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 月迷津渡

——月迷津渡

久远的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杰出的作品是国人的瑰宝。位于湖南省东南部的郴州,虽然京广铁路傍城而过,南下北上的风火轮千轮飞转,哄传着当代最新的讯息,但它却拥有久远的历史,怀抱古典的词章,像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那一头通向历史的苍茫,这一头连接着世事的沧桑。


项梁立楚怀王心,只是为了顺应时局需要,应验楚南公“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好名正言顺地让各路诸侯服从自己。怀王心开始便是傀儡,被动地走向历史舞台,成为凝聚人心的工具。项梁死后,项羽杀宋义夺兵权,根本不听怀王号令。怀王心身不由己的一生是一出命运的悲剧。


早在公元前208年,起兵江东的项梁找到在民间牧羊的楚怀王之孙熊心,拥立他为楚怀王。项梁战死而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之后,明尊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暗中却派九江王英布将其追杀于郴州。郴州有建于公元206年的义帝陵,“楼头有伴应归鹤,原上无人更牧羊”,墓侧石柱上所刻无名氏的联语,不知有多少年年岁岁了,总是欲语还休在秋风夕照之中。现代世界的杀伐之声已经够多的了,炮火硝烟不时可见可闻,我不想再去考索远古那流血的史册,时逢春日,我从长沙南下而远去郴州,只是想去苏仙岭下寻觅北宋词人秦观的遗踪,重温他失落在那里的诗句。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其余三人是黄庭坚、晁补之、张耒。


在秦观正式走上词坛之前,已经有好几位大家飞身登台做过精彩的演出,其中就有柳永与苏轼。柳永的词普及于民间,其普及的程度有些近似于今日风行国中的流行歌曲,而苏轼呢,人道是苏轼一出,柳永只能做他的奴仆下属。在他们巨大的身影或浓阴的包围之下,秦观却突围而出独成一军,真是难能可贵。因为在文学创作上,重复自己固然毫无意义,重复别人更是毫无价值。秦观的词,将明快流畅与含蓄蕴藉结合起来,抒写自己的恋情、离情和特定时代与境遇中的身世之情,形成了他情韵并重凄婉清丽的独特风格。作为一个作家或诗人,能有一篇作品或一首诗作传世,就已经颇不容易了,今日如恒河沙数的作手,包括某些红得发紫的作者,某些自吹自擂成癖上瘾的作者,时间的长风吹刮,岁月的长河流逝,他们将来究竟有什么作品能流传后世?然而,九百年过去了,秦观的许多名篇佳句,今天仍然可以使初读者为之惊才绝艳,使再读者口颊生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咏七夕的《鹊仙桥》,在众多的爱情词中是木秀于林之作,至今也依旧动人情肠;“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他的《鹧鸪天》的结句,连一代才人曹雪芹在他的《红楼梦》中,也没有忘记引用;至于“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减字木兰花》),“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或以虚比实,或以实比虚,层出不穷的清丽幽美的比喻,今天仍然让我们不难想象他心有七窍,冰雪聪明。


大浪淘沙,经过时间之流冲刷而沉淀下来的东西,往往是精华。所以读书应该以经典作品为主,不要把时间过多地耗费在未被淘洗过的时尚与潮流中。

张先名号由来参见本书《爱情咏叹调》一篇。宋祁因《玉楼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句得此名号。“贺梅子”是贺铸因《青玉案》中“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句得名。


宋代词人常常因为一句或几句美言而名噪天下,如张先被称为“张三影”和“桃杏嫁东风郎中”,宋祁被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贺铸被称为“贺梅子”。而秦观呢?他也有“山抹微云秦学士”的美名,这是他的师长兼友人苏轼赠送给他的,其源出于他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杜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秦观三十岁时浪迹江湖,去会稽探望祖父和任通判的叔父秦定,为重才的会稽太守程公辟赏识,请他住在高雅的蓬莱阁上,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五星级宾馆。程太守一次请秦观赴宴,秦观与一美艳而具才艺的歌姬邂逅,双方未免有情,但却又匆匆言别。曲终人散,不能自已的秦观就作了上述这首词,将自己的别意离情和人生感悟交融在一起,既明快发露又蕴藉有致。此词一出即传唱人口,首二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以动写静,尤为当时所传,苏轼就曾将秦观的好词与柳永的好句并提,称之为“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


