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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信札
1.21 第19封 4月28日~5月2日 千古如斯的余杭

第19封 4月28日~5月2日 千古如斯的余杭

韩虹[1]、嘉曜:

昨晚回到昭庆寺横街已八点半。姑父是个大忙人,正伏案工作;姑姑待我很亲切,拿出一份徐家的族谱给我看。给我安排了一间大屋一张大床,起居极为方便。再三让我转告父母来杭州玩,食宿条件确实极好。

聊天洗澡收拾。展读你们的来信,韩虹的信特别让人感动。记记所见所闻,发发感想,总是容易、轻松的,虽然记录也有精彩与否之分,感想也有深刻与否之分。但这些东西总代替不了系统艰苦的思考所生产的果实。托翁的日记极深刻,但俄罗斯天命的全景却是在《战争与和平》和《安娜》里展开的。歌德的随感无比精彩,但只有他的Faust才托得起近代精神的日月星辰。而且,歌德若不是写Faust的那个人,我们也很难想像他道得出随感中那样有分量的见地。现在流传下来的孔夫子,似乎只有些语录,但我们别忘了这位夫子是写定《诗经》《春秋》的人,是读《易》而三绝韦编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系统浩大的工程,非如此又怎能设想一部《论语》奠定了儒家思想的基石?翻开《论语》,哪一句不是系统思想的概括,哪一句像是浮泛的感想?反观那些感想家的随感,立刻就看出差别了,其中纵有些聪明隽永,也只适合给小报当佐料,和一个时代的基本精神追求毫无干系。——当然,也许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基本的精神追求,那又另当别论。的确,如果一个民族的精英都热衷于发感想听感想,那恰好说明这个民族已经失去精神的基地了。

午夜后睡下。醒来已近八时,洗了衣服,吃过饭,已近午,便走出来,一走出来,就是西湖。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杭州是一座千古如斯的大花园,处处怡人,反倒不必特特去寻找奇峰怪洞名泉珍瀑了。且行且停,过了断桥残雪、白堤、平湖秋月、孤山、中山公园、西泠印社(多熟悉的名字!就好像咱们是去年秋天来的),西湖四岸,几步就是一景,或名胜,如今修理得更齐整了。只进到岳飞墓去看看,因为我们七〇年看不到——六六年秋毁掉,七九年夏花40万重建完毕。千古兴亡销岁月,惟余浩气照青山。在变迁不定的历史中,在芸芸众生的荣枯苦乐后,终究有些磨不灭的功勋。

4月28日 23:35 杭州昭庆寺横街追记

西湖的疏浚和建设,得力于白居易和苏东坡尤甚。白堤、苏堤因以得名焉。东南形胜,在诗人们的治理下,和平昌盛,锦绣繁华。古时的太守们,出则攻城略地,治国安邦;退则花间月下,歌舞诗酒。李太白诗酒放荡,其实一生以政治为抱负,玄宗又焉知他没有治平之能?预见安史之乱,即是一证。即以玄宗本人论,既有雄才大略,又精通舞蹈音律。古今中外,其例甚蕃。曹孟德一世英雄,其诗其文,沧海日月为之动容;诸葛武侯功盖三分,前后出师表,老杜为之泪满襟。外域如伯利克里斯、凯撒、拿破仑和丘吉尔,皆武功其赫赫,文章其千古。从来优秀的民族、昌盛的时代,习文从政都融为一体。而今文化同政治割裂久矣,于是二者均衰败不振。

