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千堆雪
一
从云梦泽之南往云梦泽之北,车轮在铁轨上敲奏复敲奏,从武汉三镇至鄂东大地,车轮在公路上飞驰复飞驰,为的是送我去今日的黄冈昔日的黄州,赴九百年前即已订下的和一位杰出诗人的约会。
过樊口,至鄂州,沿江边的坡道拐一个弯,浩浩荡荡的大江终于奔入我们的视野,苍苍茫茫的渡口终于摊开在我们的脚下。岁末天阴,朔风凛冽,太阳躲在浓云里面不肯出来。烟雾迷蒙的对岸,就是我多年来心向往之的黄州了。临皋亭在黄州城南一里左右,位于宋代的渡江码头之旁。长江水淘尽了九百年的时光,那位自称为“东坡居士”的诗人,他还在江畔的临皋亭里等着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吗?
元丰三年也即1080年之初,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始住城南之定慧院,五月下旬家属到达,承黄州太守徐君猷的照顾,全家移居临江的驿馆“临皋亭”。这一居停之所,本是一个送往迎来而年深月久的驿站,苏轼又是戴罪流放之人,其境况之差可想而知。然而,随遇而安的苏轼在此却一住四年,并有一篇小品妙文以记其事:“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下,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陪同我们的籍贯黄冈的湖北诗人谢克强说,时间已近千年,但现在的渡口却仍是宋代的渡口。这,叫我们怎能不盼望立即弃舟登岸,去敲叩临皋亭的门环呢?
不管人处在何等恶劣的条件下,都有可能活得很好,苏轼以其超然和达观为此作出了明证。
渡船靠岸,我们便奔上江堤,左顾右眄,搜索临皋亭的身影,哪怕是它的一行青瓦、一角飞檐。然而,任你如何寻寻觅觅,只见江干已傲然立起一幢幢一片片的现代建筑,沿江的柏油大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汽车的喇叭声声,宣告时间早已进入了现代。苏轼当年夜饮而归临皋,虽然家童熟睡而敲门不应,毕竟还有门可敲,而今,人已非而物亦不是,临皋亭的蓬门是不会为我们而再开的了。徘徊在大江之滨,长堤之上,猎猎的江风劲吹,吹得去如烟往事千年时光,却吹不去我心头的惆怅和怀想。
宋代继“盛唐”之后号称“隆宋”,这个享年三百二十岁的朝代,虽然比汉代为短,却较唐代为长,它在经济与文化上取得的成就,在许多方面超越汉唐,即使置之当时的世界,也是属于最前列的文明先进的国家。然而,较之大汉与大唐,宋代一开始就是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其版图始终未能恢复唐代的旧观,来自北方与西方的威胁使人无法安枕,而长盛不衰的朋党之争与权奸当道,也使国家正气日丧,元气大伤。苏轼,就是这一时代大潮中的弄潮者,也是这一时代祭坛上的牺牲品。
苏轼的悲剧,是信仰的悲剧,也是性格的悲剧。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思想教育,在方正的父亲苏洵和母亲程氏的熏陶下,年方十岁的苏轼,就立志效法东汉三十三岁即被杀身的正直言吏范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在流传至今的较早词作《沁园春》中,也曾高歌“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苏轼是一个温和的革新派,他既反对王安石激进而任用非人的革新主张,也不同意全面废除新法的保守派,这个不随风趋时而耿介独立的性情中人。曾当面斥责大权在握的司马光为“司马牛”。从古至今,不同的政见之争常常发展为政治斗争,如果再加上巩固权位的个人私利与白衣秀士王伦的嫉贤妒能,那么,端方正直者的遭遇就不问可知了。
苏轼不仅接受了儒家思想,而且接受了道家、佛家思想。他认为“庄子盖助孔子者”,“儒释不谋而同”,三家是合一的。儒家思想让他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任职时不辞劳苦地救灾修堤为民造福,道家、佛家思想又让他能乐观旷达。有为而又无为,既热情投入世事又超然物外,这是难以理解的,然而他确实奇迹般地做到了。
