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 巾帼

——巾帼

唐代的诗坛,飞扬的是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雄风。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时代,唐代的诗人们更是因缘趁势,在诗坛叱咤千古的风云,初唐的王勃少年气盛如日之方升,光焰逼人;盛唐的李白豪气干云,如鹏之展翅,拍天而飞;中唐的白居易发起并领导了“新乐府”运动,其揭露时弊讽喻时政的作品,充分表现了一位男性诗人的阳刚之气。晚唐的杜牧呢?虽然时代已经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但他的诗作却仍然高华俊爽,一派胜概英风,全然不顾身后已经步步逼来的夜色。

然而,唐代毕竟是一个思想开放而诗风鼎盛的时代,不少女性耳濡目染,也曾去砚台之旁抒写她们的心曲。许多作者和作品都散佚了,但《全唐诗》仍然记录了一百多位女诗人的名字,收录了六百多首作品。虽然那些女诗人因种种束缚而不能尽展其长,但她们也曾在唐代诗坛扬起阵阵“雌”风。此后,宋代的李清照和清代的秋瑾虽然证明巾帼不让须眉,但毕竟是一枝独秀,在群雄蜂起之外,唐代诗坛群雌竞鸣的景象再也未能出现。


唐之强大由此亦可窥一斑。这是前代后代都不曾有过的盛世。今天女作家女诗人不少,这是时代使然,社会思想使然,不是社会强大使然。


《如意娘》这首诗,是在哪一个不眠之夜酝酿,是在哪一盏不眠的青灯下写成的呢?

一千多年前,荆州都督武某之女年方十四,就被选入宫中成为唐太宗的“才人”,赐号“武媚”。唐太宗死后,她和一些妃嫔一起被放出宫外,于感业寺削发为尼。她本当青灯黄卷了此一生,但因为太宗之子李治进宫侍疾时,与父王侍妾的她不知怎么有了一段暧昧关系,李治成为唐高宗之后,偶来感业寺进香,武媚伺机见到了往日的情人,自有一番煽情的表演,藕虽断丝仍连的高宗也有动于衷。其时,正好王皇后与萧淑妃争宠,王皇后暗中让武氏蓄发进宫,希图她和自己结成统一战线。漂亮的女人在大致同龄女人的心中,差不多都只能引起嫉恨之情,而女人如果还有权势欲,则往往比男人有权势欲更为可怕。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有权势欲的女人是一种异数,但正因为如此,她或她们在夺取权力的过程中,会显得更为坚韧不拔、工于心计和不择手段,而且一旦大功告成之后,诛除异己也会更加残忍。王皇后一念之差,不仅使自己与萧淑妃两败俱伤,各杖二百,削去手足塞于酒甕惨死,而且让武则天登上权力的顶峰,改写了唐代一段时期的历史。


如果有私心,搬起石头就会砸自己的脚。人类永远记不住这一点,所以这样的悲剧就一直上演着,永远也不会落幕。


年方二十八岁的武“昭仪”终于登上了皇后的宝座,但母仪天下远远未能满足她的野心,她步步为营,终于大权独揽。她先后立了三个亲生儿子做太子,但一个被杀(李弘),一个废为平民后自杀(李贤),一个被废(李显),继被废的中宗李显之位而称为睿宗的李旦,也是名存实亡。公元690年,武则天终于改国号为周,自称金轮皇帝。她活了八十一岁,前后执掌政权达五十年之久,正式成为皇后和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也有整整二十年。因此,据说她写于称帝后第二年腊月的《腊口宣诏奉上苑》,其威风八面就绝非偶然了:


武则天是有志气有抱负之人。但为了实现目标不择手段,加之这种抱负谈不上高尚,故为后人诟病。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腊日”,是阴历十二月初八,俗称腊八。北地天寒,此时远不是开花之日。在人间贵为帝王的武则天,竟然目空一切地命令春神,企图做后人多次做过的“向地球开战”的蠢事。民间的传说是,百花中唯有特立独行的牡丹抗命,武则天一气之下,将牡丹从长安迁往洛阳,才有今日的洛阳牡丹之盛。有人颇为欣赏此诗的想象与气概,我虽也觉得想象堪称奇特,气概也确实不凡,但却不是李白式的想象与气概,而是封建帝王的暴戾之想与富贵之气。武则天所谋杀和诛杀的骨肉、近亲、李唐宗室与文武大臣,可以开列一个长长的长长的“黑名单”。仅就李唐宗室而言,动辄“灭门”,几乎诛戮殆尽。如果联想到那些生杀予夺之下的孤鬼冤魂,武则天此诗的号令天下,不,号令自然,自是不难理解,不过,假若你生活在那个时代,或类似那个时代的时代,你难道不会不寒而栗吗?


虽显示了奇特的想象,但这样的想象已没有了诗味。这使我想起了前苏联一篇小说中的叙述:卫国战争时期,一名纳粹军官是艺术爱好者,他的床头有个别致的灯罩。它色彩非常鲜丽,图案绝顶美艳,再加上质地细腻,纹理华美。原来,这是用人皮——活剥下来的俘虏的皮做成的。

艺术是人类高贵精神的显现,一切反人类的行为都是对艺术的反动,对艺术的亵渎。


武则天的诗,据史家记叙,大多是由元万顷、崔融等人代笔,上述之诗是否出自她的素手或杀手,已经无法确证,但下引的《如意娘》则历来被认为出自她的笔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如意娘”,是武则天自制曲调名,“看朱成碧”,是说把红色看成绿色,语出南朝梁王僧孺《夜愁示诸宾》:“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此处极写愁情怨绪之纷乱,以致心神恍惚而颜色不辨。古今中外写相思泪的诗不少,武则天此作将外形的泪痕与内心的愁绪交融着笔,如果不论诗的具体背景,倒是婉曲有致地表现了具有普遍意义的闺思闺怨,和引人共鸣的没有完全异化的人性人情。据说此作是在感业寺剃度后写的,她是写于哪一个不眠之夜呢?是在哪一盏不眠的青灯下写成的呢?比起前一首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真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我猜想,她和唐高宗在感业寺再度相逢时,一定泪流满面地将此诗交给了高宗,而她的其时是弱者的泪水,终于一度倾覆淹没了赫赫的大唐王朝。

武则天的功过如何,让史家去继续争论吧,我感兴趣的是骆宾王曾撰写《讨武抔檄》,对她口诛笔伐,痛快淋漓。然而,武则天却对骆宾王的未曾见用表示惋惜:“此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流落不偶乎?”这也许表现了这个小女人大皇帝的爱才之心,许多论者都曾津津乐道,不过,这都是一种“预设”或“后设”,骆宾王后来或说败死,或说隐遁,总之下落不明。我觉得这样最好,真要一旦成为阶下之囚,以武则天的残忍好杀、六亲不认——连姐姐韩国夫人和侄女魏国夫人都被毒杀,连亲生儿子李弘都被赐死、嫡亲孙女永泰公主都被鞭死,无亲无故而且有“恶攻”言论的知识分子骆宾王,还想有更好的下场么?


据说,武则天读到檄文中“一抔黄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个句子时大为赞赏。


帝王的宫苑,是一座华丽而森严的监狱,窒息了多少妙龄少女,囚禁了多少如花青春,唐玄宗时代的梅妃,就是其中的一位。


封建时代宫廷两大现象——太监和宫女。这两种现象给百姓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值得去认真探讨。


