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3 压倒须眉

——压倒须眉

几千年风雨如磐,许多天资颖异的女性如磐石重压下的幼芽,无法抽枝发叶结果开花;几千年漫漫长夜,如若一位女性居然能在男性的星空中占有一个位置,甚至闪耀无法掩盖的星斗的光芒,那就是一个反常的异数了。在中国诗歌史上,那些叱咤风云甚至领一代风骚的诗人,都是七尺须眉,纵然有一些女作者突围而出,也只是无关大局因而也无足轻重的插曲与伴唱。但是,南宋词坛的李清照,她从书香四溢的深闺走向兵连祸结的社会,以她的纤纤素手写下许多传之后世的扛鼎之作,是不让须眉乃至压倒须眉的巾帼,真是诗国也是封建时代的中国的奇迹


并不是女子天资不如男儿,只是古代的女子一般被排斥在文化之外,无法读书识字,再加上未婚则在深闺,已婚则“主内”,造成生活单调、视野狭小,自然就处处落于男子之后,幸好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使李清照接受了良好的诗书礼乐教育,这才造就了一代才女。


山东历城即今之古城济南,城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里。城之西南的“柳絮泉”边,有北宋礼部侍郎李格非的府第,元丰七年即1084年,这座府第迎来了李清照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由于书香门第的熏陶,加之不可遏制的天分,李清照少年时即有诗名。“溪亭”,是宋代历下名泉之一,地在历城西北的大明湖之侧。“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人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首轻盈活泼的《如梦令》如花始开,开在她少女的花季。李清照十八岁时嫁给和她志趣相投的赵明诚,在四十四岁南渡以前,她在济南和山东青州等地,在诗词书画与金石碑帖之中,度过了虽有风波但还算惬意的青春与中年岁月。

犹记20世纪80年代之初,我从湘楚远赴济南忝列臧克家诗歌研讨会,曾专程去李清照纪念堂寻访词人的遗踪。庭院深深,哪里还找得到李清照的一枚足印?泉水清清,哪里还看得到女词人再来临波照影?历史告诉我,金人于靖康元年(1126)12月攻陷汴京,次年之初即押送成为俘虏的徽、钦二帝北去,北宋宣告灭亡,李清照也仓皇南渡,从此再也不曾回来。国破家亡,凄风苦雨,辗转于三千里流亡的道途,时间长达八个月之久,说不尽的江湖行路难,抛不尽的弱女辛酸泪,如一叶孤帆找到一个临时的港湾,她终于来到杭州稍事喘息。然而,绍兴四年(1134)十月初,金兵入侵的警讯又从淮河传来,杭州已无法安枕,李清照只好随着逃难的人流,沿富春江而上溯金华,寄居在一陈姓人家的屋檐之下。金华,一度是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客居,今天却是当代大诗人艾青的故里。冥冥之中,这于金华是一种怎样的缘分和荣耀呢?

1983年夏日,我从上海乘火车西返长沙,途中要经过金华。“金华火腿”闻名全国,但我并非美食家,更非饕餮之徒,我只是诗国的朝香人,精神王国的旅行者,华山夏水寻幽探胜的独行客,我怎能不去金华燃点我的一炷心香?从长沙东来时经过金华,火车小停三五分钟,我只能在东去列车的窗口向它挥手致意,而今列车西去,时近黄昏,我怎么可以和它再度失之交臂,而不赓续前缘与诗缘?于是我便投宿金华的客舍,匆匆做了一夜与半日之客。


于诗词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方能真正体会到诗词之美,方能使自己的心与前人的诗心一起跳动,由此得到强烈共鸣。


简易的行囊甫谢,我便与晚霞落照一起赶往双溪。李清照于1134年10月下旬作客金华,大约是次年秋天转寓临安。确凿无疑的是,《打马图经自序》与《打马赋》是作于此地,于金华所写的还有一诗一词,诗是弱女子而有大丈夫之气的《题八咏楼》,词则是易安词中的上品,也是宋词中的青钱万选之作《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双溪”,在金华城东南丽泽祠前,东港、南港两条河水在此汇流而过,双双携手去投奔婺江,为唐宋时游览的名胜之地。而它的美名流传至于今日,则是因为李清照的题咏,它不仅蜿蜒在金华城的东南,也永远清碧在李清照的词里。这首词,不胜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悲戚之感,虽然抒写的似乎只是个人的情感,夫死孀居,漂流转徙,形单影只,万念俱灰,但个人的哀愁却有时代的深悲剧痛为背景,这首词也就从侧面反映了那个动乱的江河日下的时代


