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天子
一
盛唐时代的王昌龄,当世即有“诗家天子”的高名美誉,但他却命途多舛,遭逢不幸,令千年之后的我们仍不免为之扼腕叹息。在诗的王国里,特别是在七绝的殿堂中,他高视阔步,南面而王,然而,在人生的江湖上,他却历经暗礁的侮弄,险滩的暗算,最后于垂暮之年,那突然袭至的罡风恶浪,竟然吞没了他那伤痕累累的风帆。
明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这一说法,大都认可。由此可见,李白是七言歌行圣手,杜甫是七言律圣手,七言绝圣手呢?则属王昌龄了。若说诗家天子,就七言而言李、杜、王三分天下。
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739年,位沉下僚先做秘书省校书郎后转汜水尉的王昌龄,第一次“负谴”而被远贬岭南,开始了与其后半生相始终的谪宦生涯。贬谪已经令人痛苦了,何况王昌龄是北方人,南方炎热而潮湿,他不服水土,岭南更是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武则天时代便是放逐与屠戮李唐宗室的地方,因此,伴随王昌龄一路南行的,就只有挥之不去的凄风苦雨。然而,满天的阴霾偶尔散开,也会有亮丽的一角蓝空,苦雨暂收,照耀在天上和心上的,也会有不期而至的一轮晴日。王昌龄和比他小四岁的李白有缘在巴陵相见复同游,李白与杜甫在洛阳的初逢,传为唐代诗坛双子星座的佳话,中国的诗歌史和巴陵的山水,当然也应该铭记盛唐时代这两位天才诗人的第一次握手吧。
安史之乱前,是诗人兴会的盛世:李白与杜甫,李白与王昌龄;杜甫与岑参、高适;王昌龄与高适、王之涣,都曾亲密接触,大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盛唐之时,殷瑶编辑同时代诗人的作品名为《河岳英灵集》,他称字少伯的王昌龄为“太原王昌龄”,那大约因为王氏是太原的望族,殷瑶按当时的习惯称其郡望,如同李氏是陇西的望族,故李姓多自称陇西人,如李白就曾说“家本陇西人,世为汉边将”,虽然身世如谜,但他的籍贯应该是四川江油县的青莲乡。实际上,王昌龄是京兆人,唐时京兆的府治在长安,所以他可说是长安人。王昌龄《灞上闲居》说自己“鸿都有归客,偃卧滋阳村”,滋阳即芷阳,也就是长安万年县的浐川乡,也即当代陕西作家陈忠实所写的“白鹿原”。王昌龄成年以后,曾经北游今日山西太原的并州与今日长治县的潞州,然后经邠州、泾州和萧关而西行塞外。他以河西、陇右为背景的总共二十一首边塞诗,就是他在塞上行与塞外行之时,一一收拾进他的诗囊,当时他正当风华秀发意气干云的年华。“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从军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那些幽咽悲壮的边塞之歌,是在哪几阵马蹄声中和哪几曲胡笳声里吟成的呢?后来明清两代诗评家品评唐诗七言绝句的最上之作,共选了十一首,其中就有王昌龄的《出塞》,而李于鳞、杨慎等人,更推许其为唐诗七绝的压卷。王昌龄在校书郎与汜水尉任上十二年,虽是九品芝麻官,但他对长安妇女包括宫女的生活,却有了更多的了解,“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奉帚平明秋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秋词》)那些抒写宫闺怨绪离愁的名篇,是在哪一炷烛光下和哪一道晨光中写成的呢?待到王昌龄南贬而路经洞庭湖畔的巴陵时,他的代表之作大都已经问世,奠定他“诗家天子”地位的边塞诗与宫怨诗已经完成。要是他生当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什么“文学创作一级”、“政府特殊津贴”、“作家协会主席”之类的待遇与头衔,那都是实至名归根本不在话下的了,因为有以上种种的当代作家,且不说千年以后,百年之后有哪些作品能“活”在读者的心上唇间,恐怕谁也不敢妄语,而那些善于自吹自擂并请人广而告之的作者,注定要贻笑大方,却可以断言。然而,当时才华绝代名满天下的王昌龄,不仅长期沉沦下吏,而且竟然成了南贬的逐臣。
