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之歌
唐诗本来是男性诗人的一统天下,但有一些巾帼英雄如薛涛等人,她们决心巾帼不让须眉,居然在群雄逐鹿之中也去争取自己歌唱的权利,在唐诗大合唱的节目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让后世的听众有幸听到她们的歌声。
在唐诗人登峰攀顶蔚为壮观之后,宋代诗人们接踵而来,他们虽然无法企及唐诗所达到的最高成就,但却以求新求变的文化精神与艺术创造力,开辟了新的境界,特别是词之天地。如果唐诗是一座高峰,宋词则是一座对峙的峻岭,如果唐诗是一条大江,宋词则是一条可以与之媲美的大河。宋代的女性作者呢?《全宋诗》收录女诗人二百余人,而《全宋词》也有女词人约九十人,作品三百余首。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时代,在理学兴盛对妇女的生活与思想如磐重压的宋朝,在历经金、元两次异族入侵民族灾难深重的日子里,她们仍以纤纤素手写下了许多动人的词章,其中的杰出者如李清照,不但可以俯视巾帼,还直欲压倒须眉,她高举的是一面至今仍猎猎迎风的旗帜。
一
鹧 鸪 天
窃杯女子
灯火楼台处处新,笑携郎手玉阶行。回头忽听传呼急,不觉鸳鸯两处分。 天表近,帝恩荣。琼浆饮罢脸生春。归来恐被儿夫怪,愿赐金杯作证明。
据《宣和遗事》记载,这位民间的“窃杯女子”,与九五之尊的宋徽宗还有一段词缘,而牵合这一词缘的,竟是万民同乐的元宵佳节。
宋徽宗赵佶本来是君临天下的大国之主,但最后却被金人俘虏北去,作为阶下之囚,在昔日金国腹地的僻远小镇五国城,今日黑龙江省的依兰,饱尝铁窗风味,从云霄坠入深渊,只活了五十四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遥望南天,回首前尘,除了他以泪水浸泡的诗词,今日还有谁知道他曾有过些什么感慨呢?
宋王朝第八个天子赵佶,在位长达二十四年,是一个很不称职的帝王,如果按现在专业人才考核等级,给他评定“不合格”,还算是破格优待的了。他先是和蔡京沆瀣一气,对朝廷中的新党与旧党左右开弓,压制异己,擅权独裁,建立起自己的绝对统治,朕即真理,臣僚们只能唯唯诺诺,不能也不敢发表半点不同政见。继之蔡京为了迎合独夫并巩固自己的执宰地位,又提出“丰享豫大”的口号,即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赵宋王朝本来是兵不血刃取得天下,自太宗以下的帝王们本就有贪图享乐的“光荣传统”,宋徽宗更是变本加厉地腐败,除了和绝大多数帝王一样喜好女色,他还沉迷于道家的丹鼎符录修身养性之术,自称“真人”,自命“教主”,希望自己这位“道君皇帝”长生不老。但是,他既想向永生的天国飞升,又执迷于人间的感官享乐。如为了在开封扩建宫苑和兴修万岁山,便从江南搜刮民间的奇花异石等各色贡品,劳民伤财,用船队运送到京师,这就是臭名昭著的“花石纲”,结果是东南为之疲敝,天下为之骚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已然。徽宗贪图享乐,倦于政事,宋代的官员本来就十分繁冗,此时那一庞大的官僚集团更是上行下效,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以至国事不堪收拾,如同一座大厦,梁柱都已腐朽,只要来一阵烈雨急风,就会呼喇喇天崩地塌。后来,徽宗竟然与蔡京、童贯采取联金灭辽之策,结果引火烧身,引狼入室。徽宗虽假装中风半身不遂而传位给钦宗,但有其父必有其子,徽宗不久便和那更不争气的儿子一起,双双做了对泣之囚,分别被封为昏德公与重昏侯,可谓“实至名归”。只是钦宗更具忍辱偷生的本领,被俘后还度过了三十多年囚徒岁月,比其父多活了二十六年。
假如古时真有人才考核制度,那最高领导考核下来无论如何都会是优秀,哪有可能不及格!
