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咏叹调
在中外文学的浩荡长河中,以爱情为题材的优秀篇章,是永远也不会凋谢的耀眼动心的波浪;在中外文学的苍劲大树上,以爱情为主题的杰出之作,是永远也不会凋零的芬芳美艳的花朵。
爱情,是人的生命力的充沛表现,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支柱,也是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公元前八世纪,希腊诗人赫西奥德在《诸神记》中歌唱“不朽的神祇中最美丽的一位”的厄洛斯,就是罗马神话中名为丘比特的爱神。中国虽然没有这样的神祇,但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爱情的多声部的乐曲就已经开始鸣奏,从它的第一篇《关雎》里,虽然时隔两千多年,我们仍可以听到钟鼓与琴瑟的乐音从河洲水湄隐隐传来,而自《诗经》以后,历代诗歌都没有忘记对爱神奉献他们的礼赞。
宋代,虽然封建礼教更为森严,对众生自然而合理的生命欲求更为桎梏,但追求自由美好的爱情,本是源于健康的人性,而与音乐和歌女有着天然联系的所谓“词为艳科”的宋词,更是长于表现和歌唱爱情。听曲知音,我们今天仍然会为之意夺神飞。风晨月夕,柳下花前,让我们重温与倾听宋词的爱情咏叹调吧——
恋 情
爱情如果是一支乐曲,最迷人也最令人回想的,还是最初的起始的乐段。德国大诗人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少年男子谁人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初恋或者说终成眷属之前的相恋之情,是爱情咏叹调中的第一曲,也是最值得回味和回忆的时光。如果你和你的恋人终于白头偕老,在几十年的人生风风雨雨中,你难道不会常常蓦然回首那甜蜜的初恋吗?如果你在爱情的道路上颇多波折,当你的心因种种原因而苍老的时候,你不是会更加追怀往昔初恋的日子吗?
初恋之人往往能全身心投入,再加上恋爱双方一般年龄较小,比较单纯,不太考虑住房、存折、学历,又没有出于自我保护的顾忌犹豫,所以很纯,很精神化,超越现实,就往往最难以忘怀。
恋情,是咏叹调的第一声。恋爱的双方,获得的都是审美的“第一印象”,或者又名之为“第一次印象”。这种一见钟情或再见生情,都是源于一种直觉美感,继之而来的爱恋,就是心灵的相互燃烧,充满美感激情的自我审美体验。这种燃烧和体验,就是成年的芸芸众生大都经历过的恋爱,而这种恋爱过程中的感情,就是花之半开的恋情。
包括宋代在内的封建社会,男女之间很少有自由接触的机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往就决定了他们的终身大事,幸福的结局,就像今日买彩票而中大奖一样机会难得,希望渺茫。宋词因为要被之管弦,诉之歌唱,加之宋代有官妓制度与家妓之风,歌妓们大都知音善律,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词作者与歌妓之间接触频繁,如同满园春色,虽然有封建礼教的高墙禁锢,但总不免有一枝红杏出墙来。宋词中的恋情词,许多都是写词人与歌女之间的恋情。如果请这些词人自推代表,他们当会一致推举柳永吧?出身仕宦之家的柳永,仕途却颇不得意,他自称“白衣卿相”,但在北宋词坛,却是一位千首词轻万户侯的开山人物,是北宋第一个专力攻词而以婉约名世的作家。他的词,在内容的扩展,体制的创造,表现手法的丰富与变化,语言风格的雅俗兼容等方面,都有承前启后之功,而他的知名度也远在其他作家之上。“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尽管有些正统的词人对他颇有微词,但他的作品一经写出再加歌唱,收视率与收听率最高,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他的《蝶恋花》:
收视率与收听率最高充分证明了那个时代对爱情的呼唤,也证明了爱情是艺术的永恒主题。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原名三变,很早成名,喜欢和歌妓交往。他曾写《鹤冲天》,末句是“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结果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考进士时,仁宗把他黜退,说:“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从此他干脆号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专写歌词去了,晚年才中进士。