元丰二年,已经变质的新法人物御史台谏官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沆瀣一气,在苏轼的诗文中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如同当今许多知识分子在“文革”中和“文革”前后所经历过的那样,最后,以“包藏祸心”、“无人臣之节”等等罪名,将在湖州太守任上的苏轼逮捕,押解至首都汴京而投入御史监狱。经办此案的御史台俗称“乌台”,因此又称“乌台诗案”。这是北宋第一宗也是最大的文字狱。从8月18日入狱到12月28日接到贬官黄州的通知,四个月中,他被提审十一次之多,而且照例严刑逼供,使得文弱书生的他只得屈打成招。此中情味,凡经过甚至只要风闻过现代文字狱的人,均不难想象,因为现代的文字狱,不过是古代的封建极权与小人弄权的现代翻版而已。幸亏朝廷内外许多人士纷纷营救,加之宋神宗本人虽贵为帝王,却尚有爱才之心,苏轼本来难逃一死,终于被网开一面。他有一首咏物诗《塔前古松》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宰相王硅竟然说:“陛下飞龙在天,苏轼埋怨不被陛下知遇,所以求地下的蛰龙,这是大逆不道。”神宗驳斥说:“文人诗句怎能这样推论?苏轼咏松和我有什么相干?”比起那些欲置苏轼于死地的群小和后代许多草菅人命的暴君,神宗还算是相当开明的了。
因汉代的御史府树上多乌鸦,所以御史台又称为“乌台”。
神宗虽不糊涂,但对于朝中各派系势力的斗争,他也只能调和,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斗争的结果取决于各派的力量对比而非正义公理。斗争难免有牺牲品,以苏轼的耿介,获罪是自然的。
苏轼被阳间的牛头马面们强行押往鬼门关,差一点去而不返,死里逃生之后,他自然饶多感慨。临皋亭虽然不可复睹,但他写于此地的惊魂未定的诗篇,却让我们实地重温。同游的都是当代的诗论家,对苏轼的诗文十分熟悉,何况是斯时斯地?丁国成率先而言说:
“苏轼有许多写中秋明月的作品。‘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1076年他写于山东密州知州任上的《水调歌头》,雄健豪迈而飘逸空灵,而副题为‘黄州中秋’的《西江月》,在历尽劫波之后,就不免音调悲凉了。”他环顾江流,思接千载地低吟起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一词未了,张同吾慨然说道:“‘酒贱常愁客少’恐怕是一语双关,意有别指。他先坐牢,后贬官,是流放的犯人,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如同当代以前盛行的‘站稳立场’、‘划清界限’。或是非常时期,或是大起大落,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才会有深切体会。苏轼在写于黄州的诗中,不就是说‘我穷旧交绝’、‘故人不复通问讯’,在给友人的信中,不是也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寄,有书与之,亦不答’吗?”
远祸全身是人的本能选择,不落井下石算是好的了。人情冷暖,古今同理。
“那些与之而不答的书信手迹,如果保存到今天,那真是无价之宝。”朱先树也感慨系之,“《西江月·黄州中秋》可以断定写于临皋亭,但他初到黄州,早就写过同样情味的词了,那就是《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孤寂幽愤,可见旧时代及文字狱对人才和才人的摧残!”
较之后来的明清,宋代算是思想控制宽松的开明时代了。苏轼是因卷入党争,才会遭此下场。这次的文字狱是为变法服务,后世的文字狱专为钳制思想而发,两者其实是大不相同的。
文人最赏心快意之事,就是有知己或知音欣赏自己的作品。初谒黄州,驻足江干,岂可不对苏轼表示敬意,并谬托知己?于是我未等朱先树再有下文,便捷口先开,忘形尔汝地朗吟起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二
苏轼词中幽人化身的孤鸿,是象征也系实指,它“拣尽寒枝不肯栖”,而天色向晚,我们得先行安顿栖息之地,晚上要夜游“东坡”,明晨要朝拜赤壁,于是,我们便驱车前往赤壁宾馆。这是黄州的星级宾馆,也是现代的驿站,坐落在赤壁的后山之上,虽不能说如何美轮美奂,但比起苏轼当年所居的临皋亭,想必已经强出许多了。“小屋如渔舟,蒙蒙云水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他在《寒食雨》一诗中,记叙的就是寓居临皋亭的穷愁潦倒的情景。如果他千年后有兴而且有幸旧地重来,当会受到黄冈人隆重而盛大的欢迎,该不会要他亲自去服务台交验身份证办理种种入住手续吧?
