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4 国士三重奏


——国士三重奏

在宋代星光灿烂的词人中,我最早仰望并且至今心向往之的,莫过于辛弃疾了。记得幼时偷看父亲珍藏的古色古香版本的唐诗宋词,李白的昂首云外,杜甫的眷顾人间,李清照的儿女情长,辛弃疾的英雄气盛,我虽然不甚了了,但却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印象烙入了我生命的刚满十圈的年轮,永远不会磨灭。


可惜世人多只知珍藏珠玉金帛留待儿女挥霍,却不知珍藏奇书佳文留待小儿女偷窥。少有人能如作者这般幸运。


及至年岁既长,辛弃疾这颗词坛星斗,更是以它永恒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睛。我常常去他的词集中徘徊流连,陪他一同歌哭啸傲;我也曾远赴他的故里山东济南,企望觅迹寻踪,结果只能面对八百年的茫茫时空而凭虚叹息,临风凭吊。时至今天,辛弃疾并没有老去,他的词章依然奔流着志士的热血,呼啸着英雄的呐喊,飞扬着壮丽的想象。他仍然像八百年前一样年轻,而我却已年华向老,不过,老去的是年华,不老的却是我的追慕。且让我在新世纪的新年,挥笔写这篇“国士三重奏”,为词坛也为我们民族的壮士、国士与烈士,权当作我在自己的心中建造的一座纪念碑。

楚 狂 人

我是楚人,我对于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狂士诞生于楚地,有一种近乎莫名的亲切之感。根据《论语·微子》、《庄子·人间世》及《高士传》的记载,春秋时有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时人谓之“楚狂”。孔老夫子周游至楚,他竟然游其门,在他的车房大唱其狂歌,首句就是颇不恭敬的“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狂士代不乏人,魏晋之时的嵇康、阮籍、刘伶、山涛等人。就是名著一时的狂士。刘义庆《世说新语》分别在“任诞”、“狂简”两章中,为他们树碑立传。而狂士之祖呢?那就应该是我们楚地的那位接舆先生了。


接舆是智者,他提醒孔子“今之从政者殆而”,乱世没有拯救的希望,不要作无用功。孔子也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坚持走自己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道路。


我为楚地有狂士接舆而感到亲切,更为后代有非凡的人物欣赏接舆而感到自豪。一位是唐代的大诗人李白,他的祖籍虽是一个未解的谜团,至今仍等待学界的高人去破案,所以台湾名诗人余光中要在《寻李白》中说:“至今成谜的是你的籍贯/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但一般认为四川彰明县青莲乡是李白的故里,他乃川人而非楚人。但是,李白却主动和我们楚地楚人拉关系,《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他一开篇就想不通过派出所的户警,将自己的籍贯改川为楚:“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不仅是籍贯,他更是上承接舆反抗世俗特立独行的狂士精神,在盛唐一代“狂”得举国闻名。另一位对接舆表示认同的,则是宋代大词人辛弃疾。他籍贯山东济南,是地道的鲁人,但《水调歌头·王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一词,他就踵武前人而开宗明义:“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他以“楚狂”自许而自豪,我也就难免为他的自豪而自豪了。

何谓“狂”?孔安国在《〈论语〉集解》中说:“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真正的狂士之“狂”,不是指纵情任性,狂妄无知,而是对抗流俗的对常规常理的超越,是坚持崇高信仰追求人生真谛的特立独行。“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真正的“狂士”,是有才华抱负远见卓识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人,小焉者在红尘浊世中清高自守孤芳自赏,在艺术领域中不同流俗,自辟蹊径,大焉者往往是国家的脊梁,民族的精英,华山夏水的魂魄。在唐朝那一主体精神与自由意志相对张扬与高扬的时代,艺术崇尚创造,于是字有“狂书”,画有“狂画”,诗有“狂吟”。张旭与怀素的草书,被称为空前绝后的“狂草”,皎然的《张伯英草歌》,就称赞张旭“先贤草律我草狂”,鲁收的《怀素上人草书歌》,也赞美张旭“狂来纸尽势不尽,投笔抗声连叫呼”。杜甫对李白之“狂”不仅独具只眼,说什么“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向循规蹈矩谦谦君子的他,不仅曾以《狂夫》为题,而且在此诗中竟然也说自己“自笑狂夫老更狂”,许许多多的人生在世不称意之后,他竟也表示要效法素所尊敬的李白了。而时当南宋的辛弃疾呢?