步行到灵隐。未坐车骑车,宁愿步行,反正杭州处处花园、步步林荫。先上飞来峰寻访旧踪,心竟怦怦然为之动,十一年流水,一时在心底打成漩涡。在这遗忘了的底层,在哲学所潜身的“不可理喻”的幽暗处,聚集着我们的行为、抉择和得失的根据。灵隐寺建筑恢宏,佛座庄严,香火旺盛。此地和尚接万千游客,算不得出家呢。在寺正面的翠微亭坐了一回,取道往玉泉。晚一点儿去,是因为当年和你和阿晖也是傍晚在那里游戏的。到别的地方,总愿先到未看过的所在,惟在杭州,偏爱在旧游处逗留,虽并无什么忆旧情伤的感觉。到时,却“关板儿”了,就走进植物园。上午晴天,下午渐转阴,一片湖风,仍把满目青翠摇动。浙大师生亦到此散步。考大学时曾想把浙大填做志愿,杭州风物,自有北京不及处。

沿湖走回寓所,时在湖边小坐;青枫红枫梧桐弱柳,维暮之春,水光风色气温都很宜人。

庆平夫妇及庆平之弟正等得着急,原来他们买了七点十分的《陈毅市长》,要陪我去。看那种热心,也难推辞,遂匆匆吃了饭,同姑父赶到杭州剧场。这是杭州最新最好的建筑之一,结构简单,式样大方。稍晚了一点。加片有解放军版画,不坏;西藏之行,珠峰南北,更令人神往,但愿此生有幸,到那真正的崇山峻岭游冶一番;中美跳水,摄影奇佳(中国人摄的)。正片也不错。归近十点,读杭州导游书等至午夜睡。

夜里下了一阵雨。仍旧八点起身,走五分钟路,先到外文书店看看。这是杭州惟一的外文书店,相当大。到湖滨问售票,到黄山只售8.5元的旅游票。坐三站到武林门,今晨五点已售毕5月2日的票。黄山是一定要去的,都说这个季节最好。返回湖滨,到柳浪闻莺,晴阴天气,和暖湖风。

柳浪闲眠之后,依旧步行,走到虎跑。有几处似乎翻修过了。当时这里格外清静雅致,而今却满是游人。角上一伙人排长队,原来是借一只人造虎照相。茶座也挤,买一块冰砖解渴。杭州的客人极多,多为上海人。自温州后上海人愈来愈多,杭州就像上海的一个大型市郊公园。我也觉得杭州不宜独游而宜结伴,反正到处都有游人,难得领略独伴山水的乐趣。不过那些游人,爬200米就喊苦,无足以为伴者。

出虎跑登玉皇山,这里说是可以“西湖钱塘一目通”,这时日薄霭深,青丛四蔽,看不到多少景色。惟一座望湖楼位置较好,却锁着。

在杭州,笔也悠哉缓哉,说到这里,才追上实际的游览步伐。

29日 16:26 玉皇山顶望湖楼门首

走到花港观鱼。曾宿西湖,早上醒来,观鱼的只有你们两个和我。今池鱼依旧,身周却尽是些不相干的游人。

姑姑嘱我早归,以急行军速度过苏堤白堤(风作,湖波浩浩)回少年宫。用过晚饭,按建议仍到湖边散步。归来洗澡,作下一段的安排。本不愿迁延时日,又给姑姑家添麻烦。但姑姑姑父亲切热情,决定再宿四夜。以后每到一地,最多在亲友家逗留一日,请告父母不要再事先打招呼,因为可能根本不登门,倒多出一事来。

今早四点就爬起来,一刻钟后就在汽车站了。可是已经排满了人。谢天谢地,不都是去黄山的。五点开始售票,六点才排到。一对北京牙科医院来度蜜月的青年托我买票,不易遇到北京人,很乐于帮助。“三张黄山。”“没票了。”“两张。”“告诉你没票了。”我只得说:“买一张吧。”于是卖给我一张票。(只卖中间二十张,两头的都留给“后门”了。)

归来早饭后,挺困,而且自昨天起,左眼发起炎来,很少闹这类毛病,偏在旅途中碰上。于是大睡了一觉。确实要在杭州把身体休整好,5月3日到17日不准备再歇下来了。准备把提包货运到上海去,一则不必背着爬黄山,二则可增加宁沪一线的机动性。

一点,晃晃荡荡地从少年宫广场出发。从未上过三潭印月,原打算乘船或划船去转转,但大概有些人已经放假了,排队的人格外多,远望小岛,姹紫嫣红,密密麻麻,我不像嘉明那般喜凑热闹,也就放弃此想。待下次乘于洋的橡皮艇去吧。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未尝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谁管杭州或汴州!