苏轼1080年2月贬黄州,1084年4月调离黄州赴河南汝州(临汝)任团练副使,他在黄州谪居四年。黄州之贬,是他一生贬谪的起点,也是他一生创作的高峰,如散文大品前后《赤壁赋》,词中极品《念奴娇·大江东去》,散文小品名篇《记承天寺夜游》,就是这一时期也是他整个创作生涯的代表作。此外,这一时期不论诗而仅论词,也有八十首左右,如同名贵而不朽的水果,历时千年而新鲜饱满,似乎才从他的生命之树上摘落,今日的读者品之仍然齿颊生香。而百般陷害他的小人们留下了什么呢?也许他们享尽了世俗的富贵荣华,然而却早已灰飞烟灭,留下来的只是永远不会也不能平反的恶名与骂名,而苏轼的美名与诗名却永不生锈。他赠给我们以文的珍宝,诗的珠玑,词的璧玉,仅仅只是捧读那些作于黄州的词,风格多样,异彩纷呈,就足以使我们如同赴一场精神的盛宴。
他在困境中也能有旺盛的生命力,所以才有旺盛的创作力。何况“文章憎命达”。
苏轼在黄州始有“东坡”之名,“苏东坡”也因而名垂千古,这大约是那些宵小之徒所始料未及的吧?初到黄州,苏轼生活困顿,黄州府通判马正卿是他的故人,从州府要来已经荒芜的50亩军营旧地给他耕种。营地位于黄州东坡,而当年白居易贬谪四川忠州时,也曾在其地的东坡种植花木,并写了不少如《步东坡》、《别东坡花树》之类的闲适之诗。仰慕白居易的苏轼,因之自号“东坡居士”。现代“文革”中罚入“五七干校”的诗人文士不算,古代真正亲自躬耕陇亩的名诗人,除了在他六百年之前的陶渊明,大约就数得上他了。在东坡,他亲自劳作,清除瓦砾,开辟草莱,除了稻麦还种了许多果树,并在荒废的屋基上建起五间房屋,因是在大雪纷飞之日落成,故名“雪堂”。于雪堂的墙壁上,他曾大书4句箴言:“出舆人辇,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寒热之媒。皓齿蛾眉,伐性之斧。甘脆肥浓,腐肠之药。”这,大约是他身处下层亲力躬耕之后,对红尘世俗的富贵生活的厌倦与警惕吧?虽然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有如涸辙之鱼的他,其精神却如鹏鸟抟扶摇而直上者九万里,在诗歌的长天振羽而飞。
这几句话意味着车马豪宅、美女、佳肴对人有害无益,显然有佛道两家恬淡寡欲思想的影子在内,不同于孔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苏轼死后约七十年,陆游在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来参拜东坡和雪堂,堂上还挂有苏轼的绘像,我们九百年后再来,东坡与雪堂还安然无恙吗?
匆匆晚餐之后,热心的谢克强便带我们穿街入巷,去夜游黄州与东坡。现在的黄冈市虽然初具城市的规模,人口十万,几条柏油马路南北交错,也有霓虹灯在炫耀现代文明,但不到半小时,我们就由城南逛到了城北,当年的人烟稀少荒僻冷落可想而知,而走在冷僻的青石铺地的深巷里,我真怀疑脚下还会响起九百年前的回声。克强颇以苏东坡曾作客他的家乡为荣,一路指指点点,汩汩滔滔,如果他的手指真是一根童话中的魔杖,凭他的热心再加上法力,九百多年前的故事当会一一醒来。而实地来游,令我惊异的是,苏轼的生活艰难困苦,精神也难免抑郁寡欢,但他此时却偏偏才华焕发,且不论诗文,词作也愈益飞光耀彩——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写的是自然景象,寄寓的却是人生哲理,其生于纸上的潇洒旷达之风,至今仍在向读者迎面吹来。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这首词,是往游邻近的浠水县蕲水清泉寺而作,青春奋发,乐观自强,是苏轼旷达词风的变奏。人杰地灵,九百年后,浠水向中国诗坛推出了一位闻一多,该不是偶然的吧?