宋代的积贫积弱和太祖的重文轻武政策有很大关系,养天下士人的祖规,使宋代官僚机构极度膨胀。
还是言归正传吧。元宵节,本来是中国百姓的民间节日,因为帝王的“与民同乐”,在宋代更达到了热闹繁华的极致。元宵张灯始于唐代,而连续三日甚至五天举行灯展,城门通宵开放,市街上演出百戏歌舞,燃放焰火与鞭炮,则是从宋代开始。皇城宣德门前搭建的山棚称为“鳌山”,宣德门上如同现代商场一样,张挂大型条幅“宣和与民同乐”。元宵之夜,天子在宣德门上观灯听曲,百姓则在楼下和街上观看文艺表演,每人还由宫廷赐酒一杯。这是一个自由开放的狂欢节日,窃杯女子的故事就发生在如斯良夜。她偷窃了饮酒的杯子,卫士将她押送到徽宗面前,本来是罪莫大焉的欺君之罪,幸亏宋代文化环境的熏陶和家庭的诗词教养,这位女子竟然出口成词,说得有情有理,婉转之至而滴水不漏。徽宗本来就是一个高级的文化人,加之元宵之夜心情大约也颇为舒畅,而且窃杯者并非男士而是少妇,于是他不但不欲加之罪,而且有意再行面试,那位女子也就即席赋《念奴娇》词:“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几多娇艳奇绝。风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初歇。鸣鞘响处,万民瞻仰宫阙。 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节。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窄从来,红凝粉面,尊见无凭说。假王金盏,免公婆赏罚臣妾。”这一临时的“殿试”顺利通过,兴高采烈的徽宗,不仅将金杯相赐,还令卫士送其归家,草野小民窃杯女子福至心灵,意外地享受了一回皇家待遇。
皇帝应该如何处置窃杯女子?皇帝需要机会显示自己的宽宏大度,显示爱民如子,和窃杯的小女子计较无疑会自失身份。赵佶抓住了这个机会成功显示了自己的仁政和“与民同乐”精神,还给词坛留下了一段佳话。这件小事他处理得聪明而妥当。只可惜在处理国家大事上他脑袋似乎就不再灵光。
宋徽宗不是暴君而是昏君,平心而论,他还是一位颇为出色的艺术家。他自号“瘦金体”的书法自成一家,今日当一个较高级别的书法家协会主席应无问题;他提倡画艺,山水、花鸟画无所不精,颇具创作与鉴赏能力,生当今日,美术家协会也当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擅长诗词,参加全国作家协会并担负相应职务,绝不会被认为破格以待;他还会踢足球,振兴中国足球,他也许可以献计献策。还应为他说句公道话的是,宋太祖看重文人和士大夫的传统,他是继承恪守的,太祖生前立碑锁于宫殿密室,上书三条戒律,其中一条就是不杀士大夫。他后来即使在北方做囚徒,还曾托人捎信给宋高宗重申祖宗成法,不过高宗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也就不惜数典忘祖。徽宗对窃杯女子的处置,既显示了帝王之尊,也表现了他艺术家的风度,其宽厚与爱才远远超过了现代的某些大权在握者,可惜艺术家不能治国,治国者却是昏君,曾几何时,渔阳鼙鼓就动地而来了。
赵佶可以做书法家、画家、诗人,就是不能做皇帝。他对国家大事的兴趣远没有对艺术的兴趣大。不知道他做皇帝前有没有苦恼地思考过“to be or not to be”,但是既然已经身在其位,就该有所担当。即使一百个不情愿,也该牺牲自己的爱好,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否则就成为罪人。其实每个人都如此,常常要做自己不喜欢但是必须做的事情,此时不能逃避,只能挑起那副担子。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二