即使仅拥有这些诗作中的任何一首,也足以让其名垂诗史。这些都是诗史上的精品,不可轻易放过。边塞诗较好理解,闺怨诗需要仔细咀嚼。妇女在以前的诗作中并不是经常歌咏的对象,至唐代闺怨诗多起来了。李白写得较多,王昌龄的闺怨诗与他的边塞诗齐名。闺怨诗事实上是诗人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为弱者(弱势群体)叫屈,同时也用弃妇的命运隐秘地传达诗人自己不被重用的郁闷心理。
这种对比不可用来证明唐代的黑暗与今天的光明,但可用以表明今天作家们确实过多地注意作品之外的东西了。
巴陵乃南北要冲,唐代谪守岳州的中书令张说于此修建“岳阳楼”之后,更是闻名遐迩。在这里,多少达官贵人高车交错,盛宴言欢,但历史的长风一吹,那曾经云集的冠盖煊赫的华衮早已了无痕迹,只留下不朽的诗文永志不磨。四十一岁的王昌龄在南贬途中,曾和比他年轻的李白有缘在巴陵相见,就让千年之下的我不禁心向往之。每当展读《全唐诗》中的“王昌龄卷”,我总不免油然而思接千载,临风回首:他们是怎么相见并相识的呢?也许是由于孟浩然的介绍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孟浩然于开元十六年四十岁时到长安应试,年方而立的王昌龄正初任校书郎,两人声气相投,一见如故,盂浩然落第后写的《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有云“永怀蓬阁友,寂寞滞杨云”,就是一以怀人,一以自况。王昌龄南贬而路经襄阳,当然要去拜望孟浩然以叙契阔之情,而“已抱沉疴疾,更贻魑魅忧。数年同笔砚,兹夕异衾稠。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孟浩然的《送王昌龄之岭南》,字里行间激荡的也是依依惜别之意。李白此时仍以寓居的湖北安陆为中心四方漫游,虽然傲岸不谐,目无余子,但他在开元十五年就和孟浩然相识,对年长他十二岁的孟浩然十分敬仰。多年前,他就写有《送孟浩然之广陵》这一名篇了,而同样有名的《赠孟浩然》,大约也是作于他游历襄阳和孟浩然再聚之时。孟浩然与李白或王昌龄把酒论文时,肯定分别赞扬过他的这两位朋友,并希望他们有缘一会。他们也许是先后到达巴陵后才得以相识,说不定还是从襄阳孟浩然处相逢,然后结伴往游巴陵。如果预知我千年后会寻根究底,他们当会留下详尽的文字资料以供稽索,但现在,却只能使我一半按迹寻踪一半凭空想象了。
以此为素材,可创作小说、诗歌、散文。不妨一试,或许能诞生非常出色的作品。
杜甫有《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贾至有《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同泛洞庭湖》,可证李白排行十二。李白和王昌龄在巴陵携手同游,然后李白乘舟北去,在洞庭湖边分别时,王昌龄曾有《巴陵别李十二》一诗相赠,现在分别见于《全唐诗》和敦煌新发现的唐诗抄本:
摇枻巴陵洲渚分,清波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摇枻”是写实,“清波”有荡漾意。诗作由质拙而及轻灵。
在《全唐诗》中,此诗“别”作“送”,“摇枻”作“摇曳”,“清波”作“清江”,当然不及敦煌抄本。不过,他们相见和分手的时间是秋日,从诗中的“秋城色”可见,也有孟浩然的“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为证。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楚国宋玉的洞箫,早就吹奏过悲秋的曲调了,何况一位是贬谪南荒,一位是怀才不遇,而且千年前的巴陵也仍属南蛮之地,哪有今日的兴盛繁荣?两位大诗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聚会时同游何处又都说了些什么呢?巴陵虽是我的旧游之地,可惜异代不同时,我当时如果有缘追随旁听并记录在案,那今日定然可以写出颇具文献与文学价值的独家大块文章。现在看到的只是楫桨摇曳,一叶孤舟漂向洲渚远处,而李白和王昌龄互唤珍重的声音,还从水波上随风传扬。舟行已远,李白从湖上回首,水绕山环,已然不见秋日巴陵的城郭,王昌龄呢?暮色中也只见一片蒹葭苍苍,云水泱泱。如此妙用诗经《蒹葭》篇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意,借用现在流行的一首苏格兰民歌的题目,更显得王昌龄对李白“友谊地久天长”。
