴影落下来,北有莲蕊莲花诸峰,峰顶大石壁,正半迎旭日,极为辉煌,南面温泉宾馆之类以及老人峰,都已落入脚底。满天晴翠,一道青云横亘天沿。正是
云栖天柱断岩横,日上莲花势欲倾。
七十二峰相并起,几多天斧始劈成?
但恐大批游人赶至,未便久留。翻过天门坎,山下景致,便甩到岭后去了。穿过云巢洞,就到天都峰脚,初阳光焰,迎目而来。天都峰果然无比险峻,修了石阶,人们尚提心吊胆,第一个登上来的人,该何其英雄!立在峰顶,头上是光明,脚下蒙蒙雾霭;凑近壁沿俯视,谷深难测,令人目眩。从慈光阁出发的虽都落在后面,但有些从玉屏楼上来的人,不让我独自占住峰顶。
下天都峰时遇到北京伙伴。一常州小伙小杨与我同行,孤身矫健,不添累赘,惟话语稍多。登玉屏楼,此处称为黄山最胜景,看来也实不错。向阳一面,绿树葱茏,背阴坡上及附近诸峰顶上,只几株悬松而已,更显出峰峦之奇丽。久坐四望,竟无倦时。
11:30才开饭,等不及,遂买一盒罐头饭、一碗豆浆、两块烧饼充饥。下到莲花沟底,复登莲花峰。此华东最高峰,1860米。据云天气极晴之时,可西望匡卢,北望九华、长江,东望天目。此时虽晴,终有烟气,远山都在缥缈之间,难辨何者为何者。
黄山景色很特别,格外宜于入画;常见“天然图画”的题刻,于此山应最相宜。至于“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种老毛的气概,就不是我辈敢非分去想的了。江山无语美人多娇,我们原格外不该起强霸之念。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吾与子之所共适,何折腰竞之为?江山的观念和现代国家的观念相去那么远,中国迟迟建不起一个现代国家,敢说和英雄们的江山观念无涉?
再看一眼吧。诸峰林立,相距却也不远,似乎脚快的人一天就走遍了。谢老天,赠我一次晴时山光,天顶英英白云,反增晴碧。峨嵋已观云海,故更喜黄山遇晴也。
11:28 莲花峰顶
中午人稍少些,在莲花峰耍了一个多小时,又在鳌鱼背、天海(海心亭)一带游玩,能看的都看了,能坐的都坐了,到光明顶。往西海来。从山中(天海)四望,都是山峰,高则三四百米,矮则数十米。然待登临,乖乖!朝外皆下垂千仞。到此,乃知黄山之奇,万片岩石重叠,叠作奇峰,宽仅数仞,而高摩苍天,似把桂林诸峰搬到天间,故更奇更险。坐在崖边,看渊下岚霭浓重,久不能去。
小杨20岁,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小伙子。胆子大得出奇,近乎鲁莽,总在悬崖峭壁耍,说是所在愈险愈不会出事,因为人心里谨慎。果然,在不算险的地方他跌了一跤,衣肉皆绽。我曾自嘱这次不冒险的。到处听说跌死在黄山的故事,看那山势,确能相信几分。
过飞来石,下到西海小卖部吃了一顿。
15:48 西海排云亭
西海北海一带是后山游人集中之地。转到清凉台看后海,也是怪石怪峰林立,同在排云亭下望西海诸峰一样令人称奇。到了望仙台,又从老松林中先下后上,到了狮子峰顶,这是今天第一次到了无人登临的所在,独自沿岭到西沿,坐观斜阳乱峰。终于,白日裹入天边烟雾,昧昧将暮,山径难辨,不敢再到天黑,连忙赶回北海宾馆,设法弄到一张床位。日落之后,西面云霞淡淡橙红,来不及登高,就在宿舍前观看。
入晚,复携小杨登清凉台观星象。一天登了三座1800米以上的山峰,又在天海跑了一周,却只觉轻松自在,真是“乐此则不疲”。碰到一二是山就到过的真正的旅行家,说黄山最好,庐山最差。又遇一伙人,说松谷庵一带,景色奇美。原欲明天经云谷寺回温泉,这样一说,决定再往北去。
21:00 北海宾馆
一路来黄山的伙伴,山前山后常碰见。宋某七〇届,四级工,高大粗壮,其实为人安分,甚至有点精细。以中人论,可谓健全:工作得不错,到过不少地方,觉得自己还有一套。他的哲学是:自知学问上无由深造,图在本行上有所专长,少交朋友,少管闲事,得个强于平均的生活,亦知足矣。