“露华倒影”出自柳永词《破阵子》。柳永五十多岁才登进士第,终官“屯田员外郎”,所以世称“柳屯田”。


据说后来一些官宦船游西湖,其中有人唱秦观此词,将第三句的“谯门”误唱为“斜阳”,陪游的歌姬琴操当即予以指讹,唱者反问她能否将错就错,将全词改押“阳”韵,琴操随即脱口而唱: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我也曾从长沙远赴西湖,西湖以她的千顷碧波为我洗尘,我也曾荡桨于那碧琉璃之上,但不论如何侧耳细听,却再也听不到琴操的歌声,而只有“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曲调歌词,从画舫上的音响中隐隐传来,《纤夫的爱》已光临了无需纤夫的西子湖。琴操之墓在杭州玲珑山,现代文学名家郁达夫曾前去寻访,并赋诗一首:“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琴操虽不见正史记载,但当时苏轼是听到过琴操改唱此词的韵事的,他曾说过“少游若知,当拜倒耳”。秦观的女婿是黄山谷的学生、史学家范祖禹的儿子范温,他为人沉稳少语,在宴席上常不发一言,其时的歌妓颇具文化,尤其是诗词修养,重视的是和文人雅士的精神交流,远非时下的“三陪小姐”可比。这位歌妓故意问范温是否也懂词,范温笑而作答:“你可知道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吗?”一时传为热点新闻和文坛佳话,从中也可见秦观及其词作在当时的声名。


无论作词者还是唱者都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这是宋词兴盛的重要原因。一些词人的词作十分流行,比如柳永,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宋词是可供弦歌的,不像今日之只可默读与诵读,我们今天披览之余虽然可以一饱眼福,但耳福却是妙音难再得了。几百年前的歌声已不复可闻,但九百年后我去郴州探访秦观的遗踪,却可以重温他写于那里的《踏莎行·郴州旅舍》。还是在少年时,我的心就早已在那月色下的津渡迷失过了,后来人过中年,在湘西一座古城的月夜河边,月光轻雾,楼台半隐,我差一点又陷入了迷津。如今远道而来,怎么能不先去探看秦观曾经寄迹过的旅舍呢?而当地的友人告诉我,“郴州旅舍”就在苏仙岭下。

苏仙岭,在郴州市东约二里处,拔地而起,直上青苍,居高临下地守望着郴州这一古老而新兴的城市。我们从岭下的山口进去,沿溪水上行不远,“郴州旅舍”在竹林青青桃花灼灼中赫然入目。这是一座四面粉墙的方形小巧院落,古色古香。一脚跨进大门,就仿佛跨进了九百年前的北宋。我四处寻觅,却不见秦观的踪影,也不闻他的吟哦之声。待到看清庭院里的说明牌,我才明白这是按宋代建筑旧制修建的馆舍,只是仿制品而已。历史啊,古往今来的历史,不是常常被人别有用心地篡改得离真实甚远,有的甚至面目全非么?这座馆舍虽系复制,却出于好心,它虽然不是原物,却可以帮助我们暂时以假为真,重温旧梦,如果你愿意,如果你的想象力没有衰竭而依旧青春。


让尘封的历史从民族的记忆深处浮上来,总要有点依据,当秦砖汉瓦被高楼大厦压在了地下,我们也只好借助于这种仿制品。


可以安慰我们的心灵和眼睛的,不仅是仿真的“郴州旅舍”,更有历千万年时间风沙而不磨的“三绝碑”。所谓“三绝”,即秦观之词,苏轼为此词所作之跋,名书画家米芾为词与跋所作的书法。我从旅舍出来,从原路拾级而上,不远即见一圆柱绿瓦、翘角飞檐的护碑亭,亭内有高四米多的天然石壁一方,正中有一块摩崖石碑,“三绝”即千古于其上,简直是灿烂的宋代文学艺术的一次小型大展。据说在秦观之后一百六十多年,郴州知军邹慕得到“三绝”的拓片,遂命石工刻石。许多官员享用甚至搜刮民脂民膏,尸位素餐,除了骂名什么也没有留下来,邹慕毕竟因此而得到重视文化保存文物的清名。后人曾撰有三绝碑联一副,联为“山是神仙占,名因才子传”,我只好请神仙分给我名山半日,让我在秦观的名作前久久留连: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注意下文提及的秦观的处境对体会此词十分重要。只有明白他此时的心情,才能走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怅惘迷离之境。


