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 怅望千秋一洒泪

——怅望千秋一洒泪

洞庭与潇湘,是杜甫晚年所歌咏过的“湖南清绝地”,不知迎候和接待了多少墨客骚人,他们也留下了不知多少可圈可点的诗文。然而,如果说中国古代诗歌的天空,屈原、李白、杜甫这三颗星斗最为灿烂,那么,是幸还是不幸,是必然还是巧合,其中就有两颗陨落在这里,一颗沉没在汨罗江下游的浪涛之中,一颗熄灭在汨罗江上游冬日的寒波之上。那划天而过的光芒呵,至今还照亮后人仰望的眼睛,激起历史的深长回想。


古人为诗集命名方式有多种:郡望、官职、谥号等都可。如《昌黎先生集》(郡望),《欧阳文忠公文集》(谥号),《白氏长庆集》(年号),《杜工部集》(官职)。


也是杜甫写《秋兴》的高秋之日,也是杜甫漂泊湖湘的那种年龄,我终于一偿多年的夙愿,从湖南远去河南朝拜了他的故里。现在,长沙已是严冬,我在雪花纷飞中再一次翻开卷帙微黄的《杜工部集》,重又亲炙那伟大的灵魂。此刻,杜甫还漂流在从长沙北去岳阳的湘江之上,辗转于汨罗江的中游,还正在写他的临终绝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吗?

每当我乘车驰过湘江大桥去长沙之西的岳麓山下,我常常不禁要眺望中流,总怀疑也许还能在烟雾迷茫中,看到杜甫的一叶孤舟半张帆影;或者在湘江之畔的沿江大道徜徉,我也常常不免左顾右盼,也许在岸边的街头巷尾还能有幸觅到杜甫当年寄寓过的一角江楼?


此诗为排律中的精品,排律在格律诗中最难驾驭。这首诗印证了杜甫那句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对诗艺以生相许的追求。


大历三年(768)冬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杜甫有家归不得,终于从四川出三峡,放舟江汉,漂流到湖南岳阳。小作盘桓,他准备经当时名为潭州的长沙,去衡州(今之衡阳)投奔他的旧友当时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于是,次年春日,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名城长沙,顿时被这颗诗星照耀得满城生辉,只是多灾多病的杜甫未曾想到,而时处刀兵水火中的古潭州也懵然不知。我在千余年后重温往事,虽然长沙现在的夜总会娱乐城数量之多大约也可以和全国其他城市媲美,但灯红酒绿甚至纸醉金迷,能使它增添什么新的光彩吗?


霓虹灯的光彩人人能看得到,诗圣的光辉却常因风沙的阻挡难入世人之目。


杜甫生时虽然坎坷潦倒,但他的各种名号却随着他光芒万丈长的诗篇一起流传了下来。而现在汲汲于钻营浮名甚至梦想不朽的文人,他们也许可以名噪一时,在文坛呼风唤雨,但他们的文与名将很快被时间所风化,事如春梦了无痕。杜甫的尊名之一便是“老杜”,它并不如我们今天类似的称呼一样表示随意,而是颠而倒之的“杜老”的尊称。不过,来到长沙的杜甫确实已经老了,“此身漂泊苦西东,右臂偏枯耳半聋”,五十七岁的他就已经过早地跌入了生命的暮年。舟临长沙已时近清明,他不久写了《清明二首》,唐代长沙清明节的景象现在已经不可复见,但巍然于湘江之西的岳麓山今天却仍然可以证明,杜甫当时曾来山中一游,写下《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结句是“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重重掩掩的山林是我的肺腑,山鸟山花是我的朋友弟兄,宋之问放逐岭南路过这里曾赋诗题壁,但他还留了一份景色供我歌吟。时隔千年之后我每去麓山,总要在麓山寺内一副楹联前留连,“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这一颇具现代诗意味的联语,就是取自杜甫的上述诗篇,而在山中高咏低吟,我真盼望有朝一日,猛然看见山道上杜老扶杖而来的身影


“诗圣”、“情圣”(梁启超语)、“诗祖”(江西诗派所尊)、“五律圣手”、“七律圣手”、“老杜”,每一称呼都是对杜甫的虔心跪拜。


宋之问的名句是《渡汉水》的后两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他被贬逃归洛阳途中所作。被逐在外的提心吊胆及对家人的惦念被高度凝练了。