据史籍记载,天宝十三年(754)全国人口有52880488人,是唐朝的最高人口数字,其中女性约占全国人口的一半。而唐代宫苑中的妃嫔侍女呢?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剑器舞》中说“先帝侍女八千人”,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他们指的只是一个大约之数,而且“八”与“三”在音韵上也比较和谐,实际上,唐代宫廷女性的数字要远远超过杜甫和白居易的想象。唐太宗时,李百药上疏《请放宫人封事》,就曾说“无用宫人,动有数万”,而唐玄宗时,“开元、天宝宫中,宫嫔大率至四万”(《新唐书·宦者上》),也就是说,宫廷妇女约占全国人口六百分之一。宋人洪迈在《容斋五笔》中就此谈到他的看法,认为那是自汉代以来妃妾人数最多的时代。可见历史上传为美谈的开元、天宝之治,后宫有多少女人的血与泪,而唐玄宗这个前期的明主后期的昏君,在占有女色方面,也充分地表现了所谓“大唐雄风”。


所谓的治世,只是相对而言,大唐的盛世也显非天堂。


梅妃,是唐代后宫一声沉重的叹息,一捧悲哀的眼泪,一句忍无可忍的抗议。她原名江采苹,今日福建莆田人,世代行医的江仲逊的掌上明珠。唐代许多帝王,都曾先后在民间采选良家女子。姿容美丽文才又自比晋代才女谢道韫的江采苹,被选秀的高力士送入宫中,甚得唐玄宗的宠幸。因喜爱梅花,唐玄宗将她的居所题名“梅亭”,并戏称其为“梅妃”。绝大多数帝王都是贪得无厌的好色之徒,只不过是在君权神授的冠冕堂皇的外衣掩盖下,而行其淫乱而已,如果是在今日,少不得要被送上刑事法庭,至少也是道德法庭。唐玄宗何能例外?愈是国运昌隆大权在握而又风流自赏,就愈有野心与色心。不久,过去的儿媳后来的杨贵妃入侍,生性软弱而先来居下的江采苹,远不是后来居上的杨贵妃的对手,终于被迁往上阳东宫那一座冷宫。当年得宠之时,高力士对她奴颜婢膝,曲意逢迎,而今时移势易,奴才也早已换了一副心肠与嘴脸,这也是一种古今皆然的人性或奴性吧。

从小就落入深宫的江采苹可能是不谙人情,也许是出于无奈,更多的该是无望兼无助的挣扎,她竟然以千金委托高力士,求人拟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企图以此打动已移情别宠心如铁石的唐玄宗。高力士一半出于对新主子的投靠,一半出于对新主子的畏惧,竟谎称找不到这样的“作家”。如果她生逢今日,这样的写手比比皆是,在重赏或重金之下,一些“作家”、“评论家”不是乐于做贵人与富者的吹鼓手吗?托人不得,梅妃只好自作《楼东赋》以寄托哀怨之情。她还有《萧兰》、《黎园》、《凤笛》、《玻杯》、《剪刀》与《绮窗》等七赋,如今均已只字不存,无可寻觅。“苦寂寞于蕙宫,且凝思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扬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只有人称可与汉代班婕妤《长信宫赋》比美的《楼东赋》,其怨曲哀音仍然从唐代清冷幽暗的东楼传来。不过,班婕妤虽然也是写弃妇的命运,但还是“非礼勿言”,而江采苹抒写自己的回忆、失望、痛苦甚至怨恨,却具有人性的多面与深度,非班婕妤之作可比


也未必。因为今天的“作家”、“评论家”一样有许多势利之人。他们绝不会给失势的梅妃捉刀,他们只给得势的贵妃献媚。


梅妃留存至今的除了一赋,还有一诗。有一年,少数民族的使者进献珍珠,唐玄宗于花萼楼不知是心血来潮,忽然忆念冷落已久的梅妃呢,还是将政治手腕用之于内苑私情,便命封一斛密赐,谁料梅妃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拒受且作《谢赐珍珠》一诗: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从梅妃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力量。人类所以高贵,就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无论多么艰难,总会有一种高贵的精神在少数高贵者的身上闪耀: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人类才没有性别之分,只有高贵与低贱之分。