正因写出了典型情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情感,使此词具有普遍的意义,获得了永恒的魅力。


愁情,是人类的一种最普遍的情感,虽然愁情的内涵可能因人而有异,因时而不同,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极少花好月圆,即使是月圆花好,但总不免有大大小小的缺陷,因此人生常常与遗憾甚至忧愁相伴而行。在李清照之前,最著名的有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郑文宝“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柳枝词》),苏轼“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虞美人》),秦观“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贺铸“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陈与义“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虞美人》),张元斡“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谒金门》),可见李清照并非白手起家而成为词的大腕与妙腕,但是,她却如多财善贾的高手,向他人借得一点资金,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却财源广进而成为巨富。


李煜的词使愁能像水一样流动,变成了液体,有了动感。贺铸的词写出了愁的广度(一川烟草)、密度(满城飞絮)、长度(梅子黄时雨)。郑文宝等人的词让愁变成固体可以车载船运,而李清照则进一步让愁有重量,重得舴艋舟载不动。这些都是化无形为有形、化抽象为具体的妙笔,宜加体会。


愁情,本来是一种抽象的无可把捉的情绪,诗人的本领就是将抽象的感情具象化。李清照的超胜前人之处,固然是她的愁情出自她特殊的遭逢,涌自肺腑,真切而深重,也在于艺术表现的新颖警动。舴艋舟,即形如蚱蜢的狭长小船,张志和的《渔父》词多次写到它,如“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而李贺《南园》也早有“泉沙软卧鸳鸯暖,曲岸回篙舴艋迟”之语。李清照恐怕小小的舴艋舟载不动自己超重的忧愁,不仅化抽象为具象,而且那种由视觉至于触觉的通感,也使得忧愁有了可以称衡的重量。如果在街头邂逅了一位绝代佳人,你会因惊艳而铭记在心,在诗文中邂逅了这样的绝代佳句,你难道会无动于衷吗?于是,后代词人又纷纷到李清照词的宝库中来贷款,如董解元在《西厢记诸宫调》中说,“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驮也驮不动”,王实甫《西厢记》说,“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他们虽然也算经营有方,由船装而化为马驮车载,但这些换了招牌的分店,其气象神韵却远远不能与原来的银行相比。

李清照写愁的词句太多,真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我在落照中的双溪之畔徘徊,岸边有一两条小船,静静地泊在李清照的词里,远处有机帆船的突突之声断续传来,落日在水中打湿和熄灭了自己最后一束光焰。我独自前来怀古,苍茫的暮色与千古的忧愁,从水上同时袭向我的心头。幸好我触景生情,忆起了台湾名诗人余光中的题为《碧潭》之诗,“碧潭”是台北市南郊的名胜,湖水清碧,故名碧潭。此诗写于1963年7月,收录于1964年出版的诗集《莲的联想》之中。这首诗即以李清照“载不动,许多愁”之句为副题,开篇是“十六柄桂桨敲碎青琉璃/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我的,没带来,我的罗曼史/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照我忧伤的侧影/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忧伤就灭顶。”余光中其时和婚后不久的夫人小别,两地相思而有此《碧潭》之诗,双方都是青春年华,爱情年轻而甜蜜,即使相思也只有浅恨轻愁。李清照花样年华时和赵明诚结为伉俪,当年也曾写过一些清丽柔美的爱情诗,而她四十六岁丧夫,寓居金华时已是年届五十的老人了。余光中的轻愁与李清照的深恨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却思接千载,由碧潭的水上轻舟而想到李清照的舴艋舟,点化与活用了李清照词中的意象。徘徊在双溪的岸上,我不禁想入非非:如果余光中此时越海来游,他会朗吟他的《碧潭》之诗,作为对他心仪的八百年前词人的祭奠吗?如果李清照一梦醒来,读到余光中引用她的词句的诗作,会不会凄然同时也欣然一笑?


