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的悲歌
一提到中唐诗人李贺,众人总不免要想到他寻诗觅句时,那头曾和他形影相随的蹇驴。应该感谢李商隐,他写的《李贺小传》为后世留下了诗人当年呕心苦吟的身影。没有去李贺不远的李商隐立此存照,我们对千年前的那一场景就无从想象了。远在台湾的当代诗人洛夫,有一天忽发奇想,要邀请李贺前去台北把酒论文,《与李贺共饮》这首诗一开篇,他就写道:“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时,我乍见窗外/有客骑驴自长安来/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时代都到了20世纪之末了,李贺要从长安渡海峡而去台湾,却仍然骑着他那头瘦毛驴,虽说是“一湾浅浅的海峡”,然而浪涌波翻,他能过得去吗?
李白“人月相得”:月亮因李白而有魂,李白因月亮而成仙。李贺“人马相彰”:马因李贺而驰骋诗歌之国,李贺因马而显卓尔不群之神。
李贺当年外出“体验生活”时常常骑驴。驴,似乎成了李贺活动的道具,诗人的商标。其实,他情有独钟反复咏叹的却是“马”,在他现存的约二百四十首诗中,写到马的竟达六十首,如同李白写月的作品那样,四分天下有其一,占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除此之外,李贺还有大型组诗《马诗二十三首》,他为“马”反之复之地集中咏唱了二十三回,不是单管独吹,而是众乐齐奏,这,在西方诗歌中未曾得见,在中国诗歌中似乎也是独领风骚。“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战马的嘶鸣之声早就响彻诗经的《小雅·车攻》篇中了。唐代写马的诗人更多,杜甫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这位多灾多难且兼多愁多病的诗人,竟然十分爱马,《咏房兵曹胡马》就是他的名篇,但他咏马之作较之后来的李贺,单篇相较也许一筹稍胜,整体成就却还不免稍逊一筹。这样说,虽然未免唐突前贤,但乐于提携后辈的杜甫有知,我想当会大度为怀而欣然一笑吧?
不妨将两者的马诗做些比较。
“马”确实是使人一见而豪情陡生的动物。它一身而三任,既堪役使,复见用于交通,更可策之于征战。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每天穿越天空时,坐的就是烈马驾的战车。在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里,冲过神火救人的英雄,骑的也是勇猛无前的雄马。在中国,经过几千年的繁衍,内蒙的“三河马”,甘、青的“河曲马”与新疆的“伊犁马”,号称并驾齐驱的三大名马。周穆王的“八龙之骏”,楚霸王项羽的“乌骓”,汉武帝刘彻的“天马”,乃至于唐太宗在东征西讨中先后骑乘过的“六骏”,它们的蹄声该曾敲响过李贺年轻易感的心弦,它们那强悍骁勇而魁伟俊逸的形象,在灯光薄暗草药香浓的寒宵,该常常像一阵烈风扫过李贺的心头,使得病体支离形容消瘦的他,不禁热血沸腾而眼睛发亮?不然,这位多病多忧不第不达的诗人,整天抱着药罐,怎么能喑呜叱咤出二十三首咏马的诗章?