看那些游人,一双双,一行行,头油面粉,唇红齿白,西服革履或轻纱软帽,手提照相机,肩负长皮筒(盖不知其学名也),行百步则娇喘,停一处则照相,未语先颦,欲顾犹嗔,扶肩援股,柔媚万态,真个让人羡煞!反身自顾,孑然一人,面黑肌瘦,须发横生,坐则呆如木鸡,行则疾似流星,哪像游园客,活脱潜逃犯;鞋破无袜,衣长带丝,黄背包里一书一本,衣口袋里两元三角。像样的行头,惟林家所赠小花伞一顶,却不下雨,无缘撑起。真个羞与自己同行!

我还是七〇年前后那种玩法,时代却进步了。不过说起来,这番已比当年舒服多了。听到“为防止乘客乘错车辆,现在开始查票”,神经突处不至于大放其电流;每行数日就有一家亲友接待,不必担心他已经扫地出门;若是举目无亲的地方,看准了旅店门面比较寒伧,就敢大摇大摆踏将进去;柜台后面投来满眼狐疑,自可以掏出一个证件来表明自己不是歹徒。

富贵何所愿,云游亦足矣!逍遥自在,过了白堤苏堤,到了满觉陇石屋洞。三天来,多轻阴淡晴,稍减明媚而益增温柔。谁知道西湖妙在明媚还是妙在温柔呢?

30日 15:45 石屋洞

写了几个字,引来好多人看,其中还有几个漂亮姑娘,心里美滋滋的,从前似不记得江浙人美至如此。

把石屋洞、水乐洞、烟霞洞,统统钻了一遍。桂林归来不看洞。

出了烟霞洞就甩开游客,沿1970年9月15日上午11点前后我们一同走过的那条路,从石径往九溪走。山高山低,谷深谷浅,溪明溪暗,声喧声静;天全晴了,左手一带青翠,右手一带青阴,都在和风中簌簌。没人来打搅这怡情悦性的幽游,倒愿在这幽谷中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头。

终于走到了头了,折上公路而南,亦无多少人、车;看斜阳斜展吴山翠。到江边,东向。六和塔已关了。自忖若唐朝的楼塔也关得恁早,之涣兄何可得“白日依山尽”之句?

同姑姑说好晚归,故格外自由自在。上钱塘江大桥看钱塘暮色,看日没霞腾、水阔山长的景色。江水清碧,远胜于长江。华美而自然,高贵而流畅,惟Mozart可比。

一个好心人指点我等4路,另一个好心人告我末班车已过;连忙跑到2路站去等末班,站定了,眼巴巴望着有4路在桥下开过来,又扬长而去。2路胡乱把我拉到南星桥。索性到车站里去问明了零担货运情况。再乘3路回市区,依旧选延安酒家进膳。节日,游人入夜不散,孤山脚下西湖畔张灯结彩。想当时上元不禁夜,热闹可知。

回家已过九点,问安后,读书写字。

23:22 昭庆寺横街

姑父同我没什么话说,其实,我根本没见过他有什么闲话说,他总在紧张地工作。50岁,进修学校校长,渴望摆脱行政职务,专注于化学系统函授(他已主编或合编过十几本书了)。不大笑,不习惯表现自己,生活谨慎;任我随便吃住,出返不加干涉,使我感到容易相处,又不必“瞎热乎”。

姑姑42岁,待人亲切热情,一见面就是亲人。世上第一温柔的女性,对我说话像对孩子,自己也像孩子。从外表就能看出病弱(胃病),上班挺忙,回家后挺累。对姑父很敬佩,事事都要请示。家务主要由姑父承担,虽然他不大能干,也不大适于干。

