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封 4月13日~14日 汕头看海
阿晖:
13日下午一点,汽笛长鸣数声,红卫15号起锚开航。这是一个晴天,同时海风吹来消却暑意。立在前甲板上。一旦行进起来,立刻心旷神怡!
昨天一早六点,就由舅舅领着出去吃早餐,这是为了让我领略广州人的风俗之一。果然,已经太晚了。广州人情愿星期天早上不睡懒觉,宁肯五点钟跑出来吃早点,消磨三四个小时。尽管连大饭店都敞开大厅接待顾客,仍然处处座无虚席。最后我们只好在一个快餐部坐下,各要了两种粥,合要了十种点心。都是直接到柜台上拿,最后看碟子算账,所以很方便。点心有烧麦、叉烧包子、春卷、蛋塔、蛋卷、米糕等等,一顿早餐花了三元(并未都吃尽,还带出来几样)。广州的生活费高,私卖猪肝、瘦肉将及三元,蔬菜虽多,都是两三角一斤的。
广东人因得政策倾斜之便,已经比内地和北方富裕了不少。但他们的现状反而让我开始怀疑夫子先富起来再教以礼乐的圣训了。也许我想得更多的是希腊的游戏精神而不是夫子的礼乐。游戏精神似乎和贫富没多大关系。希腊人若不是在比波斯人贫穷许多的时候就已经富有游戏精神,后来在繁荣昌盛的时代恐怕也不会把游戏精神推向顶峰。塔克吐[1]时代,咱们一文不名,照样玩得畅快淋漓。不在玩得花样有多高级,甚至不在能拿出多少时间来玩。咱们的穷朋友们固然没什么“高级娱乐”,而且习于用功从事,玩乐的时间并不多。全在山山水水,情情意意,专心致志,心意饱满。全在游戏精神。脑满肠肥,玩麻将,玩高档手表,玩女人,就算玩得天昏地暗,也玩不出一线游戏的清朗。
上午,一个人先跑到动物园。Panda确实懒,四脚朝天啃竹子,一点德文也不肯教[我们当时称刘建为Panda,即熊猫。当时农大请我代课教德文。这对还在当学生的人来说,算是不错的差事;因出游,转请刘建,他却十分不乐意接]。在笼顶上逗熊猴,服务员开动隐蔽的龙头,着了半身水。湿漉漉地到黄花岗转了一圈,不过旧地重游而已。
午饭之后,大雨,坐着聊聊,小睡片刻。到中大罗先生家遇锁,只好转回来。我原以为广州人是不读书的,广州只卖吃的穿的,今天却见一个书店,进去看,多是中学生在买书。
晚上,深圳一个当教员的熟人来,带回几本《争鸣》等,读到深夜。其中颇多国内消息,还有谚云:北京人敢说,四川人敢吃,上海人敢穿,广州人敢跑(港澳)。广州青年不打桥牌,只打麻将,这有点扫兴。但最不让我喜欢的,是另外两点。一是讲话大大咧咧的,好像很豁达无所谓的样子,心眼却十分精明。再就是他们对待北佬的态度了。在肇庆时,人们很客气,虽然常服侍“港澳同胞”,但对我这种打听“哪种最便宜”的北方土佬也不投以白眼。广州人比较不客气,老广州更不耐烦听普通话,甚至明明听懂了,也装作不懂。不知外省人在北京,与我在广州的感受可有些相似。羊城晚报上登一篇文章,批评广东人之愚蠢的自负,把外省人叫“外江佬”,对待起来很不客气,还时加嘲弄。越没文化就越自负,越易歧视他人,这简直是一条普遍真理了。
今天一早起来就往中大去。上班人挤,等了三班轮渡,到彼处已八时余。又等一时,罗先生才回。罗先生果然是个做学问的,所论有条不紊,知识也渊博,原应长谈,但前两次均未谋面,这一次只谈了一个多小时就不得不起身告辞。
赶回东山吃午饭,然后舅舅送到洲头嘴码头。离开船时间也不远了。
红卫15号比前年在渤海坐的船要大些,甲板和餐厅都宽阔些,且船不满员,所以舒服些。不过我大半时间都将消磨在甲板上和餐厅里。这间餐厅左右临甲板,宽宽裕裕地摆着22张餐桌,却只有一桌下棋、一桌读书的,而我就在临窗的一张桌子上写此信。
在广州养息了四天,手上的伤口愈合了,身上的疙瘩消退了。不过,乍到广州难免出一点小毛病(广州人有很多种饮食是为祛湿热的),诸如有点儿喉痛、咳嗽、低烧和流涕,即感冒综合征。据说还算比较适应的。反正现在当轮船开向大海的时候,我已经重感浑身自在了,精力充沛地迎接下一半的旅行。
你一人在家,肯定会遇到不少困难。但最要紧的还是保持健康,发了病就一定不要去上班。另不知同令尊、阿萱相处得还愉快否?万里之隔,爱莫能助,只有遥祝你尽力自己把生活承担起来。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准备买便宜货了,我太笨。等确定了下一步旅行路线,会马上给你发明信片,把下次通信的地址给你。
等下就可以出去看海了,先读读英文什么的吧。
4月13日 14:45 红卫15号餐厅
江面开阔,两岸泊着各种船。船上较空,用水方便,又有风,所以挺干净的。甲板上更没什么人,舒服极了。此时不爱和生人交谈,宁愿呆呆凝望平静的海水。