李清照词中不避俗语。“怎生得黑”,意思是怎么才能熬到天黑。人在忧愁痛苦时,时间似乎过得很慢,而欢乐时,时间又似乎流逝得很快。这里以时日之难熬写愁思之难耐。


一夜辗转反侧,窗户微明之时,知东方之既白。黎明,我邀东升的红日一起去攀登位于金华城南的“八咏楼”,凭栏纵目,阅读摊开在高楼四周的风景,李清照歌咏名楼的豪壮词章,和八百年的盛衰兴亡。

众生一想到李清照,就会想到她是闺阁才人,弱不禁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会想到她的词前期清丽婉约,后期凄婉沉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殊不知她的手中握的竟是一支亦秀亦豪的彩笔:她写了不少缠绵悱恻的情语,也挥洒过一些龙腾虎跃的壮词;她的笔下有花前月下的儿女柔情,也有烈火狂飙的英雄人物;她为自己的不幸遭逢而顾影自怜,也为国家民族的苦难而深悲痛悼,这也许是因为她出生于山东,那是有着深厚的齐鲁文化与英雄传统的土地,她虽为女性,却也深受其熏陶与润泽。这,也正是她的词矫矫不群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她的断句如“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就不是“小女人”而是“大女人”的手笔。建炎三年(1129),李清照和丈夫从江宁去芜湖,沿江而上,经过楚霸王兵败自刎的和县乌江,她作了一首又题为“夏日绝句”的《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诗当然是借古讽今,讥时刺世,讽刺南宋统治集团的昏聩无能与苟且偷安,它高扬着一股英雄之气,是一曲弱女子所抒写的悲壮的英雄颂。而她的《八咏楼》呢?


正因为李清照有家破夫亡之痛,词作才由前期的清丽婉约变成南渡后的凄婉沉哀,而作品也有了更能打动人的力量。生活的磨难往往能成就杰出的文学家。

诗人的风格往往是多样的,主导风格并不能囊括所有的作品。婉约的李清照可以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豪放的苏轼也写过柔媚的“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而崇尚自然的陶渊明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金刚怒目式”的句子。


八咏楼,也是金华名胜,原名元畅楼,为南齐隆昌元年(494)东阳太守沈约所建,沈约曾赋《登元畅楼》诗,复咏《登台望秋月》等诗,前后八首,总称为“八咏诗”,所以宋初将元畅楼易名“八咏楼”。李清照可确证写于金华的诗词,除了《武陵春》一词之外,就是豪壮的七绝《题八咏楼》了: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八咏楼所在地的金华,地处钱塘江上游。江河纵横,通向南国的四面八方。八咏楼楼台高峙,其气势可以盖过平江、镇江二府和下属的十二个州,即今日浙江的大部分地区与江苏的部分地区。如此大笔挥写,真是气概雄张,不可一世。《武陵春》词中小小的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而《题八咏楼》诗所描绘的如此壮丽的江山,留给后人的却是无尽的忧患。李清照所“忧”的是什么呢?她没有明说而只有暗示。知人论世,读者联想到生于北方的她半生的悲剧遭遇,和南宋王朝偏安江左不思恢复,对她的愁情不是就于言外可想吗?在八咏楼头追昔抚今,我不禁想到有一次在北京拜望诗人艾青时,提到他的金华故里和李清照的有关诗词,艾青也许是忆起一生的忧患遭逢,也联想到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吧,不禁一叠连声击节浩叹:“江山留与后人愁,江山留与后人愁,江山留与后人愁啊!”我想前去询问李清照,你写于金华的一词一诗,虽然“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但历代却传诵不绝,八百年后还得到了海峡两岸两位大诗人的回声,你该会觉得那是最好的安慰吧。


《孟子·万章下》:“颂(通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就是说要正确理解作品,必须对作者的生平思想及时代背景有所了解。这就是文学批评中的“知人论世说”。


一别李清照和艾青的金华,匆匆已是十有六年。不久之前,我因事从长沙前去上海,再次路过金华,已是凌晨三时。全车的人已经睡熟,我却早已从小寐中醒来。我伫立于夏雨敲叩的窗前,向我多年前拜访过的心中的名城顶礼。回程路过金华,又是黄昏时分,车停片刻,我引颈四望,只见车站之外高耸的“红叶宾馆”四字熠熠耀目。我忽发奇想:李清照如果旧地重来,当然不会再去寄人篱下而会得到隆重接待了,她是不是住在这个名字富有诗意的宾馆里呢?她能赶到月台来和我作八百年后的聚会吗?然而车声隆隆,车声隆隆,我心中的希冀和疑问一起没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