宋词就像一本画册,为我们保存了许多歌妓的可爱形象,她们大都色艺双全,有的还具有相当可敬的品格,你如果打开《全宋词》,她们就会从字里行间载歌载舞,翩翩而出。柳永的《乐章集》中就描绘了英英、瑶卿、翠娥、佳娟等歌妓的形象,有的词还抒写了她们的恋情。柳永死后,家无余财,竟然是歌妓们集资为他安葬,每逢清明,她们还带上酒肴,饮聚于柳墓之旁,时人称之为“吊柳会”。柳永所钟情的歌妓中,最怜爱的莫过于“虫娘”了,他在词中昵称为“虫虫”,在《集贤宾》一词中,他说“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而虫娘对他这位落魄的下第之人也颇为不薄,“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柳永和她分别时,信誓旦旦:“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仲。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柳永是宦门子弟,他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社会贱民的歌妓,已属难能可贵了,他竟还表示自己一旦科场得意进入仕途,就要正式迎娶虫虫为自己的妻室,这固然是北宋新兴市民思潮的反映,也和柳永善良重情的人性有关。上述这首《蝶恋花》,写抒情主人公春日黄昏登楼望远,对酒消愁愁更愁,千回百折之后才逼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结句,它是画龙点睛之笔,如灵珠一颗,全词遍体生辉。王国维称之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求之古人词中,曾不多见”,而且将其比喻为成就大学问大事业必经的第二境界。莎士比亚说过:“‘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就要把一颗心烧焦。”柳永这种“消得人憔悴”的恋情,其中的“伊”是虫娘?还是别的歌女?这首词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能见度极低,没有泄露任何消息,叫后世的读者搔首踟蹰,好生猜想!
情之为物,恼人至深,几如李商隐《无题》所言“一寸相思一寸灰”。
当前歌坛流行的一首歌,名为《纤夫的爱》,这是不曾拉过纤的文人,在酒足饭饱之余去写纤夫的劳动与爱情,以其“颤悠悠”的笔去粉饰生活,美化苦难。但是,一代文宗欧阳修抒写下层青年男女恋情的作品《渔家傲》,却没有受到过上述指责: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渔家傲》是北宋民间流行的新腔,欧阳修以之填词多达数十阕之多,而以此调写成的采莲词也多达六首,上引之词即其中之一。晚唐五代以至北宋,词中写爱情多以香闺深院为背景,抒情主人公则多为上层社会的男女,此词则如一出小小的轻喜剧,将布景换为野外的秋江,将人物与情节变为水乡的男女青年以及他们的幽期密约,传统的婉约含蓄化为清丽明快。一代儒宗如此写人间的恋情,即所谓“侧艳之词”,而且着眼于民间,清新独创,不仅照亮了当时也照亮了后代读者的眼睛,为宋代的爱情词刷上了一笔异彩。
欧阳修写文章一本正经,写词则婉约多情,实是个有趣的人。
宋词中抒写恋情的佳作实在太多,本文如同小小的花篮,满树繁花不可能一一采摘,但李之仪的《卜算子》却无法割爱,且让我采撷在这里: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妙在“水”本是阻隔之物,却反被想象成了传情的媒介。
李之仪虽然不在苏门“四学士”或“六君子”之列,但对苏东坡却执弟子礼,而苏东坡对他的作品也颇为赞赏。苏东坡有诗题为《夜值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他在朝堂中值夜班,夜半仍在读带去的李之仪的作品,可见其精神之专注,如果是平庸之作,那就是催眠剂,不到半夜早就已经昏昏欲睡了。此诗还有句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要苏东坡这样的大家作出“好诗”、“佳处”的评语,大约并不十分容易,《卜算子》这首词就可以证明他眼力不错,此言不虚。此词语言虽朴实无华,但“我”、“君”对举,“长江水”一线贯穿,结尾翻出新意,写恋情情真而意挚,婉曲而有深度,真不知这位籍贯沧州无棣(今山东省无棣县)的山东大汉,怎么能写出这等清新婉美之辞?“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他也许会说,我曾受过唐诗人崔颢的《长干曲》的指点。当代台湾名诗人余光中曾经写过一首《纸船》,“我在长江头,你在长江尾。摺一只白色的小纸船,投给长江水”,他是不是又遥承了李之仪此词的一脉心香呢?
