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 钗头凤

——钗头凤

这就是我怀想梦寐了近千年之久的大名鼎鼎的沈园吗?一座小小的重修的园林,粉墙青瓦,门楣匾额上镌有髹金的“沈氏园”三字。我从楚云湘雨之间,远道匆匆赶来浙江,浙江的绍兴,绍兴城东南之一隅,就是为了到此寻觅陆游多次游历的遗踪,哪怕是一枚脚印,一角衣衫,就是企望重温诗人缠绵悱恻的故事,哪怕是一瞬秋波,一声长叹。

如果不论现代的英雄的定义,“英雄”一般是指抱负高远才能出众而又勇武过人的人物。在南宋词坛,岳飞是英雄而兼词人,他的半生戎马生涯盖世英雄功业是不待多说的了,辛弃疾是词人而兼英雄,他年轻时在山东揭竿而起,猎猎的旌旗飞卷时代的风云,千载之下都令人凛然如见,宛然可想。而陆游呢?与辛弃疾齐名并称的亦豪亦侠亦温文的陆游呢?


“英雄”原本体现了人类对力量的追求和崇拜,后来儒家思想又附加上“为国为民”的定语,才使这一词有了道德的内涵。


在南宋那个苦难重重黑如暗夜的时代里,陆游纵有英雄的抱负与胆略,却无法效命杀敌的沙场,建立英雄的功业。书生老去,机会不来,直到四十八岁他才有缘远去陕西南郑即今日的汉中,应抗战派王炎之邀任川陕宣抚公署干办公事。南郑临近大散关,面对终南山,是距离宋金分界线不远的前线;他横刀跃马,截虎平川,羽箭雕弓,呼鹰古垒,许多雄篇豪句喷涌自他忧民爱国的胸臆。文人对于自己诗文集的命名,向来都颇费踌躇,陆游在川陕只生活了七年,却将自己一生的诗作定名为“剑南诗稿”,这不仅是纪念其地,而且也有一股森然的剑气磅礴的豪情起于纸上而直冲斗牛。陆游壮志不伸,年华老去,晚年被迫退居故乡绍兴的山乡,苍凉的暮色袭来心上与眉头,他最终同时又是第一次以“英雄”自命自傲并兼自叹,有《鹧鸪天》为证:“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悲剧的英雄,英雄的悲剧,陆游这一阕英雄末路的咏叹,不仅使历代许多有志之士热血男儿同声一哭,几百年后也引起了梁启超的强烈共鸣,他的诗作不算很多,但读陆放翁词后却赋诗一组4首,对其备极推崇,不仅称之为“亘古男儿一放翁”,而且说“英雄学道当如此”,也是以英雄视之,可谓时间异代而灵犀相通了。


从词里看,陆游在退居故里的生活中试图以道家思想自我排遣,而梦里铁马冰河的召唤又让他不甘于这种无所作为的现状。


然而,英雄不仅有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的千般胜概,也有低回婉转愁肠寸断的万种柔情。胜概令人鼓舞奋发,那英雄的诗句如同火种,可以点燃你未冷的热血;柔情使人心中如醉,那悱恻的诗句如同冷雨,可以敲凉你的心弦。陆游至死不渝的爱国热忱和他豪气干云的诗句,曾经沸腾过我年轻时的热血,而他在沈园演出的悲剧呢?虽然少不更事,但也深深感动过我的少年心。如今,年华向老的我远道而来,一脚跨进沈园,恍兮惚兮,就好像跨进了八百多年前的历史与哀史,风雨飘摇的南宋就在肘旁,哀艳的故事就在眼前与耳畔。

爱情,是生命的乐曲,这一乐曲很难谱写完美,更难完美而有始有终地弹奏。尤其是序曲的初恋,许多人都刻骨铭心,不管它是一曲令人不堪回首的悲吟,还是一支使人终生不忘的欢歌。陆游于此,大约是二者兼而有之吧?绍兴十四年,即公元1144年,十九岁的陆游与唐婉结婚,南宋人周密《齐东野语》说她是陆游的嫡亲表妹,今天却有学者考证并非如此,这些都无关宏旨了,反正他们琴瑟和谐,如胶似漆,本是所谓百年好合。然而,中国素有婆媳不和的传统,至今民间也仍有“儿子是客人,媳妇是仇人,女儿是亲人,女婿是工人”的俗谚口碑,不到三年,不满儿媳的陆母竟然强迫他们离异。陆游只好在外安排宅院,合法的夫妻竟然变成了偷渡的织女牛郎,但仍然为陆母所侦知,在封建礼教的淫威之下,小夫妻只好也只能作生死别。不久,陆游被迫与一王姓女子结婚,无奈的唐婉也只得改嫁给同郡的赵士程。一别音容两渺茫,数年之后,陆游与唐婉在沈园不期而遇。感谢沈园,是它为这一对被棒打鸳鸯的有情人提供了邂逅之处,让他们在分袂多年后重逢,多少补偿了一点生离死别的遗憾;还要感激沈园,是它提供了一方粉壁,让一代豪杰与才人写下他出自至情至性的悲歌,证明在匆匆人世滚滚红尘中,确实有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恋情——