鹧 鸪 天
聂胜琼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唐代以来,与新兴燕乐相配合的词是音乐文学,唐人称之为“曲子词”,意指“词”是配合音乐歌唱的文辞,宋人称之为“歌词”、“乐章”、“乐府”或“倚声”。词不仅“美视”,即供眼睛阅读欣赏,而且“美听”,也就是被之管弦以供歌唱,给人以美的听觉享受。词,一开始与音乐结下的就是不解的良缘,时至宋代,双方的恋情更是似漆如胶。如果你能前去或回到宋代,在花下尊前,歌楼舞榭,你听到的不是诗歌朗诵会,而是高歌低咏急管繁弦的音乐会。
宋词音乐会的歌手当然也有男性,但这场盛会却重女轻男,除了少数专业的男歌手,或是诗人自己登台演唱之外,大都由年轻美丽的女子来担任。苏门学士之一的李廌,他的《品令》一词曾经写道:“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道出的是宋词特别是北宋词重女音唱情歌的文体特征。宋词之独重“女音”是为了抒怀遣兴而娱男性听众之宾时,更具声色之美。因此,作为一代之文学的宋词的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功劳自然要归于词作者那些养花育花之人。但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宋词的一半也是女人,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另一种“护花使者”——那些唱词的女歌手。没有她们的演唱,宋词也不可能如此广泛流传,词人们也不会乐此不疲地创作,因为她们的响遏行云,宋词才有高翔远举无远弗届的翅膀,因为她们的珠圆玉润,词人们才竞相挥毫而逸兴遄飞。
词一开始本就是拿来娱乐的歌词,看重声色是当然的。到了宋代,不登大雅之堂的词才上升为主流文体,内容也丰富深厚了许多。
宋代的女歌手大都是所谓“歌妓”。“妓”,古作“伎”,本来是指女乐,即我国古代歌妓、乐妓与舞妓的并称。以歌唱舞蹈为职业的歌妓,在唐代盛况空前,至宋代臻于鼎盛。欧阳修的《减字木兰花》,就曾为那一时代的专场演出留影:“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柔润清圆,百诽明珠一线穿。
樱唇玉齿,天上仙音心下事。留住行云,满坐迷魂酒半醺。”宋代的歌妓,大致可分官妓、家妓与私妓三种。除了私妓之外,唐宋的歌妓是以她们的伎艺而入乐籍,她们也许会对某位钟情的词人士子以身相许,但和后世操皮肉生涯的娼妓大不相同。这三种歌妓,均是隶身乐籍、婢籍或娼籍的“贱民”,她们大都无法摆脱被侮辱与被奴役的宿命,个别人能够脱离苦海,那就真是所谓托天之福。这些歌妓,大都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与艺术修养,她们许多人不仅是歌唱家而且也是作家,虽然因为地位低微年代久远,许多作品在当时或以后不久就被湮没了,无法跋涉时间的长途到达今天,但有幸流传至今的作品,多数都表现了那种无助、无奈与无望之情,是悲歌而不是喜剧。如杭州名妓乐婉答复与她相善的施酒监的《卜算子·答施》:“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正因为歌舞伎地位低下而又文化涵养普遍较高,和落魄的士子很容易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所以古代的士妓关系往往很密切。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只有绝望而无希望,这大约也可以算是宋代歌妓们的共同心声吧?