怨 情
如同硬币之两面,剑之两刃,人生,是美满与不美满的统一,是追求完美和不可能尽善尽美的统一。感情领域内的爱情,何尝不是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离情已经具有悲剧色彩了,而较之离情更深重性质也有别的“怨情”,则更具悲剧的意味。离情,好像天空有轻云薄雾,但云雾总会消散,阳光迟早会来给你的生活镀金,而怨情则如秋雨潇潇,气象预报大约也永远没有由阴转晴之日。
爱情本该是双向的,单向的爱情是悲剧性的。要么是单相思,“心悦君兮君不知”,“爱在心头口难开”。要么是一方背叛,另一方因爱情得而复失而生怨乃至生恨。
当女娲和夏娃分别走下她们的神坛,象征母权制的结束,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女性都头戴荆冠或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扮演的大都是悲剧的角色。宋代由于城市商业经济的发达,士人们发扬了唐代醇酒美人的余风,加之或由于寻找感官的刺激,或由于寻求包办婚姻之外的精神慰藉与补偿,他们常常流连于秦楼楚馆,而妻子们在家空闺独守,寂寞与痛苦就像青草一样在心中疯长,忧愁与怨恨就像决堤之水一样在心房泛滥。欧阳修的《蝶恋花》,就是从怨妇的角度写这种带有普遍意义的怨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起句就为后来的李清照所激赏,她写了好几首词,就是以此句开篇。词中的这位贵家少妇,生活在高门深院之中,生活当然早已进入并超过小康,但她的丈夫却经常走马章台,于“三陪小姐”中寻花问柳,她的内心该是何等苦闷?尤其是那样一个妇女极少心灵与人身自由的时代,她既不能去有关部门投诉,甚至也不便向自家的亲人一吐衷肠,更不能像现代人一样吊尾跟踪,或请私家侦探盯梢破案,她只能高楼伫望,清泪双流。“雨横风狂”,既是指自然的气候,也是暗示她的生活环境,而“春”是指时令的春色,也是暗指她的青春年华。眼见得春天将逝,自己的华年也将付之流水,如何能怨不从中来,不可断绝?有情的人间既然无处可诉,那就去询问无情之物的花吧。“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情景交融,以景结情,虽说是从温庭筠《惜春词》之“百舌问花花不语”,和严浑《落花》之“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化出,然而学生已经胜过老师,欧阳修此词结句的名声,已远在后二者之上。前人说此二句中包含四层意思,正是说明这一怨情的意蕴丰富,慧心的读者自可寻绎,像根据路标的指引去名胜之地寻幽访胜,我就不必自充导游而在此喋喋不休了。
古典诗词中,“花落”的意象同感叹青春逝去的伤春情绪紧紧相连。
清代毛先舒《古今词论》:“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
古代男女之间的诸多怨情,常常是由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所造成。今日的现代人,选择对象和结为婚姻的自由,已远非古人可比,但今日的许多夫妻,有的因终成怨偶而离散,如风扫浮云各自东西,有的虽仍在同一屋檐下,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如各自设防城门紧闭的城堡,何况古代的男女呢?不过,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品尝苦果最多的却仍然是妇女,例如朱淑真的《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宋词中许多写闺怨的作品,都是男性作家故作多情地“变性”,自告奋勇充当女性的代言人。有的虽然写得可以乱真,但总使人有隔靴搔痒或隔岸观火之感。才貌出众的朱淑真却一本女性的立场现身说法,这首词,在艺术表现上虽不一定超过那些男性作家的名作,但至少并非是经过变性手术之后的“假冒”产品,而是出自肺腑可以验明正身的真品。朱淑真相传出身书香之家,但所嫁非偶,夫家一说是市井俗民,一说是官场俗吏,总之先是身不由己,后是苦海无边,有她的许多作品为证,如《愁怀》:“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减字木兰花》的标题为“春怨”,其实并非怨春,虽然“无奈轻寒着摸人”,春寒当然使人更感孤独冷寂,更易撩惹人的愁情,同时代的李清照也在《声声慢》中说过“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但朱淑真怨的更是自己的悲剧命运。孤独的她,后来终于返回母家独居,投水而逝,人生之路已经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悬崖,她最后只得将自己的生命和诗篇一起交给了死水。
吴文英擅长营造似真似梦的词境。此词上片写女子,“润玉”指皮肤,“檀缨”指樱唇,绣圈指颈圈领饰。“榴心”、“艾枝”及下片的“红丝”指出时间是端午节。下片点明上片是梦中之人,梦醒来窗阴才移一箭可见梦短。然后恍惚又想到梦中女子端午戴上的红丝线新褪,露出印痕,可见人消瘦憔悴,最后两句亦真亦幻,两地都生离别之怨。