两人至今膝下空虚,家庭显得和平随便。两人都有病(姑父胃病,高血压),食物清淡,虽然质量不低,但于我狼一样贪婪的胃口终嫌不足。若非再三叮嘱我回来吃晚饭,我本不愿给他们再添麻烦(既然他们不娴于家务),然而实际上我只在外面吃了两三餐。除了必要的照顾以外,他们任我自由,且我独宿一室,可以晚睡晚起。

今天六点半起,帮着扎拖把钉木箕之类。走了三天,也差不多把杭州走了一遍,该为人家做点家务了。

到大福清巷去探望张光宗伯伯,讲了一番家谱,忆昔抚今。盛情留饭,但下一辈都加班去了,不便打扰二老,坚辞。

宁波汤团闻名天下,但要等30~60分钟。杭州还是以吃业最为发达,东张西望,走过去了,排队占座折腾一番而后端坐下来独尝美食,为的又是哪般?仍到杭州酒家。在延安路解放路转;爱在山里水边走,逛街走几步就觉累。

登上吴山,虽一土坡,亦一面可望钱塘,一面可眺西湖,有一楼,也锁着。闲卧片刻,下到西湖。我说杭州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在这西湖边上。幸亏杭州人口不过八十万,西湖的面积又大。往家转,姑父今晚请两个学生,吾亦不宜晚归。

三个客人。姑姑的弟媳伶俐大方,世人能懂的应酬她都懂。姑父的两个学生来自农村,拘谨到等于没吃。姑父兴致很高,第一次听他侃侃而谈。席间许多善良聪明,都流露在细微处,不用Balzac和Dickens那样的篇幅,实在写不出。

沿海地方的确比较繁荣,每个城市的人都以自己比别省人过得好而得意,对政治的热情比西、北部要差得远。分田到户后,农村似乎正在经历一次从低限的回升,所以邓说广大农村安定,有一定根据;至少在东南地区,感觉不到政治危机的气氛。甚至文化人对魏京生、竞选、内地闹事、中央纷争等也往往模糊得等于无知觉。中国太大了,在很多方面,这里同北京、西安、四川竟可说是两个民族。加一点夸张和溢美,西北像罗马,东南像迦太基。难怪从东南考到北京的青少年,对首都之为“政治中心”的那种气氛往往瞠目结舌。

5月1日 21:37 昭庆寺横街

睡前读黄山导游。

昨夜蚊虫扰我龙榻。今不到七时起,阴或雨,遂未出门。姑姑和姑父去做客,我一人在家,读完Essential English的最后几课。午时小寝,未久,被雷霆惊起;风雨大作,立观良久。怕衣湿不宜装包货运,没到湖边去,此刻想实在很蠢。雨势之豪,北京一年难得一次。把手提包收拾好,尽量轻装,随身只剩一个书包。趁雨转小,到南星桥,货运办得很顺利。回到市里买了邮票香烟点心。归路上又看望看望雨中的西湖。

晚饭后,姑父到杭大去授课(后因白天大风吹断电线杆引起的停电而归),姑姑讲些徐家家谱及轶事。越觉姑父人好,平时几乎每晚先回他母亲家料理家务,回来要照顾姑姑,自己的工作又非常繁杂,而对学生仍很尽心。看电视,才知这次寒流影响了整个中国,此间将降温8~12度(现已明显冷了),而我刚把毛衣背心都货运掉了。不过风雨中到黄山会格外吸引人。希望到彼处后正是风雨后的晴暖。

现在该结束这封信了。到了杭州,就跟在北京边上似的,一高兴,明天就在峨嵋酒家喝上了。大可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像鲨鱼一样健康,像猪和大踏一样能吃。这次游黄山,决定不冒险、不露宿,总之,不做超出常规的事。

谢谢大家收看,下封信再见。

2日 19:55 昭庆寺横街


[1]嘉曜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