前后两年之中,杜甫于长沙三度来去。他到长沙不久即去衡州,其时音讯难通,恰逢韦之晋调任潭州刺史而途中错过,待他赶回长沙后,韦又不幸暴卒。杜甫无所凭依,只得有时暂住小舟之中,有时小栖江边的阁楼之上。大历五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作乱,杀观察使崔瑾,兵荒马乱之中杜甫逃出长沙,在湘江上游衡州与郴州之间漂泊,于耒阳县南之方田驿阻水而断炊五六天,后人因之有食县令聂某送来的牛肉白酒而暴卒的传说,不仅新、旧《唐书》信以为真,连今人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也游谈无根地大加渲染。事实上,杜甫在作《回棹》诗之后又回到了长沙。这期间,虽然他也曾得到一些亲朋故旧的接济,但杯水车薪,无补于根本,而且那“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况味,恐怕比他落魄长安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远非时下酒楼宾馆送往迎来之风光可比。十年困守长安时他还比较年轻康健,现在垂垂老矣,而且病体支离。他现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中,有一百四十多首写到了自己的病情,而且愈到晚年而愈烈,其中包括肺结核、风湿病、消渴病(今称之为糖尿病)、疟疾、风痹等等。如果是今天,政府有关部门对这样一位历史巨星级的诗人,应该会派高级小轿车去迎接,并送疗养院去医治休养,作家协会也会不时派人前往探望,而那时,屋漏又逢连夜雨的杜甫,就只能让贫穷让饥饿让病痛让屈辱让夏天的溽暑冬日的严寒一起来煎熬他的暮年了。


闻李白遭祸下狱后,杜甫曾作《天末怀李白》,有名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这是对李白的安慰勉励,其实也是诗人对自己的宽解与激励。


人生至此,天道宁论?一般人到此地步,也就只有或者叹老嗟卑,或者怨天恨地,总之是不离一己之痛痒悲欢。现在的某些文人,笔会于宾馆,盛宴在酒家,经常逢场作戏于电视报刊,不时逍遥游在天南地北,他们斤斤计较的只是个人的功名利禄,孜孜追逐的是声色之娱的游戏人生,读者能期望他们写出什么杰出或伟大的作品来吗?然而,令我千年之后怦然心动的是,杜甫日暮途穷,虽然他也悲伤于自己的身世际遇,但他更心忧天下,情系苍生,以一己之心担荷天下人的苦难,这是何等崇高的自我良知与人格力量啊!“万姓疮痍合,群凶嗜欲肥”(《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四韵》)写吐蕃侵于外,藩镇骄于内,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客从》),写人民贫困已极,官家仍诛求无已;“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白马》),“人舟虽苦热,垢腻可溉灌。痛彼道边人,形骸改昏旦”(《舟中苦热遣怀事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诗》),哀悼流离道路死于战乱的众多百姓反省自己尚有一舟可以栖身洗濯,推己及人,情溢乎辞。在长沙,他还有一首传唱至今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民间疾苦,笔底波澜”,郭沫若对杜甫的这句评价是中肯的。杜甫的绝笔中有“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咏叹。心系天下,至死不渝。此情可感动天地。


“落花”既写春已流逝,更暗示盛世不再,繁华一去不返。联想唐由盛而衰来读这首诗,你会真切地感受到其“博大深沉”和“史诗”的意味。


这是杜甫晚年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的七绝的压卷之篇。李龟年是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的大音乐家,是国家音乐机构“梨园”的大乐师,安史之乱中流落湖湘。据范摅《云溪友议》记载,他曾在湖南采访时的筵席上唱王维的“红豆生南国”和“春风明月苦相思”,座客闻之,莫不饮泣罢酒。杜甫十五六岁时寄寓洛阳姑母家中,多次在岐王李范与殿中监崔涤的府第里听过李龟年的歌唱。“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风景不殊,举目有人物之变与山河之异,时代的动乱,人民的流亡,国家的盛衰,个人的悲苦,深沉博大的社会内容和感情内涵,都包容在寥寥二十八字之中,深度、广度及艺术的高度融于一体。古往今来写长沙的诗与写于长沙的诗何止千百,但无论是古典诗歌或是现代新诗,有哪几首能赶得上杜甫的这一千古绝唱?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诗作中杜甫这样叙说自己。杜甫从来不避讳个人的苦痛,但他的伟大是在自己无比苦痛时依旧心底有苍生。他实践的是孔子的“君子无终食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而不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当今之世,有些注定“尔曹身与名俱灭”的人却在祈求不朽,不少凡夫俗子生前就在苦心经营他们的葬身之地,而中国历史上一位最伟大的诗人,他的坟茔却成了千百年来聚讼纷纭的疑案。