1096年,秦观由处州监酒税官再一次遭到恶贬,其地就是荒僻的郴州。此时秦观已四十九岁,次年写下了这首词。迷离凄清之景,迁谪僻远之恨,前途莫测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奔赴笔下,这大约是他所说的“恨”的主要内涵吧,但也许还包括了和意中人不得团聚的别恨离愁。据南宋洪迈《夷坚志》记载,秦观南迁时经过长沙,一位歌姬酷爱他的词作,曾手抄《秦学士词》,一见秦观而愿托终生,秦观有如此忠实的读者与崇拜者,何况是失意之时,自然为之心动,但因自己是戴罪之身,加之道路流离,无法也不能带去贬所。后来秦观于滕州逝世,这位歌姬哀悼不已,一恸而绝。我是长沙人,但也无处寻觅这位多情女子以证明情况是否属实了,假若果真如此,秦观此词就具有更为多义的内蕴。好诗常常不止单义而有多义,也即意有多解。《踏莎行·郴州旅舍》有如一颗面面生辉的钻石,让我们从不同的侧面去欣赏它的光彩吧

秦观的一生,和苏轼结下的是不解之缘,可说是成也东坡,败也东坡。秦观小苏轼十二岁,对已名满天下的苏轼十分尊仰。他们未相识时,秦观知道苏轼将经过扬州,便模仿苏轼笔迹在一山寺之壁题诗,苏轼几不能分辨而暗自吃惊,明白真相后十分叹赏。熙宁七年(1074),秦观专程去徐州拜望苏轼,后来在《别子瞻》诗中说“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他没有得到李白的允许,便套用了李白“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句,但韩荆州其实是一个不识也不重人才的官僚,他对李白居然不予答复,可见其有眼无珠。苏轼不仅在《次韵奉答秦观秀才见赠》中,赞美秦观“新诗说尽万物情”,而且逢人说项地逢人说秦。在金陵与罢相后的王安石相见时,多次推荐秦观,说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别后又在《与王荆公书》中说,“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希望借助王安石的地位和影响,让秦观能为世所识所用。王安石与苏轼虽然政见不合,但爱才之心相同,王安石也赞赏秦观“清新如鲍(照)谢(灵运)”,他答苏轼说:“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元丰八年(1085),二十六岁的秦观终于应试登第,七年后,与苏轼同时在京供职,他和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一起,被称为“苏门四学士”,师友时相过从,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欢快的时光。然而,不久变生不测,在朝廷的新旧党争中,他因和苏轼的关系密切而一再远贬,先是出为杭州通判,途中又贬监处州茶盐酒税,不久,又因一首小诗中有“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题法海平阁黎》)之句,被政敌罗织“不职”之罪远徙郴州,一年后移送横州再移送雷州编管,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从江湖的逐臣进一步沦落为流放的罪人,相当于“文革”中的“开除公职,遣送回乡”,五十二岁即逝世于北返途中的滕州。从写于郴州的这首词中,政治阴影下的迁谪之感与身世之悲,出之以幽婉而凄厉的清辞丽句,怎不会令苏轼感慨无已?秦观逝世,他长叹息而流涕,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并将此词的结句书于扇面,以永志伤悼之情。我们今日读来,不是也会因才人薄命而引起诸多历史的与现实的联想吗?


李白愿识韩荆州是慕其势,秦观愿识苏徐州是慕其才,就事论事,秦观此处高过李白。


因苏轼而进,又与苏轼交往甚密,自然被看作同党。朝中门派林立,大臣们的精力都用在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作派系斗争上,谁去关心国计民生?历朝历代,莫不如此,可怜天下苍生!


我站在苏仙岭上,独立苍茫。时近千年,郴江依然如故地流入潇湘,而宋代早已沉入烟雾迷茫的历史,任凭我怎么极目远眺,放声呼唤,始终见不到秦观的背影,也听不到他的回音。不过,宋代的帝王将相啊,你死我活的党争啊,早已尘封在线装的史册,成为陈迹与虫迹,只有游走其间的蠹鱼和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才会去偶一翻检,而秦观的词名和他的秀句华章,却铭刻在历经千年风雨的石壁,芬芳在千千万万读者的唇间与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