苏轼的这几首词表达出他的旷达,他的率真,他的潇洒闲适。但他在黄州时期的创作有一个从喜到悲最后到旷达的过程。想深入了解的读者可参看王水照先生的《苏轼研究》。
“照野
浅浪,横空暖暖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这首词也是写于蕲水,应是上一首词的姐妹篇,烂漫天真别有一番情韵。苏轼当年一夜醒来,“书此词桥柱”。现在蕲水还有地名曰“绿杨桥”,我们如果前去寻访,苏轼的手迹还风舞龙飞在桥柱上吗?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腕藕,藕腕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菩萨蛮——回文夏闺怨》)苏轼写过一些回文诗,在黄州的艰难时日,他竟然还有逸致闲情作了十首回文词。如同武林的顶尖级高手,他在限制极严的局天蹙地之内,显示了他腾挪跌宕纵横如意的盖世功夫。
“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唐诗人杜牧任黄州太守时,曾作七律《九日齐安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苏轼一时兴起,将诗
括为词。“
括”,指依据某种文体特有的内容与词句,改写成另一种体裁的手法,作为语言艺术的一种可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特技,就是始于富有才情与创造精神的苏轼。苏轼于此道初试身手也正在黄州,除上述之作而外,他还将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诗
括为《水调歌头》,把陶渊明的《归去来辞》
括为《哨遍》。其后,黄山谷、周邦彦、辛弃疾等人都曾去东坡的雪堂取经,作
括之词。流风余韵不绝,南宋词人林正大,《全宋词》收录其作四十一首,而
括而成的作品就有三十九首之多,如对范仲淹的名作《岳阳楼记》,他也敢于缩龙成寸,作了一首《括水调歌》,可称长于
括的专业户。苏轼如果知道有这种专心致志而近于痴的学生,会不会抚髯一笑?
此虽小道,但要做好也很难,再诸如藏头、回环之类的文字游戏,也都不可等闲视之。
在黄州古老的深巷现代的长街,在长街深巷似有若无的明灭烛光和历历在目的万家灯火里,苏轼写于黄州的词一一飞上我的心头。神思恍惚之间,我仍然听清了同行者的高谈阔论,也是三句不离东坡。从城北折向城东,马路的坡度越来越高,行至一个岔路口,左边的高坡上是黄冈地区师范专科学校,右边较低的开阔地,则是体育馆、大操场和一些机关与居民的房舍。克强喜滋滋地告诉我们,这一带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坡了。
物非人亦非,可追寻的就只剩那几卷诗文了。是否有一天,我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传统文化印痕都会被高楼大厦淹没呢?
灯火微茫,四周深黑,我们举目环望,岂但宋代已相隔千年,无可把捉,连眼前的东坡我们都看不分明。克强说:
“如今的东坡早已面目全非了,工厂学校机关商店各占一隅。当年基建时,黄土卵石层尚有数米之厚,苏轼当年躬耕陇亩,是多么艰辛呵!”
“文革”中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国成,接过克强的话头:“大约和‘文革’中知识分子在干校在农村劳动差不多吧?他在答孔平仲的诗中就说过,‘去年东坡抱瓦砾,自种桑麻三百尺。今年割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有才华而又正直的知识分子,棱角分明,重视操守,往往难免仕途多舛,命运坎坷。”
足证东坡之风,传承后世,在一代代的知识分子身上闪耀着光辉。
触景生情,对斯地而怀斯人,先树也不免古今联想:“当代名诗人郭小川,由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而天津静海县团泊
干校,写了《团泊窪的秋天》一诗,百感交集。‘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写于元丰五年九月的《临江仙》,记叙的是他在东坡雪堂夜饮后返回临皋亭的情景,超旷之中,不是也可以窥见时代的重压和正道直行者的命运吗?”
九百年前,苏东坡在一个不眠的月夜出游,后来写了《记承天寺夜游》这一千古名篇。我们前来夜游东坡时,又已是九百年后。《记承天寺夜游》流传千古,而且还将千古流传,但是,当代的我们究竟有什么作品能传于后世?而九百年后,是谁,又会来夜游我们夜游过的东坡呢?
