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不还惟少年
少年啊少年,是含苞初放的蓓蕾,是正上蓝天的鹰翅,是大江东去的源头,是地平线上一轮刚吐的红日,是一年四季初到人间生机勃勃的早春,也是人到中年或老年后常常不禁蓦然回首的最美好的时光。
人生只有一次的生命是值得珍惜的,尤其是花样年华的少年时代。但少年不识愁滋味,咏叹少年的动人之作,多出自回首少年的中年人或老年人之手,因为他们历尽沧桑饱经忧患,对一去不回的少年时光念念不忘,特别是在生命的黄金散尽或行将散尽的时候。
人若能守住童年的童心、少年的朝气,那他的人生就决不会陷入无趣。
流光如水,我的生命已是秋日。唐诗人韩偓说:“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还惟少年。”我常常怀念我人生的少年,犹如怀念永远遗失而无从寻觅的珍宝。而宋代词人写他们的少年人生的篇章,也如同一支支红烛,曾经点亮了他们的记忆,也在千年后将我的记忆一一点亮。
一
朝 中 措
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欧阳修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在北宋文坛,欧阳修领袖群伦。《全宋词》收他的词作近二百四十首,其词以婉约为宗,继承的是南唐与花间的余绪,然而,他的副题为“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或题为“平山堂”的《朝中措》,儿女柔情已然失踪,英风豪气扑面而来,在欧阳修词中是一阕音调别具的异响,透露的是宋代豪放词风最早的消息。
欧阳修慧眼识珠,对后进如曾巩、王安石、“三苏”等人都曾不遗余力地提拔。他居于文坛领袖地位与他的人格魅力也有关。
扬州,宋代也称维扬。1048年,时年四十的欧阳修任扬州太守,在城西的蜀冈上建平山堂,次年春即徙任今安徽阜阳之颍州。八年之后,刘仲原(敞)出守扬州,在汴京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写此词送行。九百年后,在欧阳修《朝中措》大开大阖的韵律里,我来到早已心向往之的现代的古扬州。昔日欧阳修筑建的平山堂早已不在,他手植的垂柳也早已不存,它们都无法抗拒九百年时间的流水时间的风沙。但可以和时间一较九百年短长的,却是欧阳修的词。时间的洪流,冲洗不掉它的一音半韵,时间的风沙,磨损不了它的半句一词。
文化由于传承而获得永恒的生命力。
原来读欧阳修此词,我以为“蜀冈”一定地势高峻,四望空阔,因为“平山栏槛倚晴空”啊。“平山堂”,虽然不一定如滕王阁那样上出重霄,但也该是高天迥地吧?实地登临,却不过尔尔,未免令人有些失望。然而,欧阳修的词却是永远也不会让人失望的,他化用王维《汉江临眺》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而自成登高临远的壮阔气象,就像从他人手中贷款,一夜经营而成了百万富豪。由壮阔的晴空山色而细微的春风杨柳,不仅构成了大小巨细的强烈对比,也抒写了词人对故地往事的眷眷深情,难怪后来的苏东坡要作《水调歌头·快哉亭》,向他的前辈和师长表示敬意:“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欧阳修颇有抱负而又颇为自负,他对自己的创作充满自信:“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此句虽是恭维刘仲原,但实为自诩,极有李太白斗酒诗百篇的豪兴与遗风。他的后辈秦少游,读此词后印象大概十分深刻,曾经在《望海潮·广陵怀古》一词中效法前贤说:“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拼千钟!”然而,在如上一番豪情胜慨的挥写之后,如同刚刚还是丽日中天,忽然就夕阳西下:“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写作此词时,年已五十。唐人四十岁就可称“老”,宋人五十岁称“衰翁”更是人情之常。年少时光不再回来而只能回忆,如同东逝的流水不再回头而只能回想。有人说,欧阳修词的结语,表现的是他人生易老必须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我以为不然或并不尽然。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曾经写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欧阳修的“乐其乐”的“行乐”是什么?从这首词来看,一是山水,一是文章。山水乃地上之文章,要趁年轻时尽情欣赏;文章是案头之山水,也需要趁年轻时着力经营啊。如果以为欧阳修只是耽于声色犬马的少年“行乐”,如他同时代的许多人那样,如当今许多年轻人和并不年轻的人那样,也许就太形而下了。
人不轻狂枉少年。轻狂不是轻浮狂妄,而是基于少年时的自我意识觉醒产生的实现自我价值的巨大自信心,由于精力充沛而导致的旺盛的斗志,以及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心态。
人生天地之间,只要不是苦行僧和禁欲主义者,自然会有许多乐趣,我们应该享受人生或享乐人生。然而,“乐”是各种各样的,有种类之分,也有高下之别,对于以文学为生命的人,写作应该是人生不是唯一但却是最大的快乐。年既老而不衰,读欧阳修的词,我虽然常常感到老之将至,但更多的却是健笔在握的慰藉与欢欣。如同黄昏时投林的鸟飞进树上的鸟窝,那首我少年时就熟悉的王洛宾整理加工的新疆民歌,如今常常飞进我的心窝:“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青春之鸟一去不回,但仍可以梦想它的高翔远扬,少年岁月虽然不再,但春花不仍然可以在笔下嫣然盛开吗?
