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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信札
1.17 第15封 4月17日~19日 泉州→福州西湖/戚公祠/乌龙江大桥/涌泉寺

第15封 4月17日~19日 泉州→福州西湖/戚公祠/乌龙江大桥/涌泉寺

嘉明:

已到福州。家樾[1]把你的信转给我了。小弟笔拙,不过沾了一点峨嵋山漓江的风光,哪儿比得了老兄天生那挥洒自如的风采?不过你还是少弄笔墨多练练桥牌吧,可别再在三阶上开叫你那破六张套了。回京恐怕已经错过了您那“暮春的傍晚”了,不过在夏天的傍晚,一样可以将天南海北的事,把酒重论,与兄分享山川之乐。兄必问:何谓山川之乐?山川亦可食欤?得罪得罪!

闲话休多,赶紧补我的游记要紧。

招待所的被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只得和衣睡。近午夜,街上静下来,四时余,复热闹,真后悔昨夜意志不坚定,住了招待所。

六点后发车,在集美、马巷两处停车,把车上装满了人。近九点过泉州(出厦门105公里),城市不如它的名字那么漂亮,也没看见塔。过惠安后,在土岭(出泉州50公里)吃午饭,11点继续开车。风晴日暖,山水都显得可爱;看节气略晚于厦门以南,正在割麦插秧(汕厦线上这两桩农事刚完),地势更平坦,路面更好,人烟更密集,村镇相连,好像始终在市郊行车似的,所以车开得不快,下午三点才到福州(入福州时遇到一起撞死了人的车祸)。把汽车站班次弄清,8路换4路,汽车很少,近四点半才来到城门中学。家樾带我回家,挺近。见过伯父伯母等人,吃点心,同家樾闲聊,洗澡,晚上设宴招待我,饮家酿的米酒,质淡香浓,就着海米、蟹块、小蛤、鱼丸,漫谈福州农村的生活,很是一幅农家乐的景象。廖志高不敢分田,去年换上项南,派工作组强令分田(地方干部抵制),农民甚是高兴,如今生活得的确不坏,再加城郊的种种便利,多有年收入数千的。农民说起分田到户,同当年说分田分地似的。福州一带农舍很讲究,多有二三层小楼,堪做上等的别墅,最讲究的要万元一座。这附近农村都显得整齐美丽。林家不算能干,刚好能把日子像样地打发过去。此外还谈到本省历史风俗和所出的名人,说福州出产大文化人,如林则徐、林纾、严复。当今数学怪杰陈景润就是这个公社的。又说到闽南人抱团儿,福州人自私,各自为政。但这一家,显然都很厚道,一句虚头巴脑的话也讲不来。他们极力留我住上一周,说不去别的地方就是了。我答应多留一天,再长恐怕不行。福建人看上去有点土,语言尤其隔膜,但似乎智商高、心地纯朴。

酒后,又同家樾及其兄小叙,然后散了,站在中厅望去,又见南国乡间的皓月轻云,这月光是洒在芭蕉龙眼上的,自有一番“异乡情调”。林家房屋甚多,我无端享受农家东道主的盛情,住了家樾的一间大屋。

4月17日 22:25 鳌峰三落排村林舍

林家的老房子是清朝一个王姓人家的,从房舍的宏大精巧还可以看出南方财主的阔气和文化,听说王家最兴旺的时候,房舍相连,不必露天就把全村走一遍。福建物产丰富,据说唯逊于台湾。南方有些药材、水产之类只限在方圆几十里内,那才叫特产呢。还参观了一所旧舍,是林传光[2]设计的,解放后借为区委,后办成小学。

此间的所见所闻,很多都是从前不知道的,给人印象很深。我虽在少年时候就到过全国的大多数省份,但真正了解的,不过北京和塔克吐。看来南方农村同东北农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突泉农民多是近百年之内从各地移民来的,再经过后三四十年的改造,实已经看不到什么传统。这里的村镇往往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虽经剧烈的改造,仍随处可见其特色的文化。茶叶有特色,喝茶的方式也有讲究。人们知道本地的名人,对他们的家世和成就如数家珍,以他们为自豪。我们生长在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但这也是说,我们有太多可以追求的,太少可以守护的。坐在乡土人中间,一阵一阵压不住地为自己这层先天不足遗憾。

大妹妹把衣服洗了。上午同家樾进城,在汽车站(12公里外)买了到福鼎的票。家樾一再拦阻,但确不能耽留太久。

到西湖,比北海小,且无白塔,把边边角角都走了一遍,也才一个多小时。在味中味午餐,喝了一气,登上山。先上定光白塔,七层,45米(原来高200尺),可把福州尽收眼底。福州城市不小,街道宽直,显得比其他城市宽阔,不那么拥挤。福州人穿戴得朴素,或曰土,这些都像北京。上午天气晴阴不定,一晴起来很热;下午转晴,海风吹来,倒凉爽。

到戚公祠转了一遭。正展览明户部尚书马森的夫人的“古尸”。看图片,才知福州颇多古迹,最早的上溯到东汉。不过,古迹虽古迹,不觉得很形胜。回村前,在自由市场转,农产品极丰,水产为尤。每斤黄鳝1元2角,三四寸的青虾2元2角,毛笋2角。家樾选了几样较贵重的,一种蟹1元5角(普通种类只卖5角),听说前几天中央已把此种蟹的产地圈归中央直属,省里也不得乱捕;一种螺,七角五。