三
如同参观一场展览会最精彩的部分,观赏一场演出最主要的节目,第二天早晨,我们像一群已经迟到许久的入场者,匆匆赶往早已心驰神往的赤壁,而太阳也终于破云而出,以它金色的手指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年轻时读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恨不得追随左右,与他同游,而且还不免痴心妄想:他乘坐过的那一叶击空明兮诉流光的轻舟,满载千年岁月,现在该还停泊在赤壁之下吧?吟诵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虽然自己只是一介书生,但陡然也有一股英雄之气与哲人之情勃勃于胸臆之间。数十年过去了,昔日的纸上卧游,今朝竟成为实地览胜,长年的期待即将实现的兴奋之情,似乎使自己返老还童,恍兮惚兮回到了遗失已久的少年。
读《赤壁赋》应作“同游”想。读《赤壁怀古》应作“同东坡一起面对大江、追思古人、把酒笑谈”想。
在以柔为美以媚为宗的词的王国里,苏东坡是一位勇于创新的革新家。在他以前的词,天地有限,多咏男女柔情,风格单一,几乎是柔婉的一统天下。苏东坡不仅以一支纵横捭阖的健笔,开疆拓土,扩大了词的表现领域,而且为花娇柳媚的词坛,吹来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放刚劲的雄风。由他所奠基的“豪放词”,到南宋时由李纲、岳飞、陆游、辛弃疾、张孝祥、刘过、陈亮等人发扬光大,终于与“婉约词”二水分流而双峰对峙。宋词的国土虽然气象万千,但飘扬于其上最引人注目的,毕竟是“婉约”与“豪放”两大旗帜。苏东坡豪放词的代表作,一是《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神宗熙宁八年,苏东坡在山东任密州知州,时年四十岁。“狂”者,豪气也,豪情也,越出常度也,沛然恣肆的豪情如烈风如巨浪,呼啸澎湃于全词的字里行间,一直激荡传扬于后世。清代学者王国维说“一事能狂便少年”,而当代诗人郭小川在“文革”中,也有“原无野老泪,常有少年狂。一颗心似火,三寸笔如枪。流言真笑料,豪气自文章。何时还北国,把酒论长江”的豪语。从中国诗歌发展史的角度追波讨源,他们不正是继承了苏东坡的流风余韵吗?而另一首代表作,则是名气更在《密州出猎》之上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如果人没有了童年之痴,少年之狂,那便已如同行尸走肉,如同活动的机器人。到老仍能发发少年狂,真性情也。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揣摩他写“颇壮观也”时得意的神情,越想越觉可爱。
写了前一首词后,苏东坡致书鲜于子骏,言下颇为得意:“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千载而下,那种“壮观”且“壮听”的场面,可惜我们已不得而观不得而听了,只是在吟诵之际,唱叹之余,仍然有一股豪情狂气奔骤心头。而《赤壁怀古》一词呢?据宋人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苏东坡在翰林院时,曾问一位幕士他与柳永之词有何不同,幕士回答说柳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之词则必须由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此词的主旨,有人说是通过歌颂古代英雄人物,表现苏东坡在积贫积弱的国势下,有志报国而壮怀难酬的感慨,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苏东坡在大难不死之后写作此词,主要是感慨人生,表现自然永恒而勋业易逝。而今日我们联袂前来,把酒临江,凭虚望远,将又是一番怎样的感悟与感慨?
“乌台诗案”中苏轼连绝命诗都写过了,此事一过,他被贬黄州,这次直面死亡才让他几乎有了大彻大悟一般的旷达。
苏东坡的赤壁故地,现在已辟为“赤壁公园”。我们从大门进去,穿过正在大兴土木的宽阔庭院,沿山侧的石级而上。山坡与山顶尽是楼台亭阁,有的是后人为纪念苏东坡而建,有的则是苏东坡在时即有其楼,如他多次歌咏过的“涵辉楼”与“栖霞楼”,其中的“栖霞楼”是赤壁的最高建筑,苏东坡在《水龙吟》中就说过“小舟横绝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不过,人去楼空,人去楼也非,九百年的时间风沙吹刮,九百年的刀兵水火相侵,苏东坡当年登临过的所有楼阁都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的均为重建。你到哪一处危栏能寻到他栏杆拍遍的手纹?你到哪一座高楼能看到他负手朗吟的身影?还是赶快奔赴江边吧,让我一偿多年的夙愿,面对穿空或崩云的乱石,耳听拍岸或裂岸的惊涛,放声吟诵他的壮词。但是,当我们沿山道而下,来到低处的赤壁矶头,却不禁大失所望。