然而,天下事总不可一概而论,在一般之外也有个别,在规律之外也有例外,这就是京都名妓聂胜琼的遭遇。李之问在京师等待任命期间,与聂胜琼相识而相恋,李之问对她有真心的爱恋之情,聂胜琼也像多数的歌妓一样,将“从良”作为自己最佳的结局,因为其他较好的出路,几乎是别无选择。李之问离京时,聂胜琼在莲花楼为之饯行,席上筵间唱了一首惜别之辞,结句是“无法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真是一语道出她的两难处境。聂胜琼情动于衷,将这两句反复咏唱。李之问感慨不已,又多住了一些时日,最后还是执手相看泪眼而别。聂胜琼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在别后的第五天终于写成上述这首《鹧鸪天》,托人捎给还在半途的李之问。这首词,先写分袂时的情景,“玉惨花愁”,是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外貌的伤愁,而分别地点莲花楼的杨柳青青,加上她为他唱的《阳关三叠》,更是将现实的分离与历史的送别叠合在一起,可见作者的才学与文心。继之是别后的一日三秋、长夜难眠的情状,结尾更是情景交融的好句,温庭筠《更漏子》的收束是“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他是代女主人公立言,是隔岸观“雨”,毕竟不是感同身受,而聂胜琼的“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则是当事人写自己的隐私心曲,当然就情真意切而痛快淋漓。
聂胜琼的词当然又是李之问的“隐私”,但李之问保密工作做得不严不细,终于被其妻发现,照例一场家庭闹剧即将上演,但其妻颇通诗文又极为开明,不但没有河东狮吼,反而出妆奁助丈夫将聂胜琼娶回,聂胜琼对之当然更是敬礼有加。虽然是做妾,但这种还算美满的结局,其几率也已像中万不得一的六合彩了。
站在今天的立场,实在不好评价李妻的行为是高尚还是愚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至少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三
清平乐·夏日游湖
朱淑真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如果漫步公园的湖边,你常常会看到青春的旖旎风光: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相拥而坐,或是女的躺在男的怀中,长凳或靠椅成了他们临时的伊甸园:这是公园一道永不凋零的风景,也是公园一道无须注册的风光,年华向老的你,也许还会勾起往事如烟的回忆。不过,如果以上的情景像录像带中的倒片,一直倒回到南宋,南宋的临安,临安的西湖,西湖边的一个角落,那就是相当惊世骇俗的了。然而,八百年前的西湖边,不仅曾有过这样的景观,而且演员兼导演的作者还将它记录在案,这就是朱淑真的《清平乐·夏日游湖》。
朱淑真的大胆在于说出了别的女子心中也幻想过但不敢说出,甚至有些女子连想都不敢想的话。
生卒年不详的朱淑真,生活在南宋前期,一说是海宁(今属浙江)人,一说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她工诗擅词,通晓音律,并擅绘画,是宋代仅次于李清照的才女。这位闺中之秀,一般人以为她只有春愁秋恨闺阁闲情,其实,她也曾卷起绣帘,眺望广阔的人生原野,也曾以纤纤素手,写下关心农事与民瘼的诗章,如“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护田。蚕事正忙农事急,不知春色为谁妍”(《东马塍》),如“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早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苦热闻田夫语有感》),尤其是后者,作者的纤手中挥舞的竟是一支如椽的健笔,她的胸中跳动的是一颗芳心,也是一颗伤时忧民的仁者之心。同时代一些作茧自缚只知有个人狭小天地的作者,只能遥望她的背影,今日某些所谓“小女人作家”,也应该为之汗颜。
作为女性词人,朱淑真当然有她特殊的欢乐、痛苦与忧伤,有她的柔情蜜意与浅恨深愁,如“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眼儿媚》),如《元宵三首》之三:“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人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是南宋临安元宵佳节的风俗画,也是作者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辞。而那首“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生查子,元夕》,本是欧阳修的作品,收录在欧阳修的同乡罗泌编定的《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和南宋之初曾慥所辑的《乐府雅词》中,相比朱淑真诗词集的编定晚了好几十年,后人以为此词是朱淑真所作,是因为三百多年后明人杨慎编辑《词品》一书,首次欧冠朱戴,世人也就以讹传讹。然而“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这绝妙好辞,是不是从欧公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得到过启发呢?