到家约四点,吃过点心,又往东南10里到乌龙江大桥,稍驻,再行近10里到祥谦陵园。一座小山,修着极宽极齐整的石阶,半腰一座很排场的“二七烈士纪念馆”,馆两侧仍是石阶,直到顶上一座林祥谦的大石墓。陵园西向,面对乌龙江、五虎山和一派夕阳;江风吹来,满山的树飒飒而动,便起一种肃穆的气氛。无一游人。我问家樾谁想到在这偏僻去处,平白无故修这样一座讲究的陵园。他答道,从前,此地常有各单位来进行传统教育,这几年人或挣钱去了,或游玩去了,陵园所以冷落。

由于给了新政策,or better,由于少给了好多坏政策,广东福建沿海一带脱贫的速度真是很快。中国人实在穷得太久了,这个民族原配得上一种更像样的生活。把这么勤劳肯干的民族弄得这么穷,可见只要有了坚强的领导,什么人间奇迹都创造得出来。我粗粗一想,世界上好像只有欧洲文化和儒家文化以发奋图强为要旨,结果也只有这两批民族几千年来一直昌盛不衰。可惜近代以来,中国人一直运气很糟,尤其是和西方碰撞的时机不对,如果欧洲人是在康熙时候侵犯中国,中西之间必能保持相当的平衡;民族自尊心不垮掉,再加上康熙的通达大度,多半会对西方的种种兼容并蓄。邓公个子小,心怀倒大,这样向外界开放,没有内在的自信是办不到的。惟对自己的长处有踏实的信心,才能多多看到别人的长处,择其善者而从之。一味看别人短处的,不消说,必是小家子气里闷出来的。自信的根据何在?自然是相信几千年泱泱大国培育起来的大家气度并没有消尽。的确,一百多年来中国越来越破败,但求强求昌盛的努力一浪一浪从未平息。上帝惠此中国,汔可小康。

归途又停在乌龙江大桥上。东是马尾新港,隐约见几艘大船,港外便是海了;两边水面尤开阔,连着沙洲有几里宽,平铺到天边,一轮斜阳之下,颇见气势。却也未太久驻,何必“总把那辉赫的光景直看到黯淡时分”!

晚上,姑姑来,是个独身妇女,教师,挺有派头,乱扯了一气。又饮村醪,就着蟹、螺、竹笋,吃了一两个小时,散了。

18日 21:40 圆月中天

1点钟还满庭月色,4点钟就下起雨来,6点起身,7点出发。家樾骑车带我到渡口,云暗风疾,波浪滚滚,好似七〇年在焦山的光景。摆渡鼓满风帆,箭一般驰来。雨甚大,停渡,等了一个钟头。待摆到对岸,弃舟步行,到鼓山大廨,已十时。一条公路;一条石阶,宽七八尺;擎着小花伞,拾级而上,风雨如晦,并无游人。左下一道岩坡,直到半山,雨水就从这岩坡流下。行到半山,入云雾中。到涌泉寺,坐车上来的游人不少。寺修建得挺宏伟。鼓山高925米,涌泉寺只在480米处,听说登到顶峰就可以俯观东海和马祖列岛。但山顶驻着部队,此时云气又重,遂不得生极顶之念。

可登到松亭,看脚下的云层,时有断裂,希望正在转晴,上到山顶就可以远望。按捺不住,遂留下家樾,独自上山。初有山径,不久漫灭。看看山不陡,就攀树登岩而上。谁知攀了一阵,岩壁益陡益滑,草木益深益密。待欲作罢,已无归路。只好硬着头皮攀去,竟比登星岩更为痛苦,有时竟像猴子也似在树顶上爬行,树上的积水把浑身打湿,手被蒺藜划破,再时不时从树上跌下来,磕伤之处不计其数。如此挣扎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山脊,草木稀疏,豁然开朗。回首南台岛,为闽江所围绕,岛外五虎山,气势甚雄。山脊有路直至顶峰。山顶有很多营房和军事设施,我置身在雷达群中,但并无兵员走动,所以顺利地来到山顶东侧。脚下是一个硕大的雷达,身后是一座不知要干什么用的半成品大建筑。东海上覆盖着云海,风力甚猛,云浪乘风扑来,其势恰如海浪之汹汹,一浪扑来,白昼昏黑,初夏冰冷。狂风在背后建筑中发出种种怪音,一时毛骨悚然。立了一刻,不见云开,但见雾重,气氛寒冷萧森,又恐家樾久候,就下山来。不辨十步以外,不敢另寻途径,就沿大路下山。偌多建筑,偌大道路,容我独自摇摇晃晃来走,倒也十分得意。走了40分钟,见到岗哨,也未怎样盘查,就放我下山了。

回到涌泉寺。家樾果然等得急了。但仍看了喝水岩、龙头泉、石门、水云亭、大罗汉台诸处,摩崖题刻所在多有朱熹、李纲等手迹,甚为精彩。三时余一路小跑下山。用过点心以后步至渡口,越闽江,返城门。回首鼓山,遗憾未能趁昨日天晴来登,今天的云海阴风虽有格外警动之处,毕竟未得俯览东海。

晚上,复饮酒、食虾蟹。在这里,花二三十元,能办得丰富多彩的酒席。到底还有几样新鲜未来得及尝。林家仍苦留,自己也有心多住几日,但也只能指望今后了。处了两三日,真个亲人一般;他们要我们的相片,林怡[3]一家近照,要我多多问候家中,要你一定暑假前来;让我拿了一柄伞、一包茶叶、一包点心,说路远不能给父母给你带什么,实在抱歉。

19日 22:35 林舍


[1]嘉明的姻亲。

[2]嘉明的岳父。

[3]嘉明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