一连串的排比,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黄州城外的赤壁,实际上只是一座高约数百尺的红沙赤石的小山,山既不高,更不险峻,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它有什么“穿空”或“崩云”的气势与景象。陆游在《入蜀记》中,早就说过赤壁只是江边一座茅岭土山而已,“赤壁矶,亦茅冈耳,略无草木”。南宋诗人范成大《吴船录》也记载说:“庚寅,发三江口;辰时,过赤壁,泊黄州临皋亭下。赤壁,小亦土山也,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东坡词赋微夸焉。”可见诗人所见略同。不过,当年大江西来,确实曾在赤壁之下作匆匆过客,大江无风尚且浪涛自涌,何况江涛与崖壁争论不休而互不相让,性情暴烈的大江就难免波唇浪舌,唾沫横飞,甚至蒙头撞去而不惜粉身碎骨。苏东坡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虽然不免夸张,但却是自己胸中豪情的喷发。赤壁也许会说:“夸张与想象是诗人的特权,如果不扫空平庸,力求奇创,怎么会有杰出的文学作品?如果不是苏公的彩毫健笔,我怎会声动四方,名传千古?”赤壁如果会为自己和苏东坡申辩,它之所言当然有理。不过,我当下深为感慨的,恐怕主要还是沧海桑田,江山几乎不可复识,人生短暂而艺术千秋吧。
到此方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赤壁是苏轼胸中独有的赤壁,是由他胸中风起云涌的豪情铸就。
伫立于赤壁矶头,站在苏东坡曾经登临的高处俯视和远眺,你会痛感人生之短促与世事之沧桑。拍岸的涛声不知何时早已隐退而交还给了历史,卷起千堆雪的壮观,也早已只能从苏轼的词中去追寻了。赤壁之下,只剩下波澜不起的绿水两汪,好像贝壳;二三玩具一样的游艇荡桨其间,如同儿戏。那两汪绿水,怎么能回忆起八百年前它的祖先惊涛拍岸的激情与盛况?那游艇二三,怎么可以梦想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盛慨与豪情?长江啊长江,早已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退潮改道了,赤壁矶下,原应是浪涌波翻的江面,现在已是一片陆地,在残存的两潭绿水之前,是一条飞驰而过的公路,公路之前则是一大片居民住宅区,住宅区之前则是防波坡和防洪林,防洪林之前才是离此远行掉头不顾的江水。
国成说:“苏东坡在《记赤壁》一文中,也曾说‘断岸壁立,江水深碧’,但现在尽管赤壁如何呼喊,惊涛在数千米外的远方也充耳不闻,它大约永远也不会前来拍岸了。”
“岂止是江水退潮,”我说,“较之《江城子·密州出猎》,苏东坡这首写赤壁的词虽然豪壮,但也已退潮了。”
“此话怎讲?”先树与同吾几乎同时有疑而问。
“《密州出猎》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就是诗人自己,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与诗人的自我形象合二为一,以天下为己任的报国豪情,激荡于字里行间,有强烈的当下现实感与个人责任感。《赤壁怀古》虽然与此词并称‘双璧’,但词的抒情主人公却是周瑜,诗人的自我形象已退居幕后,历史感虽强,责任感已经消退。我们今日虽然可以理解和同情,但他剩下的毕竟只是‘早生华发,人间如梦’的深长喟叹!”
《密州出猎》洋溢着儒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而《赤壁怀古》中则有着道家看破人生如梦、佛家道尽世事无常的智慧。
国成对我褒贬苏词,似乎有些不满,他说:“苏东坡虽然‘用之则行’,但绝不‘舍之则藏’。他始终是一位耿介刚直不随风趋时的性情中人,也是一位积极用世希图对社会有所报效的仁人志士。姑不论其文学成就,作为古代杰出的士人与官人,其品质行藏还远在今天许多政府官员和不少知识分子之上。”
“就词论词,苏东坡此词当然仍堪称‘绝唱’,其知名度与影响力超过《密州出猎》。如果知人论世,苏东坡赤壁词是他豪放词的晚潮,他以后的词创作不复再有此等壮词出现,那就不得不归咎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了。这,真使人有时不免古今同慨!”我说。
这篇文章将苏轼生平遭遇、词作成就以自己一行游踪为线贯串,自由往来于古今之间,这种写法值得体味借鉴。
近九百年过去了。哲人已逝啊,诗卷长存;人生短促啊,艺术永恒。在苏东坡的黄州,在黄州的赤壁,在赤壁原来下临大江的矶头,我们指点江山而纵言高论,并放声吟诵苏东坡不朽的词章,其声也飞扬激越,其音也悲壮苍凉。极目远眺阳光照耀下的东去大江虽已远走,但似乎也不免怦然心动,在拐弯处猛地回眸,远远抛来浮光跃金,隐隐送来江声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