那位刘兄,比我还年长几岁,对众人都像个老大哥,谦和而乐助人。不在意我头一晚略带粗暴的态度,有机会就和我说话。说他生来如此,打小就不接近女孩子,到了青春期,自己痛苦不堪。社会如此,无法对任何人启齿,家里逼着成婚,拖了好多年,终于拖不下去了,这才结了婚,带老婆出来旅游。平白耽误了一个女人,心里更是苦上加苦,恐怕只有一死才能解脱。他夫人果然不像别的新嫁娘那样喜气洋洋,生得本有些苦相,有时也笑,总像只笑到一小半就缩回去了。我把Ellis等书里读来的讲给刘兄听,说可以尝试唤起男女之爱,若实在不行,也大可不必走绝路,只要不损害别人,就和道德无关;即使无法对家人说,也必须向夫人坦白,编个借口,坚决离婚坚持独身,而且挺上几年,社会也许会变得开明一点。他只说很难。
又是早上四点钟,房客们喧闹着起床,据云是首次登山的兴奋所致(也是上床太早的结果)。小杨梦中戏耍,使我夜里未得好睡。此时也只好起来,裹了棉被到清凉台去候日出,东边山后云雾如楼,料不可见一次奇特的日出,遂回寓收拾行装,5点和小杨两人取道下后山。
谁料到越过清凉台,一道石阶曲折而下,直落千米;山谷之深可得想见。谷中花树甚为繁密,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惟北风入谷,晨寒袭人。几乎降到谷底,沿瀑缓行,走够20里,抵松谷庵。7点了,却不得早饭吃。只好继续走下一二里,到翡翠池。池水甚美,真如翡翠一般,四周和池底都是巨岩。四座青山,将这一个小天地圈在当中,所以又有一番不同于雁荡龙湫的景色。涧中的石头,细而滑,竟如丝绸一般。在巨石上跳来跳去。向下到老龙潭去,已至半途,小杨终怕晚,遂复腾浪越瀑而上,快活有趣而无何艰险。
回到翡翠池边,洗脚洗袜,又溪上蹦跳一回,两番跌到水里,幸无伤损,只湿了下半身。上溯到乌龙潭,潭虽小,因为涧瀑冲成,深不见底;瀑雾散开,中有彩虹。
玩了两个多钟头,九点半返程登山。翡翠池同温泉车站高度相近,等于又登一遍黄山。路左飞涧虽美,固非黄山所特有。奋力攀登,两小时后又在北海宾馆了。人皆称奇。
用过午饭,把山顶各处走走,到了始信峰。由此下视后海,一道幽壑,两屏险峰,紫霭低回,乱石穿天。黄山之奇,绝五岳焉。因久坐不能去,从此一别,就不知何时再见啦!
下东海往云谷寺去。此谷较宽,正望到光明、莲花、天都诸峰背影,天映奇岩,神韵万千,造化之功,叹为观止!
小杨20岁,常州铁路段徒工,身高1米78,面目文气——那种没什么文化的文气。还算大方随便。工人出身,却有点儿“少爷劲儿”,难得张罗勤务,却一会儿饿,一会儿冷,一会儿累。念他年幼,又头一次出远门登高山,就迁就他。远游王孙常拂人美意,也该有时照顾照顾别人。惟一事难耐:他嘴里总在说话,无恶意无善意根本无意义的话,把第一个小时的录下来,就是以后每个小时所说的。几次劝他独行,他又一副很温顺的样子。下到皮蓬岔口,他无力再转从岔路登到顶上来,我就劝他先下去。这番他听从了。伙伴若非十分投合,不如各走各的路,这一点我体会至深。
登山三里,来到此间,风景优幽,不闻人语。援石而上金炉顶。环视东海群峰,这是最佳地点。天淡云横,鸟语花香。西南大山后面,阴气森森;东北群峰前面,松柏苍苍。此顶幽僻险要,更无一人来扰。久凌山风,已觉凉冷,再坐片时就去。
15:00 皮蓬金炉顶
从皮蓬下至云谷寺,12里,只在入胜亭稍驻,观望天都峰背影。右下一条深涧,满山风色松涛,这山山水水,也并非都有了题刻名号才美,也无所谓这里观云海,那里看日暮。目逢神会,就是景色。那年在泰山山腰遇上彤云归穴,虽无名目,却让人一生难忘。
上海画院十个青年工作人员结伴游山,像同很多人一样,我同他们也有“一面之交”。下云谷寺时,碰到其中之一小沈,说一路在找我,说同伴们俗气,自己也未尽脱市侩气,很愿和超凡脱俗的人结伴,以求上升到较高的境界。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也难免俗,不敢推辞,让他在百丈泉下为我留影一张。
赶到汽车站,那里的紧张气氛不亚于纽约股票交易所。明日往各地的票皆售尽了。从北京伙伴那里得到一张到青阳县的退票。走一程看一程吧,若不得到九华,就设法到铜陵坐火车回南京也罢。
回到黄山宾馆,已经没有铺位。饭后,就在温泉一带散步,这里修建得像座园林,晚晴天气,十分可人。是否露宿一夜呢?——可怜身上衣正单。管他呢,等天黑再说。
18:50 黄山宾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