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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信札
1.13 第11封 4月8日~9日 肇庆天柱阁

第11封 4月8日~9日 肇庆天柱阁

嘉曜:

原来舱里只让睡到四点半。真是个怪时间。洗漱,买一碗肉丝粥喝。到河口只早上七点有船,不知一天时间逛肇庆和佛山够不够。一共偷得两个月闲,难免处处安排得匆忙。

买好船票,已近七时,就向北到七星岩。肇庆的街道还干净些儿,天亦清阴,不觉太热,走得满心愉快。星湖的面积不小,装一座肇庆城富富有余。我沿东侧的湖中路走,有骑车人,但无跑步、打太极拳的。两旁古槐,刚刚长出芽叶。肇庆比梧州节气晚,柳叶半长,榆叶梅初吐,还是春浓时分。梧州街上一排排开粉红花的树,此间则有开着四瓣白花的树,都很好看,但都叫不出树名。想北京这时也是春天,颐和园的玉兰开得正好吧。

广州至此船票才两元,但要航行近十个小时。到此间玩的,多是广州人,或港澳人,反正也分不出,都携着带镁光灯长镜头的照相机。广东人骨头支棱着,个个身瘦如柴。都很爱讲话,用一种生番的声调,问我几点钟,说是geidiezongla,好容易才弄得懂。绝不能相信大唐人用这样的调子说话。

岩前小湖,中有五亭,选西侧一亭荫处长石上躺下。四五日来未得好睡;须臾睡去,却被一阵霹雳惊起。原来天已浓阴,或许雷雨将至。惊了好梦。这一天正长,还不知如何打发呢。说肇庆山似桂林、水似杭州,这话不假。但刚从桂林来,看这七座石山,也就不觉得怎么奇。转转去吧。

4月8日 10:15 星湖西湖心亭

出了亭子,看看卖端砚和折扇的,既不习用羊毫代耕,也没有晴雯在侧,于是砚和扇都没买,只瞎看看。登石室峰,同独秀峰相似。下山,沿南路西向,一路看看石壁上的古文,到了七星岩,就入洞去。才一百多米,景物亦少,布置也差,讲解员说了一席,只听懂“通天洞”三字。其中有一只石龟,倒很形象。人们用硬币投龟头,击中就可发财。我知道自己绝无财运,就未投。方欲出洞,却突来大雨如注。若大一个洞天,被一块巨石、一株横斜的老树遮蔽,千万重雨帘挂在外边。那雨声轰响如千军万马奔腾,细听又似一片清宁;那千万重雨光中一株老树,树身上却簇簇青葱;那巨石,被雨打得欢欣发亮;这一切,忽然感人至深。却就是感受罢了,无能形诸文字。要之,总都伴着少年的震颤,似乎只有那些强烈跳动的心灵,能同此感。不知若失去了少年的感动,人心还能怎样跳动。

“索伦,索伦,你们希腊人都是些孩子啊!”一位埃及法老对这位希腊伟人说。希腊人是些孩子,看看他们多喜欢玩,多喜欢游戏;看看他们对新鲜的阳光感觉得多新鲜,对存在本身何等惊异!希腊人因生存而充溢着欢欣感激之情。他们当然不是对生存的苦难麻木不仁。痛苦该压来就压来,无分智愚。差别只在于身板够不够硬朗,是挺住痛苦、承担痛苦而把痛苦转变为生命力的一个源泉,还是让痛苦压得哼哼唧唧。现代文人通过议论痛苦来训练深刻,可是就像“伤痕文学”这个用语表明的,痛苦一经议论,就只剩一道痕迹。痛苦依其本性就不是议论的对象。希腊人从来没有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他们没有内心的痛苦,只有灾难能带来痛苦。希腊人的内心充满生命的快乐,所以他们对灾难特别敏感。希腊悲剧没有丝毫浪漫主义的气息,离开当代的伪乐观主义当然就更远了。

未待雨住,便冲出来。游客都躲避了,就独自在雨中乱走。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半小时暴雨,就把大气洗刷一新,好不快活。只见云烟也在山间乱走。

绕山转了一圈,登天柱阁。这是七峰中最高的。凭栏远望,南有西江,北有大山,白云如练,正系在山腰。那山也是十分美好的,只不过今日不能去攀登。

云淡了,但仍未晴。

中天日出,好一片湖光!

感谢这番暴雨,令肇庆之游难忘。

阁上人多了,得下山去。

13:20 天柱阁

希腊人爱游戏,并不因为他们天然生活富裕。寒冷的冬天,贫瘠的山丘,凶险的航道,是希腊人面对的生存条件。希腊人并没有等着争到富裕后才开始游戏,他们赛跑,雕刻,在市场中辩论哲学,同时把游戏的精神带入与自然的搏斗。这些天真的大孩子充满了生的欢欣,对生存的惊异,于是他们一步踏入了自然的中心,在心灵活动的几乎一切领域,给我们留下不朽的美和智慧。

老成持重的人们枉用机心。由于流失了对生命的巨大热情,除了琐琐碎碎的老谋深算,他们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在中国思想的少年时代,我们有过庄子。可惜后人每以佛学解之,特特看重消极遁世,少见其天真烂漫、游戏人生。庄周的出世,不是心力衰竭的逃避,而是心从所适的畅达;无行地也,非绝迹焉。