“悲哉”一句出自宋玉《九辩》。
“蒹葭”意象的妙用,幻化出多重意义:高洁的精神,深厚的情谊,伤感的心绪,共同传达一种美丽的忧伤。诗作的最后两句不知是否受到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影响,写法相似,意境也相似。
翻遍有关典籍,找不到王昌龄赠答孟浩然的作品,这于情于理都有未通,当是遗落在历史的长河中再也无法打捞,而此时李白也应有赠王昌龄的诗,但同样没有流传下来,幸亏他有另一首名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传世,但那已是好几年之后,王昌龄从唐之江宁今之南京再贬湖南龙标之时了。
二
开元二十八年,也就是王昌龄南贬的第二年,唐玄宗加尊号而大赦天下,王昌龄自贬所北还,当年冬天出任江宁县丞,次年即天宝元年春夏之交赴任,所以后人又称他为“王江宁”。他在江宁丞任上屈居约六七年之久,天宝七载他五十一岁之时,又被贬为龙标尉。龙标,即今日湖南怀化市之黔城镇。在唐代,这里是远离中原的蛮荒险恶之区,《荆州汜》称之为“溪山阻绝,非人迹所能履”。江宁虽然也仍是他的放逐之地,但较之龙标,已可以说是人间天上。
王昌龄在江宁任上曾回过一次长安,和被征召进京供奉翰林的李白第二次握手,而王昌龄再遭贬谪之时,李白也早已被放逐出朝而漫游于江南,所谓笑傲江湖,浪迹名山,客舍没有电话,案头没有传真机,手中没有“全球通”,道路险阻,难通音问,同样坎坷不遇的他辗转听到这一消息,已是暮春时节了,至今传唱人口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不知李白写在哪一家柳色青青的客舍: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这首诗以“清风”“明月”作为传情的媒介物,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愿逐月华流照君”及张九龄《望月怀远》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同一种手法。
五溪,即今天湖南省与贵州省交界处的辰溪、酉溪、巫溪、武溪和沅溪。夜郎,在今湖南省沅陵县境,由龙标县分置而出,为唐代三个夜郎县之一,其他两处在今贵州省桐梓县。龙标在沅陵县西南,李白没有去过,只能想象得之,所以诗中说:“随风直到夜郎西”。在姹紫嫣红开遍的唐诗百花园里,那些咏唱真挚友情寄寓深远的诗歌,是风采独具的一枝,李白此诗以感情深挚见长,以构思婉曲取胜,而“我寄愁心与明月”一语,更是全诗的灵魂。在李白之前,不少诗人曾写风写月以寄相思,曹植有“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之句,徐干有“将心寄明月,添影入君怀”之辞,张若虚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妙想,张九龄有“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奇思,爱月而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作品写到月的李白,此诗的后两句自有出蓝之美。在李白抒写友谊的众多诗篇中,这是最好最动人的一首,每回诵读,我这个湘人的心弦都不免铿然和鸣。
李白诗的伟大体现在三点:一是原创;二是超越;三是成为生活语言,前两点有很多诗人能做到,后一点却很少能做到。李白为什么能做到?他把个人的独特感受上升为人类的普遍经验,并用天然的语言形式恒定、凝固为诗歌意象。这种意象集个体经验、集体意识、民族文化于一体,于是千秋万代都可引起共鸣。“我寄愁心与明月”就是具有这种魅力的诗句。搜寻一下,你时常脱口而出的李白诗句都是如此啊!其实,一切伟大的诗作都是如此。