套用一句现代语言,梅妃可以说是“重精神而轻物质”。精神上刻骨铭心的痛苦,岂能是物质所能解脱和疗救的?尽管那有形的物质贵如珠玉。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梅妃绝不是强者,但她柔弱之中有刚烈,温柔如水的人,有时也不免火花飞溅,她终于做了一回拒绝帝王之赐并抒写幽怨之诗的“女强人”。而唐玄宗毕竟还不算暴君,他并没有龙颜大怒,而只是“怅然不乐,令乐府作新声度之,号《一斛珠》”,这位多才多艺雅好音乐的帝王,竟然还有为梅妃诗谱曲的逸情雅兴。

李隆基贵为帝王,少不了三宫六院,见异思迁。见于史书的他的皇后妃嫔就有二十余人之多,王皇后是参与过他发动政变的患难夫妻,但因武惠妃得宠,患难之妻也就被废为庶人,虽然王皇后被废之前曾向他哭诉旧情,他也曾一时怦然心动,帝王毕竟也是人,有时也还有某些人性,并没有完全彻底地异化。据说梅妃死于“安史之乱”的兵燹之中,垂垂老矣的玄宗追怀往事,不免伤感,有宦者进梅妃的画像安慰他,他曾作《题梅妃画真》一诗:“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是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诗的结句情韵动人,是南唐李后主词“娇波横欲流”的先声。李隆基此时名义上虽是“太上皇”,但主要却是一个来日无多万事皆空的老人,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感时伤逝的诗是否也是这样呢?

如果不署作者的姓名,有谁知道这首颇具眼光与气概的《筹边楼》诗,是出自沦落风尘者的纤纤素手呢?已经到了生命的晚年,夕阳本已不堪回首,何况夜幕即将降临,但她却挥洒出这一篇如朝日初升的作品:


平临云鸟入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观诗中气势,知作者为奇女子。


太和四年,即公元830年,后来位居宰相的李德裕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他是一位官人,但同时也是一位雅好吟咏的诗人。莅川次年,他于成都府之西建楼,绘蜀地山川险要于楼之左右壁,常与僚属于其上筹划守边事宜,故名“筹边楼”。自韦皋以下至李德裕,薛涛历事十一位镇蜀的大员,均有诗献酬。她生于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卒于文宗太和六年(832),因此,此诗当是她逝世以前不久的作品。

薛涛,字洪度,原来是长安人,幼小时随父亲薛郧仕官入蜀,父早逝,孤苦伶仃的薛涛只好流寓蜀中。因为她美慧能诗,精于音律和书法,于是蜀地的风便把她的芳名吹遍了四川。贞元年韦皋镇蜀,召薛涛侑酒赋诗,遂人“乐籍”——也就是随营的军妓,那时她年方十五六岁。虽然薛涛是一名高雅的诗妓,但与以色艺事人的妓女在地位和本质上并无区别。贞元五年,她得罪了韦皋而被流放松州,即今日四川之松潘县,与甘肃接壤。杜甫《西山》诗说“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警急》诗更有“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之句,可见此地是四川北部的边城,与吐蕃作战的前线。薛涛在那里度日如年,但也了解了边地的种种情形,丰富了阅历。她的《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说:“闻说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筵下曲,唱与陇头儿。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遣妾,不敢向松州。”其中有对达官贵人歌舞升平与边地战士征戍艰苦的对比和讽喻,更有如风中之叶的弱女子的自诉与自怜,因此,她晚年能写出《筹边楼》一诗,就是其来有自而绝非偶然。


中国古代女性中,薛涛是一个特例。


写秋色秋光而且以“秋”字煞尾的诗句多矣,在薛涛之前,宋之问有“石上泉声带雨秋”,李白有“窗竹夜鸣秋”,杨巨源有“次第看花直到秋”,但薛涛的“平临云鸟入窗秋”却是如椽之笔,而“壮压西川四十州”更补足了筹边楼的高峙与胜概。前两句写高楼的壮观,后两句抒自己的感怀,劝诫主帅与边将重在保境安民,而不要贪功启衅。她这一阔大胸怀与战略眼光,绝不是俗语所云的“妇人之见”,时隔数百年,清代的纪昀在《纪河间诗话》中,还不忘向她致送赞美之辞:“然如《筹边楼》云云,其托意深远,非寻常裙屐所及。”