驶出虎门后,两岸逐渐后退,海水愈来愈清,船舶也渐稀少。不久,云漫上来,拦住了斜阳。
夜色来临,风大了,起了波浪,船也颠簸起来。海面好像在船的两侧翘起来,白色的浪花抖动在浑黑的水面上。头顶,朦胧淡月云来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像七九年的大连之行。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呢?——夜。航行。
一直在想你,大海。想起第一次——只身一人——见到你的时候,想起和于洋几个最亲近的友人一同在北戴河海滨,想起和你和申萱在渤海上的夜航。那久已消遁的,又呈现原形。Heidegger说,人生存在未来中。这种人恐怕太坚强了。那么,沉湎于往事的心灵,诚是些柔弱的心灵!像六八年六九年,情窦初开,学着刚强,其实是个孩子。这段惆怅不去,就永远是个孩子。都讲外柔内刚,是见了柔的弱处,不提柔的强韧。性格要刚,却何必要刚硬的内心?心柔,就又体贴到那无际绵延的爱和烦。人还活着,总还对世界有所留恋,世界却一无所谓,所以怀抱对世界之爱就总有一种失恋的感受。在那种饱满的伤感中也不是没有欢欣,那种隐秘的对生之欣喜,为能爱而欣喜。而那就是生本身了,那一切欢欣与烦恼的泉源。贴近这生的本身,我们就爱又何妨,可笑又何妨,哭又何妨呢!
17:45 海上
从近八点起,香港就在视野中了。连亘十余里,笼罩在一片光雾之中,不少人跑出来看。离最近的灯光只有数里,水性好的人不难泅过去。也许为此,总有一两个警察在甲板上走动。
黑夜中,惟借别的船舶的灯光,才看得清海面。看远处的船也很有意思。看它在大浪中跌仰,才更生动地体会到大海的不平静。我们的船迎风,风大极了,从侧舷走到船首相当吃力。可惜晚饭前甲板上了一层新油漆,现在油漆未干,禁止入内。电影散场后,所有人都回舱了。独自站在甲板上,像无休地荡秋千似的,感受着大海的脉搏,一种别致的快感。不过站得久了,也有点儿sea-sick,便下舱来。
21:40
和衣在铺位上睡了一夜。不少人呕吐。
早上上甲板,风浪有增无减。船首下跌时,不时激起三四丈高的大浪,浪花逆船扑来,甲板上水汪汪的。浪头迎风敞开时颇为壮观。一时,太阳从云缝中露出,耀起一道白光。船被一个翡翠色的大圆环圈着。无止的喧响,无际的清新。
看着浪,看着浪滑下去,相撞,激起,打散,随风飘去。
从广州到汕头,左舷断断续续总还能看到陆地。怕感冒发大,未敢始终立在甲板上。途中有个歹徒出言不逊,当时感冒,嗓子完全哑着,一言不还,真所谓吃了哑巴亏。
汕头港内外,千帆并举,那些三角帆有如巨大的白天鹅鼓翼,煞是好看。原应11点到,因风浪,晚了将近三个小时。下船走到百货公司,上3路车,在车上站了半个小时才开。6分钱票,没钱找,给我两块奶糖。到汽车站,买到厦门,297公里。
花一元钱,在站旁的杏花旅店落脚。客栈银柜里也不备零钱,却满装奶糖。红卫15号上无蚊,真个幸福。此间蚊子却在青天白日下翻飞。嘉明准得说:好好的家里不睡,跑到汕头去花钱喂蚊子!好在南方旅馆,一年四季备蚊帐的。
听说潮阳有一个风景区,不如肇庆,就没去。在市里不辨东南西北地转了两个多小时。汕头虽同深圳、珠海同为广东特区,城市也不小,但一眼看去,只觉又土又脏。走私的多,名不虚传:从车站到旅店百步之遥,就被拦住三次,你不理,他拉住你:“不买也得看看吧!”走私的倒讲半口国语,而本地潮汕话连广州人也听不懂。没有嘉明讨价还价的本事,还是摇头走掉为上计。市面挺大,货色尤多,在这里真可说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了。两寸的鲜虾1.70元,四寸的2.60元。其他东西贵得要命,香烟多一两元一盒,炒菜多卖两三元一盘,工资收入者绝不敢问津。不知汕头人无外汇怎么过活。鱼丸面最贱的三角一碗,吃了两碗。道路亦甚拥挤,只有人民广场上空些。不过街面总处处差不多:街口设有各种骗人的小把戏,电影院前挤着一堆人争着上当。阴天,不太热。
回旅社,两个社办厂的采购,讲得一口蹩脚的国语,对我讲了许多潮汕地区的情况,说分田到户使广东富起来了,且作警句云:“物价高的地方总是好地方。”
昨夜曾于海上得一梦,一路所见的有名的无名的花开在一处,绚烂缤纷,穿行其间,痴醉迷狂。汕头一下船,刚走出码头,一只蟑螂飞落在后脖子上。不知都是什么征兆。
14日 20:45 旅店大厅
[1]笔者插队所在的公社,属内蒙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