在理学风行的宋朝,爱情和婚姻的自由无从说起。母亲不满儿媳就可以强令儿子休妻,而儿子也不敢不从。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的一幕不断重演。这样的封建礼教正如鲁迅先生形容的那样是“吃人”的。


绍兴二十五年,离异己近十年的已三十一岁的陆游,去山阴城东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游赏,这是他曾经来过的一处园林。无巧不成书,不,无巧不成“词”,这一回他却与同来游春的唐婉夫妇“狭路相逢”。周密《齐东野语》说“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于壁间”。南宋词人刘克庄早生于周密四十多年,陆游逝世时已二十三岁,他曾记载说,陆游的老师曾几之孙曾温伯告诉他,陆游与唐婉相遇于沈园时,彼此只能装成素不相识地对望,不便也不能交谈,更无送酒菜之事。我更愿相信刘克庄在《后村先生全集》中的如上记叙,因为从时间地点人物关系而言更足征信,由此更可见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桎梏,对美好爱情的摧残,而此情此景,也才会使当事的局内人肝肠寸断,使当代与后代千千万万有情的局外人黯然神伤。当时,胸中风雨大作的陆游纵笔挥毫,题《钗头凤》一词于沈园壁上,也铭刻在中国诗歌史上和世世代代中国读书人的心上:


对面相逢却只能推作不识,这比“同心而离居”式的离别相思、难通音信更为残酷,造成这种局面的仅仅是家长的好恶喜怒,这更加重了悲剧色彩。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句句箫声呜咽。“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新婚生活的温馨回忆,与“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巨变永离的现实,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如同红之与黑。继之连下三个叠词“错错错”,究竟是谁之“错”?自己之错?唐婉之错?母亲之错?谁酿成这深痛巨创之错,陆游没有也无法挑明,一切都交给了读者想象。“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呼应开篇,也写眼前唐婉的形象。“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若是今日,电报一拍即发,电传一发即至,电话一打即通,如有书信,除了传真,还可用特快专递限时寄达,而在八百年前的封建时代,只能有口难言,有言难书,有书也难传了。前述刘克庄的记载,陆游与唐婉相逢不能对谈而只能目语,这既合乎其时的礼法世情,也更富于悲剧色彩。结语的“莫莫莫”,即和上阕的收煞对照成文,加强了一唱三叹的情韵,同时也一词多义,余味深长。“莫”,既可解释为“不行”,也可释为“罢了”,同时,追源溯流,“莫”的原意是“日且冥也”,从甲骨文到金文,以至秦始皇统一汉字将此字规范为篆书,“莫”均为日落黄昏之意,以后的“暮”字正是从“莫”字演化而来,而“错莫”又是连绵词,表示寥落寂寞之意,古诗中常常错莫连用,陆游将其分用于上下阕的结尾,更显得回环往复,唱叹有情。这样,诗人内心深处的剧痛沉哀,就得到极为感人与撼人的表现,一字字,如一声声暮鼓,敲打的是世世代代读者的心扉,如一记记重锤,锤击的是那令人诅咒的历史

“钗头凤”,相传这一词牌本名“撷芳词”,因北宋政和年间宫中有撷芳园而得名。无名氏词有“可怜孤似钗头凤”之句,陆游可能是触句生情触景更生情,故改《撷芳词》为《钗头凤》。夫唱妇随,唐婉也曾作《钗头凤》相答,如音乐中美妙的和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花容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事人情摧折爱情的花朵,有情人想倾诉相思却难以说出也不敢说出,怕被人问及,只能咽下泪水强作欢颜。是什么让有情人不能相爱,甚至不敢相思、不能痛快地流泪?


没有昨日难忘的回忆,没有明日美好的憧憬,只有眼前眉头心上无计可消除的剧痛深悲。感情之真挚,音韵之幽咽,艺术之完美,与陆游之词可称双璧,因为他们原来就是一对璧人啊!此词为唐婉的和调,相传已久,已成不刊之论,但当代却又有学者考证说这是他人伪作,我想,正史中粉饰奸人恶行的那些油彩应该剥落,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但众生千百年来感情上已接受和欣赏的美好事物,是无须去追根究底而煞风景的,如嫦娥奔月,如吴刚伐桂,何必一定要乘宇宙飞船亲临月球以证明其子虚乌有呢?何况学者的考证文章也只是八百年后的一家之言,并没有知情人能从宋代前来为其出示证明,更何况唐婉与陆游见面并作此词之后,就一病不起玉殒香消,如此绝妙悲词,他人是很难代言的。极而言之,即使是他人代作,如果是女人则定然是兰心蕙质,如果是男人则真是绣口锦心了。