李贺心中的马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寄托。李贺的马诗是典型的托物言志诗。
这一大型组诗的第四首,我总觉得应该排为开宗明义的“其一”,但现在是退而居其四,不知这是出自诗人自己当年的手订,还是他人的编排,那已经不得而知了:
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言志一:以马自喻,“犹自带铜声”显示“非凡”,而且傲骨嶙峋。
它是李贺的自喻和自白,如同河流的源头,其下的滔滔流水都可以找得到它们的籍贯。李贺认为自己绝非凡俗之辈。论家世,他是天潢贵胄,王子王孙,唐宗室郑王亮的后裔,而郑王亮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论才情,他7岁能辞章,文采与壮志一齐飞扬的15岁,便以乐府歌诗知名于时,韩愈和皇甫浞闻名联袂造访,他曾立赋有名的《高轩过》。李贺“为人纤瘦”,他由马的瘦骨嶙峋想到冷峻的青铜,也许还联想到汉代名将马援征交趾铸铜马的史实,“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如此视觉通于触觉与听觉的通感妙句,其所表现的豪情傲骨,令我们千载之下仍宛然可想。李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咏马并以马自喻?“房星是本星”从另一角度给我们提供了答案。“房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马是房星之精,而李贺生于庚午年,正是马年,马年是他的“本命年”。
李贺生当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时代,盛唐如日中天万邦来朝的威仪与光荣,已经只能从史籍和记忆中去追寻了,李唐王朝其时所唱的,已是江河日下的悲歌。不过,李贺乃唐代宗室之后,他一厢情愿地自认他瘦弱的双肩,也应该承担振兴大唐的重任,何况濡染了儒家传统教育的读书人,更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能不管人间的沧桑和家国的盛衰。于是,李贺的马诗,强烈地表现了他建功立业实现人生价值的渴望:
李贺虽有皇室血统,也自称“唐诸王孙”,但实则流落乡间,地位不比平头百姓高出多少。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其五
催榜渡乌江,神骓泣西风。
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
——其十
言志二:渴望建功立业。“何当”、“何处”、“他日”、“一朝”,充满期待。
批竹初攒耳,桃花未上身。
他时须搅阵,牵去借将军。
——其十二
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
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
——其十五
李贺说自己“少年心事当拏云”,他时时以骏马与神骓自许,他不仅想立德立言于庙堂之中,也欲效命立功于沙场之上。附带一笔的是,除民间蓄养者外,唐代的官马之数就高达七百万匹,这对李贺咏马是启示也是刺激。李贺是病夫一个,也为马中之龙,乃书生一介,也系非常之人,他羸弱的胸中容纳的是天下和苍生,在煎熬汤药的炉火之旁,他怀的是驰骋沙场置身青云的梦想。
色彩斑斓是李贺诗的特点,但诗之下你就往往能感觉到一种透骨的悲凉。
然而,时代与命运注定了李贺做的是白日梦。梦而谓之“白日”,对于李贺也许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李贺爱用表现色彩的字词,这一特色早就为陆游所察觉,而除了“黄红绿紫黑”之外,他最喜欢用的竟然是“白”字,达九十四处,几乎占他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以上,如“雄鸡一声天下白”、“吟诗一夜东方白”、“一夜绿房迎白晓”、“槌碎千年曰长白”、“秋野明,秋风白”等等,在他的诗中闪耀着茫茫的白光。这,是否因为“白”象征高洁和光明,出身高贵而志向高远的李贺以此自许呢?庄子早就说过:“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壮志干云而年轻多病的李贺,生命意识分外强烈,对时间特别敏感,他之多用“白”字,是否又表现了他对时间的留恋和对生命的珍惜?他笔下的马,也常常是白马或白蹄之马,如“青袍度白马”、“马蹄白翩翩”、“将军驰白马”、“榼榼银龟摇白马”,而翻开《马诗二十三首》,在我们眼前掠过的,竟然也是一道闪电般的白光: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
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
——其一
言志三:时不我待,珍惜年华,珍惜生命。
奇才贵质却生不逢辰,正好建业立功却时不我待。“无人”、“谁为”的有疑而问,透露了李贺内心深处如同寒冬一样的肃杀与悲凉,他已预感到他的天生我才,他的壮怀热血,恐怕都会白白地付之东流了,如同古往今来的许多有志之士一样。
别无选择的时代、诡不可测的命运,加上大约是与生俱来而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共同联手制造了李贺的悲剧。李贺生当中唐,内有藩镇割据,宦官弄权,外有吐蕃东侵,南诏北扰,正值内忧外患之日,国家多事之秋。李贺其时的德宗、顷宗和宪宗,已远不及唐代较为英明的开国之主了,人所盛赞的“贞观”、“开元”之治,连反照的回光都早已消失。忧时伤世的李贺本来还可望通过仕途实现自己的抱负,但因父名“晋肃”,嫉妒排挤他的人交相攻击,认为“晋”、“进”同音犯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即使仗义而爱才的韩愈为他写了篇《讳辨》,也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他只得发出“我当二十不称意,一生愁谢如枯兰”的长叹息。大约因为他总算是王子与王孙,朝廷随后给他一个从九品的太常寺奉礼郎的芝麻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副科级,负责摆设祭品,导引祭拜。这明摆着是明珠暗投,用人不当。虽是王孙但家道早已败落,生逢乱世又屡经挫折,健康不佳然而仍苦吟不已,十八岁以前就愁白吟白了少年头,于是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岁,李贺的生命的火焰就熄灭了。在他的诞生之所的河南昌谷老家,在他白发苍苍的母亲呼天抢地的恸哭声里。“
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龙。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其九),这是呜咽在《马诗二十三首》中的怀才不遇的悲吟,不也可视为李贺生前为自己写的讣词与墓志铭吗?这,真是令古今生不逢辰命途多舛的才智之士,同声一叹或同声一哭!