薛涛的手中,有一支亦秀亦豪的诗笔,但主要却是秀而哀,除了因为她是女性诗人之外,时代的投影和个人的生活命运,决定了她只能偶然有豪情胜慨,如同潺潺的溪水在烈风的吹刮下,也会掀起一两个浪头,平日却只能是溪水潺湲,溪声呜咽。薛涛从松州回成都之后,虽然脱了乐籍,卜居于浣花溪,和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刘禹锡、王建等均有唱和,而且与风流文人元稹更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于她是刻骨铭心的恋情。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说:“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巷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而元稹也有《寄赠薛涛》:“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云水,菖蒲花发五云高。”然而,诗人文士们也多是慕名兼慕艺,爱才兼爱色而已,有谁能向她捧出生死不渝的真情?韦皋死后,武元衡于唐宪宗元和二年继任四川节度使,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写有一首《题嘉陵驿》:“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三十八岁的薛涛曾和诗一首,题为《读嘉陵驿诗献武相国》:“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武元衡赏识她的才华,曾奏举她为“校书郎”,但却格于旧例而未授,虽然对她时称“女校书”,但“校书”在后世却成了妓女的代名词。红颜薄命的薛涛,她能不有无限低回的身世之感吗?


无论是谁,是男性还是女性,能同这么多大诗人唱和,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写十丝弦。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秋泉》)呵,“水国蒹葭夜有霜,门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白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送友人》)呵,薛涛只能在她卜居的浣花溪畔弹奏她幽怨的七弦琴,而《赠远二首》,更是凄然欲绝之作: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元稹于元和四年三月被任命为东川监察御使,驻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史有记载而尚待确考的是,其妻去世不久,他与薛涛见而相爱,相处三月有余,薛涛视之如“夫”。不久,元稹被召回长安,两人未能再见,短短的喜剧,长长的悲剧。薛涛呵,她知不知道元稹当年对崔莺莺的始乱终弃呢?她知不知道元稹丧妻后曾呼天抢地作《遣悲怀》三首,悲痛欲绝地说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呢?


很多人用“轻”来形容元稹的诗风,恐怕更多的是从他的为人着意的吧。也许我们没有理由去谴责元稹并要求他做得更好,因为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但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做得更出色。毕竟只有那些突破性格钳制、克服性格缺陷的人,才能真正地超越自我。


在成都浣花溪,薛涛曾创制写信题诗之用的深红色松花小笺,人称“薛涛笺”。一千多年的时光随流水逝去了,薛涛,如果我从楚地前来蜀地,如果我敲叩你在浣花溪故居的门环,你能赠我一页诗笺吗?


“薛涛笺”寄托了人们对她的无限情思。


莺莺,唐代的一位薄命佳人,中国文学人物形象画廊中一个别具风姿的多情而尊严的形象,时隔千年,我仿佛还看到她温柔而刚毅的眉眼,听到她一声悠长而又悠长的叹息

也许我们不会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丽人,也许我们今日可能无缘读到她的诗句,假如诗人元稹没有写又名《莺莺传》的传记文学《会真记》。在这篇传记文学中,他托名张生,记叙自己在山西蒲城之普救寺,与崔氏孀妇之女他的中表妹妹莺莺的一段艳遇。他对莺莺一见钟情,以《春词》二首挑逗,托莺莺的婢女红娘以通情,并且哀怜求告说:“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意谓相思成疾,将不久于人世,这本是薄幸郎君的矫情与手段,不知是出于久闭深闺的少女的情窦初开,还是出于对元稹的同情欣赏,或是还包含兵乱之中对元稹设法保护了他们母女的感激,莺莺回以《明月三五夜》一诗,又题《答张生》: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首诗表现的是中国古代无数女子的生存梦幻,真实的生活是很难有这等美丽的。


这首诗,内里燃烧着青春的火焰,但写来却一派明月清风。现代人的幽会,多在酒吧茶屋,或是咖啡厅与卡拉OK,但莺莺诗所创造的,却是古代月明花影幽期密约的典型情境,这种情境,使宋代的欧阳修与朱淑贞羡慕,他们分别写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生查子·元夕》),“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元夜》)。古典诗词中的爱情,有多少能离开花与月呢?