苦行僧和禁欲主义者,未必就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乐趣。
理想的状态是:外表尽管无可避免地慢慢老去,心灵却永远有着轻盈的梦想,充满热情。
二
江 城 子
密州出猎
苏 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少年之时,无论心理或生理都年轻气盛,血性方刚,如海上那一涌而出的朝日,如天边那一挥而就的早霞,颇有一番名之为“狂”的豪气豪情。待至年事已高,朝日变成了夕晖,早霞幻成了夕彩,虽然赞之者说是无限好,但毕竟斜晖脉脉,热量已消耗殆尽,暮霭已逐渐沉沉,余光再难以回头偷渡夜色严守的边境。所以,连文质彬彬的大学者王国维,也要在《晓步》一诗中将春日与少年作比:“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而当代的诗人郭小川呢?“文革”是鬼魅横行的时代,他在被贬逐被迫害的湖北咸宁向阳湖边,也以《五律》记录了他胸中郁闷的雷声:“原无野老泪,常有少年狂。一颗心似火,三寸笔如枪。流言真笑料,豪气自文章。何时还北国?把酒论长江!”
年事已高、血气衰退也就罢了,更无可挽回的是心已经疲弱不堪、老态龙钟。其实只要有一颗没有老去的心,哪怕已经白发苍苍,也一样能时时涌上豪情,发一发少年狂。
远在郭小川和王国维之前,在诗词中抒写少年狂气,最有名的便是苏轼了。熙宁七年也即1074年,苏轼任密州即今日山东省诸城县太守,正当不惑之年。次年冬因天旱去常山祈雨,回程时与同官梅户、曹会猎于铁沟。他本来理想在前,抱负在胸,健笔在手,加之性格豪放,而且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乌台诗案”还没有发生,虽然宦海浮沉,但命运毕竟还没有押送他到死神准备接手的站口,他仍然是意气风发的。也许是骏马的奔蹄沸腾了他心中的热血,苍鹰的劲羽高扬了他胸头的期冀吧,为此次密州出猎,他写下了《江城子》一词。在给鲜于子骏的信中,他曾颇为得意地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可见他有意与柳永缠绵婉约的词风分庭抗礼,在历来长于抒写香艳软媚的儿女之情的词国,高扬一股横槊赋诗的英雄之气。这首词,举行的正是宋代豪放词的奠基礼,由苏轼正式剪彩,他手中的金剪一挥奠礼告成之后,宋代的豪放词家就要纷纷登场。
让我越过九百年的历史长河,作一回不速之客,前往密州观赏那一场豪壮的奠礼吧:
我看到的是苏东坡飞扬的“狂态”:年虽四十,却如同英姿勃发的少年,左手牵着黄犬,右臂架着苍鹰。随从的武士们个个头戴锦蒙帽,身着貂鼠裘,戎装一派,千骑奔驰,得得的蹄声如急鼓敲打大地,飚飚的骏马如飓风卷过山冈。他传令侍者告知全城的百姓,快去看太守打猎吧,他弯弓射虎,像当年的孙权一样。
我看到的是苏东坡高扬的“狂情”:三杯下肚,酒酣气壮。虽然微霜已悄悄侵上两鬓,但他的豪兴更加飞扬。辽国在北方虎视眈眈,西夏在西边频频骚扰,什么时候朝廷像汉文帝任命魏尚为云中太守一样,让他投笔从戎,抗击强敌在边疆?虽然已不再年少,但臂力仍在,雄心犹壮,会把彩绘的强弓拉成满月,打败北辽与西夏,射落天上的星斗天狼。
参观苏东坡主持的这一奠基礼,如同看多了小桥流水,忽见长虹卧波而大江浩荡,如同听惯了昵昵儿女之语,忽闻壮士长啸而风起云飞,真是大开眼界,也大开耳界。此词不仅词风豪放,冲决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藩篱,扩大了词的原本颇为局促的疆土,丰富和提高了词的品位,其少年的狂情,因以心报国以身许国的内涵,而获得了美学中所谓的“崇高之美”。时下文坛某些纯粹以个人为中心的“少年”,动辄全盘抹煞不可抹煞的前人,全盘否定不可否定的传统,互相吹捧,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这种“狂”,近似于古老的《诗经》中所说的“狂童”之狂,与苏东坡词中所歌唱的“少年狂”,有如火之与冰,好像呜咽的独弦琴之与宏大的交响乐,它们岂能同日而语?