要“狂”出一种境界,实非寻常人能做到。


辛弃疾之所以也以“楚狂”自命,虽是他豪放不羁的本性使然,更是出于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抗争,从中可见他如火焰燎原的豪情,也可见他如磐石重压心头的苦闷与愤懑。让我们还是一读《水调歌头》的原词吧: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此词作于绍兴三年(1133)年底,奉召离开福建赴临安之前的饯别宴席上,辛弃疾时年已五十三岁。自从二十三岁他渡江天马南来,总以为可以施展自己安邦定国的才能,实现自己抗金北伐收拾旧山河的壮志,但仕途多舛,事与愿违,三十多年来总是位沉下僚,身居闲职,东迁西调,其中还先后贬职家居共长达十八年。小人得志,权奸当道,他们只图歌舞升平,个人享乐。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人民的苦痛,他们均置之脑后,这个“人间万事,毫发为重泰山轻”的黑白混淆、轻重倒置的时代,怎么能不令他长歌短哭,“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呢?辛弃疾是一位继承了屈原传统的诗人,怎么能不忽忽如狂而作楚狂之声呢?辛弃疾之“狂”,是他不与投降派同流合污之狂,是他坚持自己的志节操守之狂,也是他对黑暗腐朽的现实保持尖锐批判立场的狂。一事能狂便少年,辛弃疾少年时代就胸怀高情远志,英风豪气逼人,虽历经磨折,仍年既老而不衰,他的楚狂声,正是出自他永不老去的堂堂正正的崇高胸臆。


有所坚守的“狂”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狂”。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南宋统治集团的投降政策和他们的苟安腐败,极一时之盛的理学家们的清谈误国,使辛弃疾常常为之痛心疾首。早在淳熙十六年,辛弃疾五十岁被贬而闲居上饶之时,他就曾和抗战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陈亮同游唱和,除了以“贺新郎”的词牌作二词送陈亮之外,还有作品赠意气相投同时相会的另一位朋友,这就是那首《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此处的“狂歌”,当然也包括了杜叔高的如钧天广乐、如层冰积雪之诗,辛弃疾既然如此赞美,我当然也想一饱眼福与耳福,但时间的茫茫风沙已经吹刮了数不清的岁月,杜叔高的诗我们今日已难以得见,只能从辛弃疾的词中去凭词想象了。但是,此处的“狂歌”,更是辛弃疾的自歌自许与自赞,“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与北,正分裂”,檐间铁片铮铮作响,诗人如闻沙场战马驰骤之声,他的“狂歌”,歌唱的却是真正的时代主旋律啊!


这里的狂歌当是“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歌。


除此之外,辛弃疾还不止一次地提到“狂”。“我醉狂吟,君作新声,倚歌和之”(《沁园春·答杨世长》),“纶巾羽扇颠倒,又似竹林狂”(《水调歌头·席上为叶·仲洽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贺新郎》)。而他在《忆李白》这首七律中,又独独拈出李白的“狂”:“不寻饭颗山头伴,却趁汨罗江上狂。”他直言无隐地引李白为同调。辛弃疾之“狂”,表现的是他纯洁的赤子之心,痛切的疾恶之意,热烈的爱国之情,傲然的国士之骨。“知我者,二三子”,辛弃疾啊辛弃疾,你当年是孤独的,你说能理解你的,只有两三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虽然千秋异代,北鲁南楚,你能欣然颔首,将今天的我也归于那“二三子”之列吗?