元稹与莺莺相恋数月,翌年即赴长安赶考,多才多艺的莺莺鼓《霓裳羽衣曲》以送行。元稹文战不利,莺莺去信安慰,并赠以表白坚贞的玉环以及乱丝、竹茶碾之属,并一语双关:“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然而,这却已是莺莺可怜可悲的单相思了,元稹为了自己的利禄功名,他当然不会属意于虽为亲戚但已去世的小小“永宁尉”崔鹏的女儿,而是像藤蔓一样不久就攀上了位高权重的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韦丛,对莺莺始乱终弃。尤为恶劣的是,不知是为了洗刷还是炫耀,这个薄幸文人居然还在文章中诬蔑莺莺是“尤物”和“妖孽”,他还以商纣王与周幽王为例,说什么“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而他为什么抛弃莺莺,使她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他的辩白词竟是“予以德不足以胜妖孽,是因忍情”。因为种种原因,莺莺当时不能起诉他犯了毁谤罪,但元稹的友人杨巨源早就有《赠崔娘》一诗,委婉批评了元稹,而对莺莺寄以深切的同情:“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天下的坏男人想占有对方而不得时,常常以各种卑鄙恶劣的手段施行报复,但既已占有而又出此下策,予以文字攻讦毁其名誉的,却可以说是卑劣之尤了。


只能将幸福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是无法自立的古代女子的悲哀。


从这里看,元稹是那种“文人无行”的典型。


古今许多文人,都患有人格分裂与文人无行的病症,今日某些文人的症候,在古代文人那里也可以找到渊源;元稹出仕之后,早期直言执法,敢于得罪权贵与宦官,也曾和白居易一起,推动诗坛的新乐府运动,他的一些作品如《连昌宫问》,也颇具社会意义,世以“元白”相称。然而,后来他却改弦易辙,转而依附弄权的宦官,自己也因而青云直上甚至当了宰相,其作品也趋于轻靡浮艳,所谓官位日隆而时誉日薄而诗格日卑。对待崔莺莺呢?在情场,他运用的大约也是官场的手段,夫人韦丛二十七岁死后他悲天恸地,曾作著名的《悼亡》三章,但不久他在四川却又和薛涛同居,这也属人情之常,可以理解,但他又一去不返,在江南又恋上了歌女刘采春,而薛涛开始还一厢情愿地等待他来迎娶。他抛弃莺莺而娶韦丛,莺莺也择人而嫁,但他竟然还以表兄的名义去求见,他怀有什么目的和企图,已经不得而知,然而以其人的品行推测,至少不会是去道歉,当然更不是谢罪。不过,为他所始料不及的是,莺莺这回再也不会天真地迎风户半开了,而是飨他以闭门羹,拒不见面,并掷去《绝微之》二首,《全唐诗》又题为《告绝诗》:


正常的为官者有五张脸皮:官场脸、情场脸、家长脸、朋友脸、独处脸。元稹将官场脸与情场脸合而为一,已属不正常,这很可怕。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为郎憔悴却羞郎”是很痛苦的事,有自责,有他责,两者纠结在心中,令人难以解脱。


其中有悔不当初的自怜,但更多的却是绵里藏针的他砭他怨。这位古代的弱女子,以前由于年轻和轻信,没有守住自己的城池,在历经戏弄饱经忧患之后,她在自己的人格的最后一道防线上终于寸步不让,维护了一个女人在轻薄之徒面前的最后的尊严


