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封 4月7日~8日 梧州西江种种
嘉明嘉曜并呈父母亲大人:
后来终于睡着。由于旅店对着汽车站,一早就听到车次广播,先用“白话”说一遍,再用同白话差不多的普通话说一遍。一面挣扎着再睡一会儿,一面恨恨想,宁宿街头,再不可住这样的店了。
住一个店,要办三道手续,广告上还写着“手续简便”,吃一个饭,也要两三道手续。退了旅馆,到中山(北山)公园来。这是个动物园,一面上山,一面胡乱观看,孔雀黑熊阿驴[1]骆驼;只有一种猴面鹰是未尝见过的,是种珍贵动物,像猫头鹰却果然生了张猴脸,蹲在树上,竟辨不出是鸟是猴。
天阴着,穿一件短袖还算凉快。山上没有游人(梧州也有没人的去处!),心情闲散。梧州坐落在江北,中心在桂江东岸。坐在亭子里,树木把视线都截断了。想登高看看梧州全景,却并无顶峰。信步下山,孔雀正开屏,坐着看了近半个小时。绿色大羽毛上黄环蓝斑,再配上颈胸上闪光的孔雀蓝,煞是美丽。白孔雀开屏,洁白一片,也美。还看了一阵猴子,忒人一式一样个。
总而言之把时间混过去了,走到桂江桥(西江无桥,只有摆渡),上了红星327号。舱房里的Lebensraum[生存空间]是充分利用上了:上下两舱,每舱又两层床,是把通铺稍稍隔一隔,那宽度容不下比我宽的,幸好本地多瘦人。上面每个铺头顶着一扇小窗,而我的那层四等下舱下铺却顶着船底板。不过,只要不下雨,我宁肯不进舱,看见密密麻麻排着就害怕。可惜两侧甲板仅70公分宽,亦无坐具。
4月7日 15:30 船开了
船开起来,又凉快,又痛快。旅客们都躺在自己的铺上,罕有出来走一走的。我呢,始终未进舱房,始终在船首立着。上一次航行,是在小祁[2]和我的友情破裂飞往太平洋彼岸之后。当然,这次不是海航,有丘陵夹岸,水也不像海水那么清。但我站着站着,接续着昨晚西江岸上的所感所思。有无奈的笑,有欢喜的泪。
难道什么都不能留住你,
啊,我生命的金色华光?
日光之神剑,把私人恩怨的乱麻劈断,头绪纷纷坠落,其中的真义,冉冉上升,幻化做诗性的云霞。太阳像金红的圆盘,夺云而出,于是日周的云变幻着,像Faust和Mephestopheles这对不朽的Geist和Geister在纠缠游戏。忽而,太阳又被零乱的云雾陷没,好像一瓣残破的玫瑰,飘零在泥污上。这时船后江面上,泛起一片红晕。船首远处,却是一片薄薄的青色。日暮时分,阴天,江山也格外静谧而神奇。
西江江流曲折。先过封开(北岸),看上去同梧州一样大,再过都城(右岸),船在罗旁停了一次,看上去是个小地方。此刻泊在德庆,已行了79公里。
19:05 西江水路
“弓势月初三”,西江一轮弯月,纤纤弱弱,轻易就被云吞没了。即使天黑尽,仍有许多可看:迎面而来的山影依稀可辨,不知河将流向山的哪边;闪闪的航标灯,黄、红、绿;出现一个村镇,灯光映在江中;同一艘客船相遇,这是最好看的了,三四层窗,都亮着灯。隐约又闪出一点星光来。北斗也露出一面,久未见了,好亲切。北极星低低的,好像贴上地平线了。嗬,柔润的江风扑面而来,四下黑茫茫的,好一种寂寞(不是难过)!一路上,人们常问我,一人出门,不寂寞吗?从买卖兴隆、拥挤喧嚣、体臭熏人的感情仿制品商店脱身,落入寂寞与孤独,自当庆幸;即使身处真情实意之中,人也该有一个机会出离他处熟的环境,中止不断重复的话语,在寂寞中同自己交流,从沉默的方面把生活再体会一遍。
自罗旁后,站站都停,停了总有八九站,不少人上上下下。超员,好在人们情愿坐在舱里地板上,也不出来打搅我。谢谢他们。就这样站着,几个小时过去了。
22:55 西江月落
在甲板上站到肇庆。从远处先已见到城上的几片云映得白灿灿的。夜里来看,肇庆比梧州大,江左连绵十里,都是灯光。零点四十靠码头。愿上岸就上,否则留在舱里睡。看码头两盏白灯泡怪冷清的,没上去。语言不通,连问路都难。但舱底又有蚊子。这一夜好过了!
铺边同伙热情攀谈,艰难地说了几句话,是两天来第一次同人聊聊。蹭他一支烟。九盒烟都抽完了,今天中午起断烟。苦于语言不通,别人同我攀谈,只有苦笑答之,什么都无法打听,更懒得交朋友。
成天价缄口不言,在笔头上就容易啰嗦。但笔走千行,终有一停,再见吧,亲爱的人们!希望到广州读到你们的信。
8日 0:50
[1]一个朋友的绰号。
[2]笔者少年时最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