透过纶巾羽扇颠倒的乖张任诞,感受内里的抑郁不平之气和被悲哀不平淹没的张扬的个性,才能真正理解辛弃疾的“狂”。


英 雄 赞

辛弃疾是英雄词人,或者说词人英雄。

英雄,是指才能出众勇武过人而建立了非凡功业的人物。如曹操,不管你认为他是奸雄还是英雄,总之非平常人物,所以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中,虽是诗赠他的后代,但却不忘赞美他的祖先是一位英雄:“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辛弃疾,当然是宋代词坛少有的英雄而兼词人、词人而兼英雄的两栖人物。少年时,他就常常在祖父辛赞的带领下,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而意图恢复,“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少年横槊,气凭陵,酒圣诗豪余事”(《念奴娇·双陆和陈仁和韵》)。及冠之年,他就在沦陷区的山东故乡高举抗金的义旗,两千多壮士望风来归,他率部参加了耿京领导的抗金义军,担任全军书檄文告的掌书记职务,劝说耿京决策南向。次年,他奉耿京之命渡江奉表归宋,但耿京却被叛徒张安国所杀,辛弃疾渡江而北途中闻讯,即率五十名壮士夜袭五万人马的金营,生擒张安国而至建康献俘斩首,同时策反近万人渡淮南归。烈烈轰轰,轰轰烈烈,时人洪迈在《稼轩记》中说,这一壮举使“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而三叹息”,可见当时所产生的轰动效应。我今日每一念及,都不禁心驰神往,血脉贲张,如果当时有录像之术,今日重放重温,那该是多么令人快心惬意而豪兴飞扬啊。不过,“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alt,汉箭朝飞金仆姑”,他的《鹧鸪天》就为当年的英雄伟烈立此存照了,我们今天每一展卷仍不胜怀想。


从来儒生都是掩卷呻吟,手无缚鸡之力,全然不见浩然之气。辛弃疾传奇性的壮举让人眼前一亮。


现实生活中我们几乎没有“快意”的时候,而辛弃疾的壮举体现出人性的极度舒张,这种经历才如此让人羡慕。


辛弃疾在渡江南归后的四十五年里,虽然始终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是在地方官任上迁来调去,但他英雄之志长在,英雄之气不消,任凭雨打风吹,东漂西泊,他始终不渝地坚持抗金与北伐,反对偏安与投降。他先是上《美芹十论》与《九议》,充分表明了他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人物,智勇兼备的栋梁之才。正如辛弃疾的好友词人陈亮《辛弃疾画像赞》所说,他是“一世之豪”。辛弃疾,确实是名副其实的英豪,他也毫不故作谦虚,而是常常率直可爱地以英雄许人,同时更以英雄自许,从中可以窥见他的豪气狂情。他在知潭州(今湖南长沙)兼湖南安抚使之时,克服重重阻力,毅然决断,创建了雄镇湘楚而为江上诸军之冠的湖南飞虎军。宋代湖南人口仅二百余万,长沙居民也只万户左右,马队五百,步兵二千的飞虎军当然是威震一方的劲旅,其驻地,即为今日长沙城内之营盘街三公里一带。清代曾国藩筑宅于局关祠,左宗棠则构宅于其北的三公里与司马里之间,他在致谭文卿的信中说:“敝居为辛稼轩帅潭时练兵故地。寨曰飞虎,桥曰司马,虽近城市,却似乡村。”今日营盘街店铺鳞次栉比,三公里已屋宇相连,人烟稠密,何曾再有乡村景象,早已不见飞虎军的营盘与旗帜,熙熙攘攘名来利往的行人,谁都不曾注意我踟蹰街头巷尾,就是为了凭吊南宋时代那英雄的往事。