朱淑真也许受到过欧阳修的启发,这只是我的揣想,但她在花信年华之时,确实曾经有过年轻美丽的爱情,有对于他日幸福生活的向往,更有对于封建礼法的反抗,这不仅有她后来坎坷不遇回首华年的诗词作为旁证,也有上述《清平乐·夏日游湖》与其他词作为铁证。
这样的奇女子,生在错误的年代,注定是个悲剧。
朱淑真的恋人是谁?因为年深月久,加之封建礼法的禁锢,使她不能泄露有关消息,我们今天已经无从查考,只知道那位青年曾经寄居她家,准备赴试礼部,但究系何人,现在即使是出动公安高手,也无法将其“缉拿归案”了,但朱淑真有许多诗词,欲说还休地写这一早已隐身幕后的意中人。她当时家住杭州西湖之侧,所以她曾以《湖上小集》一诗自白:“门前春水碧如天,坐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块,吹箫将去又无缘。”将自己和他比喻为吹箫乘凤的情人萧史弄玉,作为一位仕宦人家的少女,这也是够胆大包天的了。但她还不止于此,她不仅有言论,而且有行动,她和恋人清晨联袂游览夏荷初放的西湖,本来“男女授受不亲”,但他们却是“携手”而行,很有现代作风。路长人乏,朱淑真又性格开放,她竟然“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这在今日恋爱中的男女当然属于小儿科,但在当时却是惊世骇俗的大事件,封建卫道士们当然要攻击她“淫姑泆女”而“有失妇德”,以至后来有人将“和衣睡倒人怀”,改为“随群暂遣愁怀”,珍珠变成了鱼目,精彩之句变成了平庸之辞,那真是佛头着粪,点金成铁。
在那样一个时代,有情人当然难成眷属。由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淑真被迫嫁给了一个俗吏,所遇非人,孤独忧愁伴随了她的后半生,泪水浸渍了她的每一个度日如年的日子。“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这首《减字木兰花·春怨》就是她婚后生活的写真。最后,她只得将一生主动交给了水,终于投水而逝,死后她却被迫交给了火,她的父母将她的遗体和作品一火焚之,以至她的作品百不一存。由于佳人命薄,才女佳人命更薄,宋人后来为她编辑诗词集,均以“断肠”为名,如果生当今日,她当可跻身优秀女作家之列,一展才华而再不会伤情肠断了。
她大胆的言辞和行动震惊了世人,当时的社会容不下这样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女子,于是她连死都不能“埋骨于地下”(魏仲恭《朱淑真诗集序》)。
她的父母在点燃火把的时候,女儿带来的丢人的感觉怕是盖过了悲痛吧?
四
浣溪沙·闺情
李清照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读古人的作品,我常常以不得见其人并亲聆謦欬为恨。试想,如果你能有幸见李白一面,并听他阔论高谈,在钱潮滚滚拜金主义盛行的当世,你即使两袖清风,也会觉得富甲天下。古代远远没有发明摄影之术,不然,我们今日至少还可一睹心向往之的诗人的风采。李清照呢?这位女词人人称“九百年来一词后”,又有人美誉她是“词国女皇”。与李煜合称为词国的“男女皇帝”,称后或道帝,虽然意在赞美,但却未免使人感到过于气象森严和高高在上。在我的心目中李清照早年是一位天真活泼的美姑娘,前期是一位气度高雅资质过人的女才子,后来则是一位饱经沧桑尘满面而鬓如霜的老妇人了。虽然不可能有照片流传,但她的词中却处处有她的身影,而《浣溪沙·闺情》更是她少女时代的自我写真。
与李清照人生的三个阶段相应,她的词作也鲜明地反映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情感。她的幸福与不幸,都成就了她的词作。
李清照出生于山东济南的诗礼名门,中年以后的生命历程中虽然多的是凄风苦雨,但她却有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如同黎明的天空拥有绚烂的早霞。为这一段早霞时光立词存照的,我以为一是写郊游活动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人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年轻的李清照那时富于生命的活力,时至今天,也许还可以充任划船比赛的好手呢。另一首则是上述《浣溪沙·闺情》了。我最欣赏的则是其中的“眼波才动被人猜”,它使我可以具体想象李清照少女时代的笑貌音容,虽然时已千载却如同晤对。