李白当年身不能至而诗心飞临的地方,千年之后,我却有缘亲履。也是一个高秋之日,我由长沙而去湘西南的新兴城市怀化,再载驰载驱直奔离怀化六十里的龙标,与我偕行的,是我的对诗学颇具造诣的朋友——香港中文大学黄维梁教授,还有和千年前同一个版本的秋色秋光。时至今日,通往龙标仍然只有一条简易公路,可想而知,当年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是何等崎岖难行了。在公路旁热心为我们作向导的,是河水清且涟漪的
水。王昌龄当年曾说“昨从金陵邑,远谪沅溪滨”,我们身旁的这弯
水,曾照亮过王昌龄悲愤哀愁的眼睛,洗刷过他从金陵远谪而来的满身风尘吗?地方志曾记载他贬官来此前后的情况和传说,“往返惟琴书一肩,令苍头拾败叶自爨。”(《湖南通志》卷93《名宦志》)他当年是一叶扁舟溯
水而上呢,还是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踽踽独行?汩汩的
水只顾一路送我们前行,说着我们都听不清也听不懂的方言,王昌龄是北方人,他怎会明白
水说些什么呢?
千百年来,龙标深藏在湘西南的万山丛中。“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从远古到今天,
水和沅水在城之西南作永恒的约会,交流它们从深山中带出来的野史与传奇。一千多年之后,这里终于已有简易公路可通,城外山间有枝柳铁路穿过,车轮与汽笛宣告的是现代文明入侵的消息。然而,昔日的龙标今日的黔城镇,仍然只是一个简陋的小镇,仿佛还没有完全从古代的梦中醒来,任你如何寻寻觅觅,许多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大名。镇上年深月久的窄街小巷,多用资历极深的青石铺成,写满沧桑,真使人怀疑于其上仍可发现王昌龄的几枚足印,而猛一拐弯,也许还能听到他当年吟哦或謦咳的回声。镇外
水之滨是香炉岩,有一座以“芙蓉楼”为主体的小小园林,那是后人为纪念王昌龄而修建的。我们高楼纵目,只见近处的
水和远处的沅水在楼前流过,虽然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它们唱的仍然是王昌龄曾经听过的渔歌,而对岸则是少数兄弟民族聚居的山野,王昌龄曾经入耳的俚曲山谣,想必仍在随风传扬。在秋日楼头,断鸿声里,我们抚今追昔,怀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生:
时而旷达,时而幽怨,或许这才是王昌龄此时的心境。旷达的背后可能是更深的忧伤,但也可认为旷达就是旷达,旷达的背后还是旷达。年过五十,已知天命。我相信王昌龄旷达的纯净,因为这可能更符合他的性格。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春山明月不曾空’,‘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维梁低吟王昌龄的《龙标野宴》和《送柴侍御》诗,回头问我:“一代才人而遭远谪,他虽说‘莫道’、‘不觉’,实际上在故作旷达之中透出深沉的悲愤忧愁,这也是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吧?”
我点头称是,说:“王昌龄性格豪迈达观,不然,他的边塞诗怎么会写得那样雄风起于纸上?一般人远谪于这种穷乡恶地,真不知何以自处,何以卒岁?但是,他也有直接写愁怨之作。”我随口背诵他的《送魏二》和《泸溪别人》:“‘醉别江楼桔柚香,江风引雨入船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真是深情幽怨,情何以堪!王昌龄在此谪居了七八年,我们如果设身处地,他真是度日如年呵!”
许多诗人诗作风格多样,这正与人性的丰富相应。
维梁接过我的话头:“王昌龄创作的黄金时期是他的青年时代。逐往江宁,他还写出了《芙蓉楼送辛渐》那首名篇。‘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他那首绝妙的《采莲曲》,大约也是写于江南吧?他贬到龙标时,正是年过五十的壮年岁月,本来应该写出更多更好的诗篇,但他的才华却被无端地窒息和扼杀了,今昔同悲,古今同慨,真是令人不胜欷歔!”