辛弃疾不愧为热血男儿,虽处逆境,时时不忘建功立业。只是宋王朝老赵家是以兵变发迹,怎能不对武将时时提防?辛弃疾如此明目张胆拉起队伍,即使是为了抗金,也难免引来疑忌。


驱除强敌,恢复中原,需要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与战友,好像一个气壮声洪的合唱团,不仅要有领唱与独唱,也要有众多歌手的和唱。于是,辛弃疾这位歌手,总是以英雄与英雄的事业许人并兼自励,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在那个天空阴霾重压的时代,如同云阵中泻下温暖而鼓舞人心的阳光。如《满江红·送郑舜举郎中赴召》,他激励这位友人“此老白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如《破阵子·为范南伯寿》,他勉励妻兄范南伯“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他寄望于友人赵彦瑞,热切的情感鼓动想象的翅膀振羽而飞:“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他以《水龙吟》一词鼓励友人韩元占,为他开具了一张当时很难兑现今日读来仍令人感慨无已的空头支票:“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史致道任建康留守时,辛弃疾先后作了《满江红·建康史帅席上赋》和《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在前一首词中,也期待史致道“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而最见真情也最令人感动的,则莫过于他与挚友陈亮的聚会与唱和了。

这一千古美聚称为“鹅湖之会”。陈亮是南宋时代的文学家和唯物主义哲学家,抗战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身为布衣,却多次上书议政,力主抗战,反对求和,被当权者忌恨为“狂怪”。淳熙十五年(1188)冬日,其时辛弃疾罢居于江西上饶之带湖,陈亮不远数百里,从浙江东阳来访,留住十天,并同游今日江西铅山县东北之鹅湖。雪花纷飞,两人的思绪与豪兴也纷飞,纵论家事国事天下事,不亦快哉。别后辛弃疾赋《贺新郎》以寄意,称陈亮是“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陈亮多次以原韵唱和,说两人相知相念之情,是“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而“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辛弃疾复作了一首《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可见心心相印:


这两人相知是为了共同的理想,而非为利益,所以“鹅湖之会”才成为千古美聚。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古往今来,许多有理想有抱负的才俊之士往往命途多舛,以致抱恨终生,辛弃疾与陈亮不正是如此吗?数百年后读来,你都会为有志之士英雄豪杰的生不逢时,感到铭心刻骨的悲哀。然而,最具悲剧力量而又感奋人心的,是他们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是他们那种永远不向坎坷命运屈服的人格力量。“男儿到死心如铁”,宣言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是真正的男子汉宣言!陈亮这句有幸被辛弃疾记录在“词”的话,是在什么情境下说的呢?我已经无法在现场亲耳聆听了,真得感谢辛弃疾听之写之,记录了这一盘空硬语,千古豪言,让它不致随风而散,而铿铿锵锵一直响亮到今天!


执著追求,永不放弃,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从少年到老年,成就英雄伟业的渴望一直藏在他心中。他直率地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最大的愿望在于实现自己的个体价值,忠君爱主倒在其次。他的苦闷在于英雄末路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


辛弃疾欣赏陈亮,如一座高峰欣赏另一座峻岭,如连城之璧欣赏明月之珠,这在嫉贤妒能之风盛行的人间,已是十分难得的澄如秋水坚如金石的友谊了。“看试手,补天裂”,辛弃疾赞美陈亮有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英雄之志,他何尝不是以此期待自己?在那个苦难的时代,在那个君怯臣懦的时代,在那个“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的时代,在那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时代,对英雄的呼唤,就是对正气与崇高的呼唤,以英雄自许许人,就是对时代与世风的抗争。辛弃疾赞美同时代意气相投的人物,也以古讽今地赞扬古代的英雄。如早期作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就说“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人到中年,他在《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中,又感叹“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踪迹”,及至到六十六岁的暮年,他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还要喟然长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虽然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暮年的烈士,时不我与,他心中该有多少悲凉多少感慨啊。八百年后,他的喟叹悲歌,在当代名诗人丁芒的《北固山的悲歌》中,还传来遥远的回声:“北固山上依然满眼风光,水随天去,看不尽烟波浩荡。长江,像一声雄壮的慨叹,撞响着我们民族的胸膛。而稼轩,你也是一道惊波,在历史上留下动人的喧响。风流怎会被雨打风吹去?灼热的呐喊浸透了千古江山!”而我,在这个钱潮动地而物欲弥天的时代,也分外追慕《满江红》中他的英风胜慨:


他认为曹、刘、孙三人都是英雄,这一看法去除了善恶之别和正统观念之分,显出他的洒脱不羁与独特个性。建功立业,实现自身的价值,这当是辛弃疾对英雄的唯一定义。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  休感慨,浇醽醁。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这首词写于谪居上饶之时,诗人已垂垂老矣,但他垂老的胸膛里,燃烧的依旧是熊熊的火焰,奔流的依旧是沸沸的热血,他的慨当以慷的词章,灵魂与个性也仍然如年轻时一样远举高翔。“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他明确地以英雄自许,认为自己如果能一施抗金的壮志,一展治国的长才,就可以收复失地,使中国重新强大起来,而得到应有的尊严与地位。

尊中国啊尊中国,这是古往今来一切爱国者的心声,而辛弃疾的英雄主义,既是出于他对自己的抱负与才能的自信,也是和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紧紧相连。祖国与民族超乎一切之上,这样,他的英雄主义才不纯粹囿于个人的天地,如一座孤峭离群的峰头,而是神州之上的万山磅礴,而是后土之上的大江奔流。

末 路 曲

辛弃疾所处的时代,一边是枕戈待旦,一边是醉死梦生;一边是奔走呼号,一边是燕舞莺歌;一边是仁人志士不得其用甚至遭贬受逐而处江湖之远,一边是小人庸才步步高升进而大权在握以据庙堂之高。时代啊时代,阴阳颠倒的时代,日月不明的时代,使人不禁想起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开篇的那段名言。一般人也许就此浑浑噩噩了此一生,但辛弃疾是何等人物?他是词中之杰,人中之龙。满腹豪情,一腔幽愤,眼见年华老去而国事日非,他怎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双城记》开篇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他悲自己也悲战友。陈亮当然也是一世之雄的人物,博学多才,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但却终身布衣。他曾经向宋孝宗上《中兴五论》以参政议政,孝宗置之不理,真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不仅如此,某些当政者不满他的狂放,数度诬陷而致其下狱,虽经辛弃疾等人大力营救而得免于难,但身心俱损,刚过不惑之年就一病不起。诗才文才与经世之才都十分出众的陆游,也始终没有一展宏图的丝毫机会,即使活到八十六岁的高龄,也仍然是沉浮底层,只得归隐故乡绍兴的乡间,在凄凉寂寞的风雨之夜,做他的铁马冰河之梦。环顾左右,由己及人,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命运相同的辛弃疾怎么能不一挥英雄之泪?

南渡之后的辛弃疾,始终再没有能回到军伍之中,他只是在远离前线也无关大局的地方官任上虚度年华,如同猛虎失意于平川之地,如同骏马没有驰骋的沙场。不仅如此,他还要遭受权奸与无耻的士大夫们明枪暗箭的袭击,其中的两次攻讦贬谪,就前后使他赋闲家居十八年,十八年啊,即使猛虎也会失去震惊千山的雄风,骏马也会锈蚀可致万里的劲蹄。辛弃疾毕竟不是钢浇铁铸而是血肉之躯,他虽满怀热望却不免失望,他虽尽力而为但却明知事不可为,于是,我们的这位民族的精英,华夏的英雄,就陷入了无可解脱的矛盾与痛苦之中。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的词特别是晚期的作品,弥漫的是英雄末路的悲哀,奔进的是那种崇高之美被毁灭的悲剧力量:


淳熙八年(1181)冬,辛弃疾四十三岁时,因受弹劾被免职,此后的二十年里,除有两年一度出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安抚使外,他一直闲居,先是在上饶,后来在铅山。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念奴娇·书东林村壁》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

——《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论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

——《水调歌头·汤朝美司谏见和,用韵为谢》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时间之感虽然为常人所共有,但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中国的艺术则是一种生命艺术,而诗人与英雄对时间又特别敏感,他们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与飞驰而去的时间,有无法解决的矛盾,时不我待让他们惊心而动魄。辛弃疾本身是诗人而兼英雄,他对于青春浪掷、年华老去而事业无成,更有椎心之痛,而白发正是华年已逝的证明,生命已夕阳西下的象征,“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怎能不怆然暗惊而悲从中来呢?


美籍德国神学家保罗·蒂利希认为凡人皆有三种忧虑终生无法去之,非属心理学范畴,故称之为“存在性忧虑”。一是对死亡和命运的忧虑,一是对空虚和无意义的忧虑,一是对内疚和罪恶的忧虑。由面对死亡的忧虑产生对时间流逝的局促不安,而功业未就又产生对命运和人生无意义的恐慌。辛弃疾的忧愁是所有存在的人都会有的,只是因为他建功立业的愿望,这种忧愁更加浓重。


对比最为强烈令人读之欲哭的,应该是那首《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alt,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首诗作于庆元六年(1200)之后,诗人暮年闲居于铅山之时。上阕追怀往事,一派胜慨英风,一纸壮士声情,急管繁弦,鼓乐并作,如同豪壮的誓师会与热烈的庆功会,下阕跌落到眼前的现实,往昔的风华与壮烈已成过去,平戎之策而今换得的却是东家种树之书,而满头的白发,即使是使万物复苏的春风也无能为力了。誓师会早已落幕,庆祝会也已半途而散,曲终人去,只留下会场上空荡荡的落寞凄凉。

清代女诗人艳雪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辛弃疾虽然没有能成为一代名将,但他也和岳飞一样,怕等闲白了少年头。除了多次写到白发,这位以英雄自诩的词人,还不仅写英雄的垂老,如“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而且写了英雄的眼泪,那是他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耒?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树犹如此”句用了桓温的典故。《世说新语·言语》载桓温北征,经过金城,看到从前种的柳树已经长到十围,慨然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生命无法抵挡时间剥蚀的事实,让身为将军的桓温悲从中来,以至于“攀枝执条,泫然流涕”。


辛弃疾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时,年方三十五岁,但他渡江南来已十有二年。其间他向宋孝宗上《美芹十论》,向宰相虞允文上《九议》,力陈救亡图存之策,但均“无人会,登临意”,没人理睬。男儿有泪虽不轻弹,但到伤心之处却不由自主,辛弃疾登高望远,抚今追昔,不禁发出“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握英雄泪”的叹息。他的年华此时尚未老去,但却已是长使英雄泪满襟了。英雄末路的悲剧在盛年时即已注定,并不要真正等到冰雪满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那是多么令辛弃疾痛心疾首也令今日的我们不忍回首啊!

莎士比亚是英国也是英语世界的文学巨人,他同时期的剧作家、诗人本·约翰逊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上题诗说:“他不是一世之雄,而是万古人物。”套用约翰逊的诗语,我要说我们民族的辛弃疾,也不仅是暗呜叱咤的一世之雄,更是光照后世的万古人物。

楚狂声,英雄赞,末路曲。南宋的无双国士,词坛的豪放大纛。辛弃疾啊,像你这样的志士才人,英雄豪杰,今日的官场能有几人?今日的文场能有几个?让我遥遥向你致以敬意和问候吧,你虽未能效命于报国的沙场,但你的旗帜却永远迎风劲舞。虽然今日许多人只对“权”与“钱”顶礼膜拜,只认识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但你的雄词丽句却超越于尘嚣俗世之上,必将照耀万载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