这两首诗让人肃然起敬,让我似乎看到那个绝望然而却又倔强的身影。


悲剧,常常比喜剧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由于对莺莺的同情,赵德麟的《商调蝶恋花》,董解元的《弦索西厢》,王实甫的《西厢记》,关汉卿的《续西厢记》和李日华的《南西厢记》等等,多是以大团圆结束。还是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吧,大至国家大事,小及儿女私情,茫茫人世,芸芸众生,如果现代的人间仍有正道,现代的爱情仍有准则,那么,莺莺的故事虽然不是一记警世的洪钟,但却仍是一记警人的清钟。

有人说,薛涛、李冶、鱼玄机和刘采春是唐代最优秀的四位女诗人,我以为薛涛的名声比李冶为高,这可能是作品数量、与名人交游酬唱以及成都浣花溪遗迹等原因形成的,然而,李冶作品的水准绝不在薛涛之下。如果排名第一必须投票,我也许会举“票”不定,但我最终还是会倾向李冶,因为她现存作品虽少,整体水平却较高,而且其中又有一些上品,即使和唐代许多男性诗人去比试高低,得出的结论也只能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果她和男性诗人有同等的外部创作条件,那将会有更多的须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女中四杰。


字季兰的李冶,中唐时代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出生东南的女才子。道教在唐代被尊为国教,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女子出家的所在多有,更多的则是为生活所迫的下层女子,李冶不知何故也成了女冠。女冠比佛尼有较多的思想和行动的自由,多才美貌的李冶,自然也有许多诗人文士乐于和她交往,如茶仙陆羽、诗僧皎然以及刘长卿、刘禹锡等人。皎然甚至有《答李季兰诗》:“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禁不起,还捧旧花归。”有一次,一群文士在乌程开元寺聚会,大约如同今日的文艺沙龙,李冶竟然援引陶渊明“山气日夕佳”之句,来奚落有疝气病的刘长卿,刘长卿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引用陶渊明的诗“众鸟欣有托”作答,五柳先生虽然做梦也不会想到,五百年后他的诗句会派上这种用场,但如此谑而不虐,庄谐并作,也可见唐代社会的开放,文士文女们的戏谑也颇具文化内涵,不像现在的民谣所说“说真话领导不愿听,说假话群众不愿听,说痞话大家都愿听”。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记载此事后评论说:“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他持的是赞赏的态度,这位几百年前的古人,观念倒是相当现代。


刘长卿的话有明显的色情倾向。“鸟”的意思参见《水浒传》李逵名言:“杀了皇帝,夺了皇帝的鸟位”。


唐代的女冠,有作品流传至今的仅止三人:李冶、鱼玄机、元淳。她们的作品数量依次是十八首、五十首、两首,九分天下有其一,占唐代现存女诗人作品的九分之一。《唐诗纪事》说,刘长卿曾称李冶为“女中诗豪”,这大约是因为刘禹锡在当时已有“诗豪”之称,刘长卿就只好用性别来界定她吧?“诗豪”,是指性格和作风,可见李冶之雄放不羁,是对封建礼教说“不”的开放型女性,当然,也是指她的作品除了女性诗人的特质之外,更时有豪壮之气。她的同时代人高仲武选编《中兴间气集》,在她的诗选之前的小序中说:“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罕有其伦。”可谓诗人与诗选家所见略同。


俗人附庸风雅终为俗,雅人行为俗事还为雅。


唐代写音乐的名篇,常见提及的是白居易《琵琶行》、韩愈《听颖师弹琴》以及李贺《李凭箜篌引》。李冶是个女人,在男性大一统的社会里,她的《从萧淑子听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默默无闻尚可理解,今天则不应该再让它受到冷落。其实,上述诗人的生年与作品均后于李冶,他们应该从李冶此作中获得过创作的灵感与艺术的启示:“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常自闻。玉琴弹出转寥复,直是当时梦里听。三峡迢迢几千里,一时流入幽闺里。巨石崩崖指下生,飞泉走浪弦中起。初疑愤怒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回湍曲濑势将尽,时复滴沥平沙中。忆昔阮公为此曲,能令仲容听不足。一弹既罢复一弹,愿作流泉镇相续。”李冶此诗,比起白居易等人对音乐的描写,绝无多让。她还有并无实指却更空灵的《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相思之深,相思之广,相思之伤,构成相思之恨。有化用,有独创。化用前人而超越前人,独创启示后人引领后人。这首诗堪称上品。