下天柱岩,寻饭馆,只有一元一盘的青菜,吃两碗面,绕阆风玉屏一周,又登上来。吹着风休息良久。刚才一番雨,洗净郁积,这一番千里而来快哉之风又吹散疲乏。

朋友,请原谅这颗心狂荡日增,

它与大自然结成更神圣的同盟。

15:45 马鞍亭

先登了石室峰、天柱峰,此后登玉屏岩、阆风岩,就把“七星”中主要的四颗登览了。北风浩荡,凌风眺望神京,青山隔断,渺渺不可见。这二峰上成景之处多些,却无游人。于是独坐良久。实在有不少值得挖掘,值得体味,值得埋藏。这是怎样一种心境呢?没有对尘世幸福的渴望,只有对尘世幸福的欣赏;乐人之乐,而自己仍然抱定献身于某项事业的决心;易初变道君子所鄙,虽然年华流逝,几无所成,许多蠢动已经平息,而这种内心的冲动却依然饱满。这万里之游,吃住最差的,欣赏最美的,孕育最高的。

有些景点(讲解员术语也),走过倒也平平,但若择良辰来携良朋,或待月,或迎日,或观雨,或弄晴,必然都好。本欲坐到晚上,但独自坐得久了伤神,便下山来。未坐车,仍沿湖中堤路走。游丝横路,湖风送凉,时而透出一道斜阳,湖面上耀起金红。堤路无人,就由我躺倒喊上两声。独处久了,诚是有点儿疯癫了。人的岁月太短,还容不到好生享受它,已把最好的日子打发尽了。末次南游,还可说是个孩子,现在却到了而立之年。即使天假以年,下次来走,岂非华发苍颜?再发癫狂,更遭世人笑话了。

入市,理发,镜中一张直愣愣的面孔。理罢,更像广东生番了。

候船大厅空空荡荡,就在那里擦了身。服务员来,告我不得在此宿夜,我答无钱住店,那女服务员同情,一个老头坚持不可,不想再费口舌,提了提包出来,沿江滨路东行。沿江是一串码头,高墙围着;并无梧州那样的江滨公园容人栖息。

一人提着行李在街上乱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活脱一个流浪汉。星湖太远,懒得去。无奈,又回11号码头,徘徊一阵。这时精力饱满,感觉良好,断不肯蜷进一个破旅店。想起七〇年南游,那时更穷,宿过西湖畔、火车站、泰山顶,却从未住过一次店。(泰山那时只用一元,现在怕要贵了。)那时玩得何其痛快。今何不然哉?虽无当时之人在侧,仍有当时的情趣在,想及此,愈发得意,存了提包走到市中。在西区饭店要了一客饭,一壶茶。虽不知此夜如何得过,终可混到十点饭馆打烊。

一味写,不闻身周喧闹之声。此刻倒想把它录下来给你们听听。广东人嘴从不闲着,不是说,就是吃。两广好像从来不读书思考似的,可当时又怎么冒出来康梁这样的大文豪呢?

我走到哪儿,写到哪儿,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还以为我是Pickwick一类的坐探呢,投来警惕的目光。

20:40 西区饭店

在熙攘中读了两课,走出来。十字路口警台上躺着一个乞丐。兄一定记得我们六六年在保定也曾在这种所在度夜,那是冬天,比这难熬呢。有几家夜市晚场还未散。一路又走到星湖。堤首还有两三对恋人,纵深处便无人迹了。暗渡萤火,浅唱蛙声,和着唧唧虫鸣,枯老的榆叶遇风,也簌簌响。有鱼儿跳水,砉然而动。湖面上,倒映一行堤树,点缀三二灯光。头顶四五颗星,时隐时现,有时就亮在湖面上。多美好的夜晚。人们都怎么啦?干吗不出来走走?生命,我们有的是,挥霍一点吧,都攒着生利息吗?愿意所有的人,熟识的和陌生的,都怀着温柔的充实的谅解的心情到这春夜中来巡游。

直走到近七星岩处,拐上一道白天没走过的断堤,再望望夜色中的石室天柱,才折回来。流萤落在身上,为我照路。何蒙古鲁士的构思,恐怕也在此种幽游之际发生。

走回星湖牌坊,一家“可口”茶馆还开着,因其中坐几个粗人,就懒得进去了。如此度过一天,已很满意,管他下几个小时如何过。昨夜只睡了两三个钟头,此时精神却愈觉昂扬,只恨有蚊子,否则就街灯下读英文,有何不好?

午夜 肇庆街头

已到广州。一到就拆读兄的来信,从中了解到你和朋友们的近况,都是一路上反复惦念着的。兄对自己的文字未免过谦,对我的文字则未免过誉。我总相信,写字和为人一样,不可制定出一种标准的风格。有人重错综玄深,有人喜巧思奇构,有人取款款交心的方式。至于我自己,则力求远避烂漫芜杂,做到质直准确干净。

匆匆添这几笔,好马上发出。

9日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