下得楼来,我们在园内徘徊留连,欣赏历代诗人文士为王昌龄所作的诗文联语,又去城内寻访王昌龄创建的“龙标书院”的遗址,然后来到城西南
水和沅水的汇流之处,那该是民间传说中王昌龄经常来游的“芙蓉渡口”了。龙标的
水呵可以洗俗肠,龙标的沅水呵可以清诗心,我和维梁各捧一掬清清的江水,一饮而尽。我们不远千里而来,不仅将这里的水色山光收入胸臆,更接受了古典的芬芳,诗神的洗礼。在王昌龄咏歌啸傲过的江边,传诵于民间而不见收录于《全唐诗》的王昌龄的一首作品,和滔滔江水一起在我们的心头流唱:
月色溶溶照古城,芙蓉渡口水风清。
焦桐一曲梨花雨,不知身在五溪滨。
……
据《集异记》记载,唐玄宗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有一次到酒楼畅饮。有乐官歌妓奏乐歌舞。他们私下约定以歌女唱自己诗的数量定高下。一歌女唱王昌龄“寒雨连江夜入吴”,又有一女唱高适“开箧泪沾臆”,又一歌女唱王昌龄“奉帚平明金殿开”。王之涣指着歌女中最漂亮的一个说:“这个人唱的如果不是我的诗,我就永远不敢和你们争高下了。如果是,你们就该拜我为师。”一会儿,那歌女张口唱“黄河远上白云间”,几人大笑。乐官歌妓来问,才明白原来客人正是这三位大诗人。
三
龙标四周的群山如插翅难飞的囚笼,囚禁了王昌龄的壮年岁月。待到他花甲之年,搅得天翻地覆的安史之乱爆发了,公元756年,唐肃宗李亨在甘肃灵武即位,改元至德而大赦天下。《新唐书·王昌龄传》说诗人“世乱还乡里”,他因此得以离开龙标。但长安尚未收复,道路不宁,想回故里实无可能,王昌龄只得沿江东下,于次年秋天到达九江,有《九江口作》为证。随后两京收复的消息于岁末传到江东,王昌龄决计还乡,但他怎能预知自己的生命也临近终点了呢?他路经亳州(今安徽亳县)时,竟然被刺史闾丘晓杀害,一代巨星,遽然陨灭!
在盛唐的诗坛上,王昌龄是与李白齐名的杰出诗人,因为他比李白年长,成名又较李白为早,因此开元年间他的诗名已经大噪,俨然诗坛盟主,从中唐人薛用弱《集异记》所载他与王之涣、高适三人“旗亭画壁”的传说,即可见其诗名之盛。他现存的诗只有一百八十首左右,其中绝句约八十首,可想而知,他应该还有许多名章俊句没有流传下来。整体而言,他的海拔不及李白,李白如一座壮丽的山岳,群峰逶迤,主峰耸出云表,只有比他年轻的杜甫才可以跟踪而上与之比肩。王昌龄的绝对高度虽无法与李白相比,但他的边塞诗却为李白所不及,李白的宫怨诗写得很好,但对王昌龄恐怕还要逊让三分,而王昌龄抒写友情的送别诗,却可以和李白一较短长。这如同体育场上的十项全能选手,李白是当之无愧的冠军,但王昌龄某些单项的成绩却要超过李白。这两位诗人友情深厚,处江湖而不相忘,而尤其可称为诗坛盛事的,是他们的七绝创作。在王昌龄和李白之前,创作七绝的诗人不多,成就不大,他们雄才并出,对这一文学样式的创作做了承前启后的贡献,常被后人相提并论。明代焦竑《诗评》说:“龙标,陇西,真七绝当家,足称联璧。”清代宋荦《漫堂说诗》有言:“三唐七绝,并堪不朽,太白,龙标,绝伦逸群。”明代王士祯《艺苑卮言》说“七言绝句,王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而清初王夫之则推许王昌龄的七绝为唐人第一,他认为“七言绝句唯王昌龄能无疵颣”(《夕堂永日绪论》)。李白的绝句是不夜之珠,王昌龄的绝句是连城之璧,如果将盛唐的诗坛喻为武林,在七绝这个项目上的演出,李白和王昌龄的招数和风格虽然各有不同,但他们神乎其技的不凡身手,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王昌龄当年在巴陵赠诗为李白送别,李白后来在江南作诗向王昌龄遥致慰问之情,并非巧合的是,这两首诗都是七绝,这是灵魂与灵魂的交流和问候,不也可视为艺术创造的默契与呼应吗?