如果一定要考证,那么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全要推翻,宗教故事都要打倒,许多文艺作品都该被判为不符事实。只是这样一来,面对一个冷冰冰的物质世界,人生还有趣味吗?科学与实证主义不应该也无法消灭人文与想象。外在的物质世界和人类的精神世界有着不同的法则。


我在沈园徘徊,耳边仿佛还有《钗头凤》的低吟之声传来。举目四顾,几座亭台均系重修,占地十余亩的园林局促于一隅,比当年的那座私家园林已缩小了许多。陆游后来重游此园,说四十年间已经三易其主,何况是数百年呢?陆游题词之壁早已化为尘灰,沈园当年的柳树也早已不知去向。啊,那园内的伤心桥呢?伤心桥下碧绿的春波呢?春波上照影的丽人呢?

此身长在情长在。令人分外感动的是,陆游和他自己的这一段恋情,情同生死。他的诗词,没有一字提及自己的母亲,反而有许多篇章咏“姑恶”鸟,如“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风雨夜》),“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夜闻姑恶》)。按照苏轼《五禽言》咏姑恶诗的附注,“俗云,妇以姑虐死,化而为水鸟姑恶”,陆游反复其咏,该是对母亲导演了他的婚姻悲剧耿耿于怀吧?他在与唐婉分离之后,续娶四川王氏,共同生活了五十年,这大约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王氏死时,陆游作《自伤》诗一首,只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一语略表悼念之情,而其《令人王氏圹记》全文不满百字,平平淡淡,甚至王氏的名字及出生年月均未道及,而陆游为他人妻室所作的墓志铭,则大都远胜此文。相反,除了《钗头凤》一词之外,陆游终其一生,对唐婉却始终念念未能忘情。


古代妻称夫的母亲为“姑”,父亲为“舅”或“翁”,“翁姑”、“舅姑”即是公婆。


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的陆游重游沈园,作律诗一首,题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其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懈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陆游说他妄念消除已尽,但至少对唐婉却是例外,庆元五年(1199)春,七十五岁的陆游重游沈园,又作《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在“此身行作稽山土”之时,仍萦绕心间的恋情,怕是已经沉淀下来,刻入骨髓了吧。


英雄有嶙峋的铁骨,也有温软的柔肠,如此椎心泣血的执著的爱情,怎不令天下的有情种子也泫然一哭?烈士暮年,抗金杀敌的壮心不已,对唐婉的爱心也不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芸芸众生都有这样的体验吧?开禧元年(1205)陆游时已八十一岁,又作绝句《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壁上灰尘蒙覆之间,半个世纪以前写的《钗头凤》墨痕犹在,对景怀人,情何以堪!陆游一生酷爱梅花,有赋梅之诗一百多首,在《剑南诗稿》中,直接以《梅花》及《梅花绝句》为题者,各凡四见。他在上述诗作中两次提到梅花,也许他当年在沈园与唐婉邂逅时,正是梅开时节,或者他是以梅花的坚贞与芬芳,来象征唐婉和他之间的爱情吧?陆游八十六岁逝世,在逝世前两年,他最后一次再游沈园,作有《春游》诗以怀故人,其一是: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首诗,是五十年前《钗头凤》遥远的回声。这一番生死恋,从生命的早霞到晚霞,铭心镂骨,我想陆游在做绝笔之诗《示儿》之时,除了想到收复中原,该也会最后一次想起他的唐婉吧?无情未必真豪杰,惟真豪杰才有真性情,艺术地表现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创造出他人可以互通共感的普遍性的情境,是文学作品获得永恒魅力的重要条件。过去时代的读者读陆游的上述词章,不免一唱三叹而意夺神飞,在今日的红尘俗世之中,纯洁高尚、地老天荒的爱情日益寥落,如同盛夏过后的莲花,究竟还有多少人会为陆游击节而歌、扼腕而叹呢?


如今的红尘俗世流行快餐式的爱情。爱情是需要慢节奏的试探、酝酿,在过程中迷醉的。而现代社会节奏太快,以至于人们对待情感也像对待工作一样,试图来一份简捷方便的快餐。


我在沈园只留连半日,却怀古千年。沈园早已非复陆游的旧时模样,围墙内的楼阁亭台已非故物,围墙外是鳞次栉比的新建民居,园门的联语“禹迹阅遗踪,犹传临水惊鸿句;燕然寻旧梦,未死冰河铁马心”,宣告时间早已进入了现代。历尽沧桑啊阅尽兴亡,画角之声当然听不到了,柳树也早已无数次地改朝换代,然而,为陆游轰轰烈烈的壮志悱悱恻恻的爱情以及他的千古绝唱作证的,仍有园内历时千年的一池春水,仍有我离去时城亡欲落未落的一丸夕阳,还有我,还有我少年时即已点燃而今才远道送来的一炷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