对这首词特别是其中的这一妙句的赞美,绝不是自我开始,明清两代词家均有美评。明代赵世杰对此词的眉批是“摹写娇态,曲尽如画”,在“眼波才动”之旁则批曰“更入趣”(《古今女史》)。清代的词评家则是一片盛赞之声,贺裳《皱水轩词筌》引李清照此句后说:“词虽以险丽为工,实不及本色语之妙。”田同之《西圃词说》也表示了同样的见解:“观此中句,即可悟词中之活色生香。”他们均言之有理,但不免有些空泛。另一位词论家沈谦说李清照此句“传神阿睹,已无剩美”(《填词杂说》),如同一箭离弦即命中红色的靶心,但可惜出于传统的审美印象批评,虽然一语中的而且文采斐然,但却语焉不详。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从中可以窥见人的心灵,它也可以传达人的隐蔽的情意,所以眼睛的语言称为“目语”。中国晋代的大画家顾恺之画人像,常常几年不点眼睛,他的理论是:“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尽在阿睹之中。”而英国女小说家夏洛蒂·勃朗特在她的名著《简·爱》中也说过:“灵魂在眼睛中有一个解释者——时常是无意的,但却是真实的解释者。”李清照的“眼波才动被人猜”,表现的正是“写眼睛”的艺术,使读者数百年后仍然觉得纸上有人。不过,如同一条道路有它的起点,一条河流有它的源头,李清照的妙语也得到过前人的启示,我不妨追踪千里之行的开始,追溯千年之流的渊源。
此处几段作者广征博引,对“眼波才动被人猜”句分析非常细致,应注意学习这种细品字句的方法。
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点睛名作,要数《诗经·秦风·硕人》之篇,作者多方面描绘女主人之美,最后终于画人点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之间,令历代许多诗人的想象振羽而飞。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是对眼睛的不写之写,如果杨贵妃没有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无论她如何回头一笑,都绝不可能百媚横生。南唐后主李煜《菩萨蛮》写小周后,也忘不了她的眼睛:“眼色暗相钩,娇波横欲流。”他发现的是眼波与水波之间的美妙关系,真是动人情肠!北宋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有道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他的友人鲍浩然去浙东,有可能是去看望自己的妻子或情人,王观将伊人的眼波与浙东的水波,将伊人的眉峰与浙东的山峰合写,亦此亦彼,双管齐下,其联想之妙妙不可言。在前人的精彩表演之后,李清照又独出心裁地写下“眼波才动被人猜”,如上所引的前人的描写均是“他写”,而李清照之句则是“自写”,她表现的是情窦初开的自己的娇羞矜持之情,是对作品主体的自己的自我抒写。前人的描绘除了“他写”,也就是作者写的是他人之外,同时也是“单写”,即就人物写人物,而李清照此句则是“合写”,也即人我之间的复合描写,“眼波才动”是写自己,“被人猜”则是写与自己有联系的他人,如此就更深刻细致地表现了作者自己在恋爱中的心理活动内心世界。因为有了这一句,还有结尾的“月移花影约重来”,封建卫道士们就企图否定李清照的著作权,说什么“词意儇薄,不类易安他作”,而我们今天则从中观赏了早霞的艳丽,青春的飞扬,倾听了少女的心曲,生命的歌唱。
将写同一事物的诗作放在一起比较,作者提供给我们一种学习古诗词的好方法。
封建卫道士们,就是既可笑又可怜的那些人。
李清照在靖康之难后南渡,时年已四十多岁,亡国之痛,沦落之苦,奔波之劳,孀居之悲,一齐压在她的心上与眉头。“眼波才动被人猜”,已成为遥远的回忆,眼前已只有令人黯然神伤的西天晚霞,而她的《青玉案》写迟暮之年与胞弟见面言别,结句也就只能是“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了。那如花之初开的青春岁月呢?那令人一见动心而魂牵梦萦的剪水秋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