也有人认为唐人七绝是三分天下。清人管世铭说:“摩诘、少伯、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胜收。”
殷瑶编选当时的诗作为《河岳英灵集》,他选了24人,篇数之多以王昌龄为第一,在李白之上。宋人计有功在《唐诗纪事》中,引用他所见殷瑶选本评王昌龄语说:“及沦落窜谪,竟未减才名,固知善毁者不能掩西施之美也。”众士诺诺,一士谔谔,殷璠在王昌龄已贬龙标之时还选他的诗,并且数量排于首位,推为中兴高作,盛唐代表,这真可谓颇具胆识。“西施”是绝代美人,与此相映有趣的是,王昌龄还有“诗家天子”之盛誉。原来王昌龄贬逐江宁时,常约诗友在衙署后厅之“琉璃堂”聚会唱和,唐代画家绘有“琉璃堂人物图”,有多种摹本传世,并流传至今。一百四十年后,晚唐诗人张乔旅次江宁,还专程去凭吊琉璃堂故址,写有《题上元许裳所任王昌龄厅》一诗:
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
百四十年庭树老,如今重得见诗人。
殷璠的诗家眼光虽偶有盲点,但对王昌龄的认识还是别具慧心的。
晚唐时流行的一本说诗杂著《琉璃堂墨客图》,尊称王昌龄为“诗天子”,此书残本今存于明钞本《吟窗杂录》中。宋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新集》中说:“唐人《琉璃堂图》以昌龄为诗天子,其尊之如此。”这是称王昌龄为“诗家天子”的最早出处。后来元代辛文房作《唐才子传》,说“昌龄工诗,缜密而思清,时称‘诗家夫子王江宁’”,从“时称”一词,可见此说由来已久。“夫子”乃先生之意,与“天子”在字形上只有毫厘之差,但其意却不如“天子”远甚。不知是传抄之误,还是辛文房或后人妄改?“天子”一词,难道只有朝堂上的帝王才能拥有吗?
若足后人妄改,其人必定是尊君王崇谦恭的礼法卫道士。
然而,这位手有彩笔的“诗家天子”,却敌不过手持屠刀的地方军阀。王昌龄沉于下僚的仕途三十年,却有二十年是迁谪的岁月,最后竟然不幸屈死于恶吏闾丘晓之手。唐代是封建盛世,政治较为开放与宽容,文网疏而不密,文人的命运远胜前朝,也远胜明、清两代以及当今的“文革”时期。官居高位的诗人上官仪被武则天处死,但他本来就是一个御用文人,死何足惜。唐代许多人虽然仍是怀才不遇,但如陈子昂在四川家乡为射洪县令殷简逮捕下狱,诬害而死,王昌龄在安徽他乡被亳州刺史闾丘晓杀害,可谓绝无仅有。闾丘晓,姓闾丘,名晓,据《旧唐书·张镐传》记载,“晓素愎戾,驭下少恩,好独任己”,可见是一个暴戾乖张之徒,这种人如果权力在手,其恶行更可想而知。在他的恶名与臭名之下,《全唐诗》居然收录了他一首诗,题为《夜渡江》:“舟人自相报,落日下芳潭。夜火连淮市,春风满客帆。水穷沧海畔,路尽小江南。且喜乡园近,能令意味甘。”——我在抄录他的这首“大作”之时,心头汹涌的是无尽的憎恨与鄙视,也生怕玷污了我的笔墨。此诗之平庸低劣,入眼便知,与王昌龄之作相比,犹如土丘之望山岳,死水一潭之比汪洋大海,王昌龄与之狭路相逢,真是如俗语所云“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王昌龄几次被贬,殷瑶说他是“不矜细行,谤议沸腾”,而诗人常建在《鄂诸召王昌龄张偾》一诗中,则说“谪居未为欢,谗枉何由分。