“狂”要有理想的支撑,如果不是有着“西北望,射天狼”的壮志,哪来“会挽雕弓如满月”的豪情?没有信仰、没有准则的少年狂,只会走向狂妄放纵。
三
虞 美 人
宜州见梅作
黄庭坚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怨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千载不逢的革文的“文革”突然袭至时,我正近而立之年,是人的一生中最富于生命力与创造力的黄金岁月,不料在“文革”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黄金统统熔成了废铜烂铁。及至长达十年的噩梦终于做完,才猛然惊觉自己已到了不惑之年,回首前尘,遥望凭吊的只能是越去越远的青春的背影。
清代诗人鄂西林说:“人生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没有他那样悲观,人生虽然不满百,但我的少年心还没有老尽,十年的死灰余烬里重又火焰熊熊。比起旷古未有的浩劫过后生命已逝或已是黄昏的人,我遭逢的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许多有为之士在历经坎坷饱尝创痛之后,沉重的夜色已经凛然袭来,生命的帷幕即将怆然降下,他们只能如九百年前的黄庭坚那样,喟然长叹“老尽少年心”,为自己的悲剧人生打下最后一个句号。
假如日子千篇一律,日日为生活所迫奔波劳碌,便会有鄂西林一样的感叹,活四十年和活一百年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人需要心灵的进步,需要让每一天都成为新鲜的一天。自己一天天充实,离目标越来越近,这样才能保证对生活始终热爱,才不会有黄庭坚“老尽少年心”的无奈。
北宋词坛宗匠黄庭坚,是宋代最大的诗派“江西诗派”的掌门人。他在苏轼任徐州知州时投赠《古风》二首,蒙苏轼次韵以和热情鼓励,从此位居“苏门四学士”之列,但在诗史上却仍与一代文宗苏轼并称“苏黄”。宋代尤其是北宋的新旧党争,是使宋代元气大伤的重要原因。重视人格操守而有拯世济民抱负的黄庭坚,不幸也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划入“旧党”之列,仕途坎坷,多次贬谪而至人生之暮年。《虞美人》词中的“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不仅是他垂暮之时的生活实录,也是他含恨以终之前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绍圣元年即1094年,哲宗亲政,吕惠卿等人复官掌权,黄庭坚由京官而改知今湖北鄂城的鄂州,次年贬为涪州别驾,于今日四川彭水的黔州安置,在这一穷荒之地送走了六度凄凉落寞的秋月春花。1101年正月,徽宗即位,皇太后向氏听政,黄庭坚的境况有所改善,崇宁元年即1102年正月,他离荆州东归,想归去“江南”——故乡江西修水,于巴陵写下了《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黄庭坚的七绝可圈可点之作不少,这两首诗更是他七绝中的翘楚。唐宋诗人咏唱洞庭与君山的诗作很多,如果要组成一个评委会来出类拔萃,我相信黄庭坚此作定会名列前茅。犹记我在岳阳楼边生活的那几年,黄庭坚的这两首诗,在登楼远望之时,不止一次地从九百年外飞上我的心头。如果我忝列评委,面对如此动静相映雄奇结合而极富原创性的作品,我当然绝不会吝惜手中“神圣的一票”,虽然在当今的许多评选活动中,有些票距离“神圣”已相当遥远,而与“不神圣”却毫无距离。
作者时时不忘对准今日之社会、今日之文坛投上一枪,颇有鲁迅之风,但比鲁迅温柔敦厚。
还没有回到故乡,就已自登楼一笑了,黄庭坚此时心情的欣慰可想而知。然而,命运没有让他笑到最后,就在次年,流寓鄂州(今湖北武汉)的黄庭坚竟被列入“元祐党籍”——那是其时黑而又黑的黑名单,随即被除名羁管,放逐软禁于宜州,即今之广西宜山。除了新旧党争,直接原因是他两年前寄寓荆州时作《承天院塔记》,有一个叫陈举的转运判官附庸风雅,如同现在许多既贪官名又图文名的庸官俗吏一样,想将自己的名字附于碑尾,正人君子的黄庭坚不同意,陈举伙同与黄庭坚不和的副宰相赵挺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举报诬告黄庭坚“幸灾谤国”,于是诗人就被恶贬到那穷山苦水的南荒之地。