王勃《滕王阁序》中“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用在李贺身上最为合适。但他显然没有“君子安贫,达人知命”的旷达。
言志四:怀才不遇。
李贺英年早逝是不幸的,但他仕途不通却并非不幸。在李贺之前,中唐诗人徐凝《和夜题玉泉诗》早就说过:“岁岁云山玉泉寺,年年车马洛阳城。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从古到今,官运亨通而文章不朽的究竟曾有几人?如果李白供奉翰林后从此青云直上,如果杜甫献三大礼赋后一朝飞升,他们后来的作品怎么能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对于一个民族,值得顶礼的不是帝王的陵寝,将相的门第,官员的高位,富豪的财宝,而是千秋盛业的文化和光照百代的文学的星斗。对于一位真正的诗人,世俗的荣华富贵如同过眼的烟云,只有诗章传诵于后世,才是永恒的安慰与丰碑。一千年后,和李贺同时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到哪里去了?一抔黄土,蔓草荒烟,长满霉苔的名字只能到尘封的史册中去翻寻,往日的炙手可热气焰熏天,顶多只剩下墓前零落的石人石马的冰凉冷寂。而李贺,他扩大了唐诗的边疆,成为自己的国土的无冕之王,他的洗尽俗调炫奇翻异的诗歌,至今仍然活在众生的心中和代代相传的记忆里。李贺当时在《唐山歌》中寄望于后人:“莫忘作歌人姓李。”除了《唐诗三百首》的编者一时糊涂或心怀偏见,竟然漏选李贺的作品,还有谁能忘记他的诗名呢?
李贺“马诗”最感人者是那些明知故问或明知不可能却故作心灵许诺的诗作。“何当金络脑,快马踏清秋”,“郡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一朝沟陇出,看取拂去飞”……这些诗句构成了诗作的深层矛盾,纠结在读者的心灵深处。那是一个绝望的灵魂故作希望的挣扎,一个被误判为死刑的灵魂对生的呼唤。
千年之后,至少我就没有忘记李贺。他的《马诗》为什么不多不少只写了二十三首?我以为这一组诗作于二十三岁,正是他屈就奉礼郎前后三个年头中的第二年,地点在长安崇义里。崇义里即崇义坊,在小雁塔之右前方,为长安一百十四坊之一。李贺曾写有《崇义里滞雨》一诗,自称“落寞谁家子,来感长安秋”,住所对门为“朔客李氏”,互有往还,李贺曾在其家听长着络腮胡子的申姓仆人,吹奏胡地的乐器觱篥,作有《申胡子觱篥歌》一诗。不久前,我曾远访今日的西安昔日的长安,按迹寻踪,在昔日的崇义坊今日的南关大街附近徘徊,时值炎炎夏日,未逢绵绵秋雨,任我如何四处搜寻,已找不到李贺的任何踪迹,宽阔的大街早已取代了过去的坊巷,西方新传进的卡拉OK早已代替了唐时胡地的觱篥,得得的古典蹄声也早已让位于滚滚的现代车轮。不过,长安城头的千古明月却可以作证,李贺的诗章并没有和作者一去不返,它们仍然留在、活在、燃烧在今天,字字句句,宣说着世事沧桑人生短暂而艺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