怨情,当然不是女性和女性词人的专利。吴文英,与姜夔一样是南宋词坛婉约派的旗手,他行将弱冠之年直到二十八岁,在京都杭州生活了十年,并与一女子有过绸缪缱绻的恋情。此后他在苏州又有一回艳遇,但不久就即告分袂。杭州女子死去后,吴文英再度居杭又达十年之久,这种旧日的恋情,如今日流行歌曲所唱的“无言的结局”,使他怀想无已。他的作品除了忧怀时局国事,就是抒写个人的爱情悲剧。他的小令名曲《唐多令》开篇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就是名曲中的名句,两句拆字而兼句法倒装,从中可见他深曲密丽的词风。他的《踏莎行》,就是一首感梦怀人抒写其哀思怨绪之作:
润玉笼绡,檀缨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梦境,是现实生活与心理在梦中的折光,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吴文英在秋日的午梦中,忽然见到了他昔日的恋人,一觉醒来,她的音容笑貌乃至服饰都历历在目,一直到日落黄昏,风声簌簌,雨声沥沥,他仍在神思恍惚之中,禁不住满怀的秋日之怨。他念兹在兹而形诸梦寐的女子是谁?她虽来到梦中但是否仍在人世?“秋怨”的具体内涵是什么?作者并没有说明,他是宋词中的现代派,只是以近乎现代派意识流的手法,写出他的梦境与梦醒后的心情。如同一个谜语,谜面已经展示,而谜底呢?就只能让读者凭借自己的人生体验去猜测去破译。
悲 情
人生天地之间,有生即有死。摇篮,是人生的起点;死亡,是人生无可避免的最后的驿站。西方一位哲人说过,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已经开始。也就是说,当你躺在襁褓之中,爱神在右侧蔼然俯视,死神也早已在左侧眈然虎视。在中外文学的长河中,“死亡”也是永恒的主题之一,西方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人称是最深刻地表现了死亡主题的巨匠,而中国诗人由于对时间飞逝的敏感和对短暂生命的珍惜,也无数次地表现了这一主题,如同明知是一个万劫不复的雷区,也要纷纷前来以笔甚至以身探险。
有生必有死,相爱的人“生离”或可避免,“死别”却难以躲过。对于具有至情至性的人来说,生死阻隔的痛苦可以让人年年肠断。正因为“死别”永不会从人类生活中消失,悼亡诗才具有永恒的引人共鸣的力量。
表现死亡主题的作品,最感人的莫过于爱情领域的悼亡词了。爱情是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园,但花园也有凋零荒芜之时,男女主人公或先或后不再重来,恨地悲天,暂时留守的不胜悲凄,如果身为诗人,他或她就会一发而为悼亡之作。中国诗歌史上较早也最为有名的悼亡作品,是魏晋时代潘岳的《悼亡诗》三首。自他之后,“悼亡”成了丈夫哀悼亡妻或妻子追怀亡夫之诗作的专有名词,潘岳之后的名作,要推唐代元稹的悼亡之诗。元稹有悼亡诗多首,追悼二十岁出嫁二十七岁亡故的爱妻,其中以《遣悲怀》三首最为脍炙人口,承潘岳于前,启苏轼于后,成为古典诗歌史上悼亡诗的又一座里程碑。宋词中抒写死生异路的爱情悲剧的词作也不少,但以词这一体裁悼亡并写得摇撼人心的,却要首推一代才人苏轼,他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令昔日的他肠断,也令今日的我们断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纵使相逢”一句饱含沧桑感,最为动人。
苏轼因梦而写作此词之时,正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时在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正月。他十九岁时,与十六岁的王弗在故乡四川眉山结为连理。王弗颇有文学修养,美而且慧,伉俪感情甚笃,如两株合抱之树,如两线和谐之弦。例如王弗于正月之夜见月色清明,梅花盛开,她就说:春月胜于秋月,秋月让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可招朋友于花下饮。苏轼高兴地赞扬“真诗家语”,并作《减字木兰花》词说“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由此可见他们之琴瑟和谐,心灵默契。他们本来要牵手走完人生的长途,不料十年后王弗在开封和苏轼有告而别,归葬于四川故乡。苏轼后来虽娶王弗的堂妹王润之为妻,但对于王弗却念念未能忘情。王弗的倩影与魂魄频频入梦,又是十年之后的正月二十日,在山东密州太守任上的苏轼,终于在多回旧梦一场新梦之后握笔挥毫,写下了这一首悼亡词中的千古绝唱。全词写梦前的怀想,梦中的相逢,梦后的惆怅与悲伤,其所概括的夫妻之间的死生别离,已然超出了具体的个人的范围,而提升为普遍的人生情境。你如果心非铁石或木石,感动莫名的潮水也会拍击你的心房吧?