古代交通不便,怎么能像现在或千轮生风,或一鸟绝云,朝发而夕至。等到诗人在大雪纷飞中携家带口行行复行行,将家属留在今日湖南之永州昔日柳宗元的贬逐之地,自己只身到达贬所时,已是五六月间的炎天沸日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过去对英豪落难后的形容,写尽了某种人间世相。一个人失势或失意之后,世人投去的多是白眼而非青眼,多是箭石而非桃李,这大约也是从古至今的人情之常吧。宜州不仅是未经开化的恶地,地方官也是狗眼看人的恶吏,城内不准安身,他只好蜷缩在城头的戍楼中度日如年。次年九月,年仅六十一岁的一代诗坛宗匠,就在窄狭潮热的戍楼中,闭上了他该是永不瞑目的眼睛。
文学家、艺术家得到普遍尊敬的社会,才是真正的文化盛世。
黄庭坚有两处写到“十年”的名句,一见之于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寄给他的友人黄几复的,这是写友情之深;一见之于词,“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写于宜州贬所,这是抒身世之感。十年岁月啊岁月十年,当代大学者钱锺书在1973年所作《再答叔子》中,也曾慨叹“四劫三灾次第过,华年英气等消磨”。在“文革”十年中,许许多多的有志之士也老尽了少年心,即以钱锺书而论,世人都赞颂他的著作博大精深,称美其为“文化昆仑”,然而,如果不是三灾四劫,他的学术成果与贡献,岂止是世人所瞻望的这种海拔吗?
两句都是意象的直接叠加,不用任何动词。而桃李、春风、酒境界极明朗轻快,江湖、夜雨、灯突然转为黯淡阴冷,反差强烈,表达效果极佳。
四
六 州 歌 头
贺 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壅,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的《六州歌头》,半阕青春与生命的壮曲,半阕时代与志士的悲歌。
谁没有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呢?芸芸众生,其少年时代各不相同,但像贺铸所歌咏的那种豪迈的年少生涯,九百年后还都会令人热血沸腾。贺铸,是宋太祖原配贺太后的五代族孙,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婿,可谓贵胄。但宋太祖传位于长弟赵光义,作为宋太宗的赵光义,却逼死幼弟廷美和太祖、贺后之子德昭,将江山传给了自己一系的子孙。贺铸虽为宗室,却徒有贵族门第的虚名,他出身于一个七代担任武职的军人世家,十七八岁便离开家乡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因门荫去京城担任低级的侍卫武官,度过了六七年“少年侠气”的生活。
大概所有的男人都有或曾经有过一个侠士梦。
也许是血管中仍奔流着贵族的血液,又来自于一个弓刀戎马的军人世家,同时他本人的性格又近似于羽人剑客吧,贺铸三十七岁那年写下这首《水调歌头》,对当年京都的“少年行”仍禁不住笔舞墨歌。“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一句喝起全篇,如同一阕宏大交响乐的振聋发聩的前奏,既“侠”且“雄”,既“雄”且“侠”,从性格,从风采,从行事,我们都会想起汉乐府和唐诗歌中那屡见不鲜的游侠少年。游乐之场,任侠之客,少年的贺铸和他们有相似之处,然而又有哪些不同呢?不同之点,就是贺铸不仅是飞鹰走狗肝胆照人的侠少,而且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志士仁人。
贺铸的《六州歌头》一词,是贺铸的词集《东山词》的压卷之作,是与苏东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并称的双璧之篇,也是北宋词坛可和后来的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等人的爱国忧时词作相抗衡的唯一篇章,它在鸣奏青春与生命的壮曲之后,以“乐匆匆。似黄粱梦”急转直下,弹唱出时代与志士的悲歌。
宋代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王朝。北有强邻辽国时时入侵,西有党项族的西夏频频犯边。元祐三年(1088)秋,贺铸在和州任上写作此词,正值执政的旧党推行妥协投降的路线之时,他们对西夏割地赔款,节节退让,胸怀报国大志的侠义之士如贺铸,则有志难伸,报国欲死无战场,只落得身上的佩剑在西风中龙吟虎啸,只落得胸怀文韬武略却徒然抚琴度日、登山临水、目送飞鸿。时代啊时代,一个好时代可以造就千千万万英才,可以使万万千千的英才各展其能,但一个坏时代呢?却可以埋没甚至残酷地扼杀许许多多的人中之龙,人中之杰!古往今来,莫不如此,贺铸的遭际不就是这样吗?