再一度秋尽冬来,杜甫已没有初来湖南时写《登岳阳楼》的气力与气魄了。那是一首极具沉郁顿挫的艺术个性而又表现了对宇宙苍生之终极关怀的诗篇,显示了一种深邃博大的精神范式与文学范式,它为大历二年(767)冬末的风雪压卷,为诗人自己的作品压卷,也提前为整个唐代诗歌压卷。我想,时间虽已进入现代,但在天下的芸芸众生之中,在精神高度与人格力量上可以比肩杜甫的,恐怕也不可多得吧?然而,命途多舛的生命毕竟要谢幕了,杜甫在解缆北归之前作《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陪伴他的只有半生艰苦共尝的杨氏夫人和面色凄凉的弱男幼女,“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北归冲雨雪,谁悯旧貂裘”,抚时伤逝,一派凄凉落寞之音在朔风中翻飞。去年春日从岳阳南下途中,他还写了十多首诗,此次从长沙北上,在湘江上游的船中只留下一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呕心沥血的这首长诗就成了他的绝唱。“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这是他绝望的悲歌,也是他草拟的自祭之文。然而,即使一息尚存,他也仍然心怀社稷,忧念民瘼:“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千古已成苍茫,但他最后的这一声浩叹,似乎仍穿过楚云湘水穿过朔风寒雨穿过一千多年的岁月隐隐传来


处高位,养尊处优,精神上同情一下百姓的穷困并不难:身无居所,风雨交加中茅屋被毁,无处安身,心中想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方是圣人襟怀。


昭君、关羽、杜甫、岳飞都有多座墓。昭君和亲,关羽释义,杜甫悯苍生,岳飞抗金军。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做什么,行天地大情大义,为家国分忧解难,你就会被永远铭记。


自从那一曲绝唱之后,杜甫就下落不明。究竟哪一方土地是他最后的归宿?全国现有杜甫墓八座,分别位于陕西华阴、鄜县,四川成都,湖北襄阳,湖南耒阳、平江,河南偃师与巩县。前面四墓都是后人出于纪念之情而修建,而位在耒阳一中杜陵书院内的杜甫墓,则是由杜甫阻水湘南死于牛肉白酒这一讹传而来。最原始可靠的,当是今日湖南平江县大桥乡小田村天井湖之杜甫墓了。杜甫死后四十三年,即唐宪宗元和八年(813),他的孙子杜嗣业到荆州请诗人元稹为其祖父写了《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铭中提到“旅殡岳阳”。一般人以为“岳阳”是指现在的岳阳市或岳阳县,其实大谬不然。元稹所云岳阳是泛指唐代的岳州,下辖巴陵、华容、湘阴、沅江、昌江等县,而昌江县即今之平江县,县治在汨罗江上游之中县坪,离小田村不远。病重不起的杜甫想到昌江县去投靠亲友,未到县城即已去世,他的儿子宗武年仅17,贫而无力,只好扶灵上岸就近埋于小田村。现在这里有地名“杜家洞”,杜姓族人甚多,前人所修《杜氏族谱》、《杜氏家谱》相传至今。明代湖广参政陈恺曾撰《跋杜氏诰敕》,说他在小田杜甫后人家中,亲睹了盖有肃宗玉玺的任命杜甫为左拾遗的诰书(此件直到辛亥革命后才遗失),而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在《钱注杜诗》中,也提到这一诰书“今藏湖广岳州府平江县裔孙杜富家”。宋代王彦辅著有《麈史》,记载宋初徐屯田《过杜工部坟》一诗:“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可见早在宋初,平江杜墓就接受过时人与过客的凭吊。