在宋代男性词人的悼亡之作中,堪与此词称为双璧的,应该是贺铸的《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挑灯夜补衣的细节带着宁静踏实的过日子的感觉,平平淡淡却又感人至深。可见爱情未必一定要轰轰烈烈,一个关切的眼神,一杯递来的热茶,足矣。
也许是因为贺铸是宋代宗室之后,他的夫人赵氏也出身皇族,贺铸怀文武之奇才而官冷如冰,位沉下僚,始终未能风云聚会而化为展翅凌云的大鹏,然而,他的夫人却任劳任怨,伴随他到年届五十的半生。此词本名《鹧鸪天》,贺铸改题为《半死桐》,源于汉代枚乘的《七发》之文。枚乘说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斫以为琴,声音为天下之至悲。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贺铸借用于此,—以喻自己已是半死之身,一以喻此词也是至悲之哀音。苏轼之词全用白描,写来情深一往,九曲回肠,贺铸则巧用典故,善用比喻,尤其动人的是结尾化抽象的椎心泣血之情,为新鲜独创的补衣之细节性意象。词人三十九岁在河北磁州供职时,早就写过一首《问内》,写的就是妻子在炎炎夏日为他补衣的情景,如今雨打南窗,一灯独对,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全词本已浪涌波翻了,至结尾更轰然而成九级之浪!阊门为苏州西门,20世纪末之春尾夏初,我曾有苏州之行,去苏州大学忝列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讨会,和先后同窗曹惠民、朱蕊君把袂同游,寻访阊门故地。但无论我们如何寻觅叩问,却再也找不到贺铸的任何踪迹,只有他剧痛沉哀的《半死桐》,一句句,一声声,如他当年南窗的苦雨,敲奏复敲打在我们的心中。
如果要举行宋代悼亡词的评奖,而且名额只限三个,那么,站在领奖台上的除了苏轼与贺铸之外,就应该是李清照。她的《孤雁儿》虽说不能压倒苏轼与贺铸,却可以压倒其他的须眉: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首词,词牌本名《御街行》,变格之名为《孤雁儿》,李清照弃前者而取后者。正是对自己悲苦境遇的一种比喻和象征。词前原有一小序:“世人作梅同,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李清照表面咏梅,实则借咏梅而悼亡。她十八岁和太学生赵明诚结婚,两人志趣相投,除了诗词酬唱,就是流连于金石书画之中,可谓琴瑟和谐。建炎三年(1129)八月,吹箫人去玉楼空,南渡后不久赵明诚在金陵病逝,李清照顾影自怜孤影更自怜,真是肠断与谁同倚?多年以后她写有一首《偶成》:“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十五年后尚且不能自己,何况是新寡之后?上述这首词,写于赵明诚新逝之后,感情更为炽烈与沉痛。南朝刘宋人陆凯折梅并作诗赠北方的友人范哗,诗题是《赠范蔚宗》:“折梅逢驿吏,寄与陇头人。江南何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尚有人可寄,而李清照呢,“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我不禁联想起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个缅怀家国,一个追悼亡人,绝望如同无底的深渊而哀痛则好像无边的广宇,这就难怪时过境迁,李清照心头的创痛却永远无法平复,连时间这位疗伤救苦的顶尖级的良医,都束手无策。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情不同。时过境迁,往日情怀已经无处追寻。
恋情炽烈,欢情甜美,离情凄清,怨情伤痛,悲情哀苦。宋词的爱情咏叹调啊,弹唱的是五音繁会也五味杂陈的曲调,你爱听的是哪一曲呢?大约是恋情与欢情之曲吧,亲爱的读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