贺铸是奇人,长相极丑,面色青黑,眉目耸拔,被称为“贺鬼头”,豪爽任侠又学识渊博,既有英雄豪气,又有儿女柔情。
贺铸文武全才,是赳赳武夫,也是彬彬文士。时人许景亮说他有后汉邓禹、东晋谢安那样的将相之具,李清臣向朝廷推荐他“老于文学,泛览古今,词章议论,迥出流辈”,在地方小吏的岗位上,他也充分表现了不一般的行政才能。然而,这样一位奇才异能之士,出仕四十年,历宦三朝,却始终位居下僚,叨陪末座,而那些庸碌贪鄙之辈却一个个飞黄腾达,直上青云,他只得在五十八岁那年申请提前退休。在二十年前写作上述词章时,他已在低微的武官位置上沉浮了十年有余,时任“管界巡检”(负责地方上训练甲兵,巡逻州邑,捕捉盗贼等事宜,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基层派出所长公安局长之类)。他为什么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因为宋代重文抑武,对外一向执行妥协退让的方针,本是国家多事之秋,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时代的悲剧,还有性格的悲剧,贺铸不是阿谀权贵的小人,而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不是没有原则的庸人,而是烈烈轰轰的丈夫——在任何时代,小人与庸人都易于得志,而贺铸即使是对显赫的权要,他也敢于直言抨击他们的谬论恶行,“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题任氏传德集》),就是他直言无忌的表现。他在监太庙之祚时,有“贵人子监守自盗”,“贵人子”,大约类似今日之高干子弟或干部子弟,他也竟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并亲自执杖责罚,痛打之下,那个纨绔子弟只好“叩头祈哀”。犹如烈火之与寒冰,清泉之与浊流,如此正道直行,还能见容于那个腐败的社会和那个腐朽的封建集团吗?
不因小人易于得志,就改做小人,这是真君子。
贺铸的悲剧命运又一次印证了理想人格在现实面前的无力和脆弱。
贺铸终于未能效命抗敌的疆场,一位侠气干云的少年,最后成了隐于林泉终于僧舍的老者。九百年后,我已经无法前往宋代一睹他的英风壮采,和他一起快饮高歌了,但他腰间的剑啸弦上的琴音,却仍然从他的《六州歌头》铿然而泠然地传来,叩响并敲痛我的未老之心。
五
丑 奴 儿
书博山道中壁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语言是苍白的,真到了阅尽人间冷暖时,要么是“悲欢离合总无情”,要么是愁到极浓处情绪反倒沉积下来,到此境界,已无法用语言道出,于是“欲说还休”,只能避开说愁,反道天凉。
博山,在今江西省广丰县西南三十余里,山南、溪流唱着当地的山歌与民谣,山头常有无心而出岫的云彩。辛弃疾于1181年被宵小之徒弹劾,落职罢任,正当边境多事之秋,英才效力之日,他却于四十二岁的壮年退居信州,即今日之上饶。他在博山寺旁筑“稼轩书屋”,常常来往于博山道中,写有十多首诗词,这首《丑奴儿》即是其中之一。博山中的哪一块石壁,有幸让一代词宗挥毫泼墨的呢?我今日如果远去博山,那一方石壁历经时间的雨打风吹,是否还安然无恙?我还能和它有期而遇吗?