杜甫与屈原都是心忧天下的诗人,一现实,一浪漫,但精神上却是相通的。


在一个秋风秋雨的深秋之日,我曾去小田村朝拜诗圣的遗踪,越过纵横的阡陌,在小田村小田学校之侧的山冈上,坐北朝南,巍然的杜甫墓撞痛我的眉睫。这是一座具有唐代中期砖石墓特征的坟墓,青石墓碑中刻“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虽是寒意袭人的秋末,墓前草色仍然青青,似乎仍在青着唐朝的青色,墓的上空飞过片片秋云,似乎仍是杜甫当年见过的愁云。我绕墓徘徊,脚步轻轻,生怕把墓室内千秋的诗魂惊醒。不过,河南巩县北邙山上有杜甫的陵墓,河南偃师杜甫远祖晋代当阳侯杜预的墓侧也有杜甫墓,此耶彼耶,疑幻疑真,叫我到哪里去为他招魂?如果是一般诗人也还罢了,何况古往今来以诗人名之的伧夫俗客实在太多,怎值得众生去焚香顶礼?然而,杜甫却是中国诗史上的圣人,而我却是杜甫草堂虔诚的学子,《杜工部诗集》的现代朝香者。不过,我转念一想,他的埋骨之地究竟在何处有什么要紧呢,多少帝王将相的陵墓已成荒丘,而千百年来广大百姓的心中,不都有一座他的永远的坟茔?


李白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用它来评说杜甫亦可。帝王将相的陵墓已成荒丘,杜甫的诗却如日月一样永悬天空,长照人间。


一千多年后的高秋十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去拜望了杜甫的故里,当年的巩县现在的巩义市。就像瞻仰过浩瀚的沧海之后,去寻觅和瞻仰它最初的源头。

汽车刚进入巩义市郊,公路两侧山坡上一栋栋漂亮的楼房就奔来眼底。同行人介绍说,巩义现在是全国百强县之一,这里是巩义的富裕村,乡镇企业的农民所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曾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如此祈愿,如果他千年后回到故乡,该会展颜一笑吧?我们来时,正逢当地一位个体业主出资修建的“杜甫诗书画院”落成,并举行揭碑仪式,鼓乐阵阵,鞭炮声声,彩旗飘扬,人潮汹涌。巩义市街头已少见蹄声得得的毛驴,而时驰四轮生风之“的士”,如果淡泊自守的杜甫不要专车接送,他自己会“打的”而来吗?我们左顾右盼,始终不见杜老夫子的踪影,只好驱车出巩县旧县城北门,过东泗河小石桥,直奔不远处南瑶湾村笔架山下的杜甫故居。


杜甫一生两“安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安得壮士挽天河,洗尽甲兵长不用”。前者由自己不得“广厦”可安身,希望“天下寒士”都应有“广厦”;后者出自《洗兵马》诗,祈求天下永远和平,战争永不再有。两“安得”彰显杜甫“仁者”博大之爱。


杜甫曾有过显赫的家世。他的十三世祖杜预,是晋朝的名将和学者,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南郊)人,所以杜甫也自称“杜陵野老”。杜预之孙杜逊南迁襄阳,因而杜甫也屡次提起这个地望。杜甫的曾祖杜依艺任巩县县令时,将家搬到离县城一华里许的南瑶湾村,他的儿子杜审言是武则天时代的名诗人,所以杜甫曾说“诗是吾家事”。父亲杜闲则做过兖州司马(今山东省兖州县),杜甫曾有诗名《登兖州城楼》,而他现存大名鼎鼎的最早的诗篇《望岳》,大约就是他年轻时在兖州城楼上远眺泰山时写成的吧?