午日逐蛟龙,宜为吊冤文”,言下颇为不平。王昌龄则说自己是“本性易然诺,得罪由己招”,傲视权贵,疾恶如仇,脱略世务,不拘小节,大约是王昌龄这种才华与骨气并兼的文人的通病,而闾丘晓身处高位,在乱世中拥兵自重,加之“愎戾”的本性,更是可以作威作福,在潜意识中,他还很可能忌妒王昌龄的诗才和名声,于是王昌龄便在劫难逃了。从古至今,多少有才华有抱负有骨气而不识时务的贤者,不得吐气扬眉,而巧者愚者奸者佞者却常常飞黄腾达,正人君子往往受制于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有的甚至死于其手,这真是历朝历代都花样翻新地上演的悲剧!
查有唐一代,没有一位文人因文字而处死刑,亦足证唐之伟大。仔细想想,这是一件令人十分感动的事。没有这等宽宏大量,就没有阔大之象,就不可能有盛唐之象。
然而,正所谓“人生无常,天道好还”,我们今天也仍然可以燃放鞭炮以示庆贺的是,闾丘晓终于未能逃脱对他的惩罚。我们应该感谢的是张镐。张镐出身布衣,为人刚正,当时兼任河南节度使,安史叛军合围张巡、许远死守的今河南商丘的睢阳,张巡告急,张镐挥师昼夜兼程,传檄闾丘晓克日就近赴援,但闾丘晓居然逡巡不进,待张镐赶到时睢阳已陷。张镐以军法问罪于闾丘晓而将处死之,平日威风八面气焰熏天的他连连求饶说:“家有老母,请留我一命。”张镐的回答令九泉之下的王昌龄冤恨稍申,令千载之下的我们仍然人心大快:“王昌龄也有老母,谁去抚养呢?”遂杖杀之。张镐令我感激的,还有他对李白与杜甫的关照。暮年的李白以戴罪之身流放夜郎,按今天的说法是所谓“政治犯”,位至宰相的张镐虽无法救援,但他不仅没有立场坚定地与李白划清界限,反而不远千里赠诗给他,并寄去两件夏天的衣裳,李白在答诗中不禁感慨之至地说:“惭君锦绣段,赠我慰相思。”年近五十岁的杜甫,逃出沦陷的长安奔往凤翔,被肃宗任命为“左拾遗”,履任才一个月,就上疏营救罢相的房璃,触怒肃宗而几遭刑戮,又幸亏张镐救助,才免于一死而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由于重又深入民间,复得以写出“三吏”、“三别”等不朽之作。
让我们都记住张镐这个名字。作为诗人的朋友,张镐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唐代诗家的三位天子,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他是唐诗的辅弼大臣。
由此可见,对官员也不可一概而论,有贪官也有清官,有恶吏也有良吏,芸芸众生所望的是后者多于前者。即以张镐而论,就凭他给李白援手,替杜甫进言,特别是为王昌龄申冤雪恨,就足以使人感念了。张镐是爱才而惩恶的不可多得的好官,千年之后,“诗家天子”王昌龄令我追怀,张镐也令我感激,但他也早已走进了历史,我到哪里才可以找到他,为李白为杜甫更为王昌龄,略表我的敬重与感谢之忱呢?
人民命运系于官员的良心,小百姓只能盼望一个好官,这就是人治而非法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