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我就在父亲的案头初识年代已经颇为遥远的辛弃疾了。小小少年的我,为他的英雄豪气壮士情怀所震慑,并不很了解他的生平和他的苦闷与愁情。及至年岁既长,原先是如同雾里看松,云消雾散,才拜识高松的虬枝铁干和它的每一圈年轮。
英雄词人的辛弃疾,曾经拥有豪情壮采不同凡俗的少年。他出生在山东济南,在金人统治的北方沦陷区度过青少年时代,由于家庭的教育和时代的感召,他学文而兼习武,希图他日有所报效自己的家国。“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满江红·和廓之雪》),“少年握槊,气凭陵、酒圣诗豪余事”(《念奴娇·双陆和陈仁和韵》),就是他中年以后对少年的回忆,如同日到中天,回首初升的霞光。刚过弱冠之年,二十二岁的辛弃疾就聚众二千,高擎的抗金旗帜,在朔风中猎猎翻飞。他以孤胆之勇,率五十轻骑奇袭五万人马的金营,擒斩叛徒张安国而回归南宋。时迈千年,我对此仍然心驰神往,如果早生千载,我定要去追随他燃烧长天的旗帜和擂动大地的蹄声。
辛弃疾晚年闲居铅山瓢泉时,“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鹧鸪天》一阕。此词一开篇就是天风海雨,豪气逼人:“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人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时代,如同追念已经失去而不可复得的珍宝,人到中年或老年之后,总不免常常回首前尘,重温旧梦,辛弃疾对自己的少年而且是苦难与英雄的少年,该是何等追怀与珍惜。他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岂是真正的“不识”吗?山河破碎的家国之愁,早已如磐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只是少年时涉世未深,还未尝尽人世的险阻艰难而已。何况他强调的“不识”,好像黑白两色的对比,他是要以此反衬后半生“识尽愁滋味”之后挥之不去的满怀愁情啊!
喜欢回首少年时,往往是因为觉出自己丢掉了珍宝。但回首之后莫忘把住当下,活在当下,使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都能有声有色,无怨无悔。
少年辛弃疾率师南渡,满以为可以实现自己待从头收拾旧河山的报国之志,然而,在那个昏君当道、奸佞弄权的时代,他有志难伸,而且常遭贬逐。四十岁在上饶带湖投闲置散,一晃就是十年黄金岁月。后虽蒙复用,但不久又被罢职,这一回虚掷光阴,又是于他人也许无谓于他却是贵重的八年。二十二岁至四十二岁的二十年沉浮,十年的英雄赋闲,有如骏马不让其奔驰,有如宝剑不让其出鞘,够他细细咀嚼那铭心刻骨而忧心如焚的忧愁了,难怪《丑奴儿》一词之外,他还有许多诗句都离不开一个“愁”字。在罢职闲居前的1176年,他任江西提点刑狱,路经万安县西南皂口溪与赣江会合处的造口,就写有一首“书江西造口壁”的《菩萨蛮》,其结句就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其中的“正愁予”,还成了今日台湾旅美名诗人“郑愁予”的姓名。而在1168年任建康通判时,他有多首词赠志在恢复的建康留守史正志,其一是《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政道》,开篇就愁情满纸:“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辛弃疾早已愁肠百结,如今赋闲在家,更是被迫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国事不堪闻问,满眼是肃杀败落的寒冬之气,真如当今流行的俗语所言,“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他怎么能不欲说还休呢?
人秉七情,感物斯应。但即使是七情中的愁情,也还有深浅与高下之别,如同潭水之有深沉与清浅,山陵之有高峙与平庸。并不是随便什么轻愁浅恨或深仇大恨,都可以引起时人或后人的共鸣。辛弃疾的“欲说还休”,虽然脱胎自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的“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但却比李清照更胜一筹,这一筹之胜,不仅是艺术上的,更是感情的价值取向上的。不过,后世的读者在歌吟“欲说还休”而长叹息时,似乎更欣赏“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一名句,因为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人的一生呢?最珍贵最少忧愁的还是少年时光,那是大江的浩阔源头,那是春日的绚丽朝霞啊!
七情,中医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变化。佛学指人具有的七种感情:喜、怒、哀、惧、爱、恶、欲。《礼记·礼运》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