桑田沧海,我来朝谒杜甫故居。我渺如轻尘的足迹竟然能够复叠在他亘古不磨的足印之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运?我来之前,虽然知道杜甫的门第已经衰微,但毕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他的故居一定还是颇为可观的,特别是他后来被尊为“诗圣”,而1961年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席团会议上,他又被列为当年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他的旧居该早已整修得美轮美奂了吧?结果却令人颇为失望。

笔架山依然未变,仍旧形如笔架,历经沧桑的是山下的杜甫故居。青砖为墙的小小院落里,只在靠墙处有两三间同样小小的房间。一孔坐东向西约11米深的窑洞,就是杜甫的诞生之地。这里除了几通石碑,几张图表,就别无其他纪念物。狭隘的院落里,如果多来几个参观者就会人满为患。“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咏凤凰》),他幼年时的歌咏和书法,就是出自这小小而寒伧的庭院吗?“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这寒伧而小小的庭院,怎能容得下梨树和枣树摇曳迎风?瞻拜杜甫故居,萧瑟兮秋风吹来,心中不禁塞满悲凉。且不说国外的文豪,如莎翁在伦敦,雨果在巴黎,普希金在莫斯科,史考特在苏格兰,即使是国内许多其他形形色色的纪念馆,也远胜于杜甫的故居,更无论那豪华宾馆奢华酒楼和那些日益繁华昌盛的夜总会了。“便下襄阳向洛阳”呵,“孤舟一系故园心”呵,“月是故乡明”呵,如果杜甫有知,如果月明之夜他魂兮归来,不知将作何感想?


或许如此才能启人思索:思索杜甫之多舛命运,思考诗人命运与诗作之关系。


悲凉非为杜甫故居的寒碜,实为一种文化精神的失落。


杜甫陵园在与故居遥遥相望的邙山之上,北接黄河,西瞻嵩山,东临伊洛河湾,自有一种阔大苍凉的气象。走进相当宽阔但设施仍然简陋的墓园,杜甫墓和宗文、宗武的墓便怆然入眼。所谓墓,除了一方墓碑,其实只是三个土堆而已。宗文早殁于四川,杜甫和次子宗武均病逝于湖南,杜嗣业去请元稹作墓志铭时,自己也年已花甲。正值大历年间,马乱兵荒,他困穷如故,真能千里迢迢将父亲和祖父的灵柩先迁葬于偃师再移葬于巩县吗?元稹说他“启子美之柩,襄附于偃师,途决于荆”,荆、偃无水路可通,如何能从陆路绕道而跋涉千里?元稹也许只是听其设想而并未亲见其事吧?在墓园中低回,我猛然忆起宋代周序来此写的《吊杜甫墓》诗:


杜陵诗客墓,遥倚北邙巅。

断碣无人识,高名信史传。

猿声悲落照,树色翳寒烟。

惟有文章在,辉光夜烛天!


杜甫最后的归宿到底在哪里虽然值得考证,疑幻疑真总不免使人怅望千秋,他生前困窘潦倒,千年后的故居仍然寒伧萧索,自然也令人感慨莫名。然而,墓之真伪有无和故居的落寞堂皇都无关根本,作为一位诗人,他的不朽的生命就是他不朽的诗章。那些五陵裘马达官贵胄御用文人轻薄后生都早已如历史长河的匆匆过客而云消水逝,有的连一个泡沫一丝残迹都没有留下来,而杜甫流传至今的杰出作品,无论白天或是夜晚,都如火炬辉耀照天的光芒。陵园的秋日向晚,四顾苍茫,我在杜甫墓前思接唐载:杜工部呵,黄河依然浩荡,嵩山依然巍峨,伊洛河湾依然滔滔东流,你历经千年的风霜雨雪,也依然并永远和我们的民族同在。我从湖南来到河南,从你的终点追寻到你的起点,捧上一瓣心香,在你千年前何日忘之的故乡!


点题。引用杜甫讴歌屈子的诗句作文章题目,表达自己对杜甫的敬仰。“怅望千秋”极恰当。“千秋”既指千年之前,也指千年之中,也可指千年之后。在千年之后,当我们面对杜甫,为他的命运、诗才、诗思、诗情所感动,有谁不洒下“怅惘”之泪?



从秋日杜甫故里之行的回忆中醒来,我抬头望远,北去的湘江之上已是雪花飘飘。“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秋兴》中讴歌屈原的名句,此刻又越过千年岁月递来袅袅的余音。我又一次翻开书页微黄的《杜工部集》,阅读已经逝去一千多年的那个呜咽叱咤的时代,重温一个永恒的读不尽的高贵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