时人与诗人常以海来比喻忧愁,如孟郊《招文士饮》就有“醒时不可过,愁海浩无涯”之句,而李冶则说海水远不及相思之深相思之没有涯际。比她晚数十年的白居易有《浪淘沙》一诗:“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心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此词的结句,我总怀疑是化用了李冶的诗意,如果他否认,说他并没有读过李冶的上述诗篇,但绝不可否认的是,李冶这种诗意的文字呈现,远在白居易之前,犹如运动场上创造的是同一纪录,但却仍然有先后之分,如同李冶诗的结句“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也可能是从庾信《怨歌行》“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弦断”转化而来。文学的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后浪毕竟是前浪的发展,当今文坛诗苑一些英雄豪杰高呼“反传统”,否定必要的继承和对传统的创造性现代转化,他们抽刀断水,但水仍然永远承前启后,向前奔流,为刀所伤的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李冶娇弱的手中握有一支健笔,如同《相思怨》一样,她的另一首写离别的诗《明月夜留别》,情思虽然宛转,但却写得意象开阔而想象飞扬: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无声”但“有情”,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更妙的是以“无声”之月象比别后之相思,不仅以有形写无形,更是让所有的寂静之夜、天上人间都陷入相思月华的笼罩之中,从而呈现相思之广阔无边。


古来以月写相思的诗太多,但李冶此诗却颇具真正的艺术所特有的创造性。全诗人月合写,第一句两“无”,第二句反之两“有”,第三句人月合一,第四句天上人间。三次写“人”,三回写“月”,意象幽美而阔远,意旨则确定而又模糊,明朗与朦胧缔结了诗的良缘,二者之美兼而有之

我认为李冶不仅在薛涛而且在唐代所有女诗人之上,是因为她还有一首空前绝后的独创的诗。文学创作并非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量多而质高当然很好,但可怕的是宣扬自己出了多少本书,发表了多少万字,如果到头来只是一堆废纸,那就真是所谓枉抛心力作诗人或当作家了。独具原创性的作品,哪怕只有一首,也会是一颗亮丽的传世之珠,如李冶的《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首句说东西之方位,次句说溪流之浅深,第三句说日月之高明,其间之“近远”、“深浅”、“亲疏”矛盾相对,内涵颇多深趣,语言极富张力。结句仍然如此,但却是从物理而人情而人情中最亲密的夫妻之情,夫妻本是“至亲”,但却又可“至疏”,既可同床一梦,也可异梦同床,真可触发读者许多历史的与现实的联想。在唐诗的珍宝馆中,这是一首独一无二精美如珍珠的好诗,古典而现代,如果爱因斯坦有知,该可提早创立他的《相对论》吧?

李冶呵,女中的豪士,诗中的健者!


观李冶言行,确实豪放而且开放,当得“豪杰”二字。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中的名句,流过了千年岁月流过了多少人的嘴唇。多年来,我一直想去询问李煜,你写的这两句词,完全是从你的心底涌出的呢,还是受到过在你之前近百年的晚唐女诗人鱼玄机的启发?

在唐代的女诗人中,就作品之丰与质量之高,鱼玄机是重要的一位。字幼微一字慈兰的她,长安人,是良家女子而容颜美丽。喜读书与工吟咏,更使她人如其名而具有慧质兰心。十五岁时,她成了补阙李亿之妾,由于不见容于李亿的夫人,她被迫到长安咸宜观当了道士。她一度出游江汉,并和诗人文士温庭筠、李郢等人唱和往还,其佳篇警句传播士林。鱼玄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其境遇令人怜惜,其诗才使人欣羡,但她后来怀疑婢女绿翘与她的情人有染而将其笞杀,因而被京兆尹温璋处死,这虽然也许出于她的心理变态,但被损害者也可以损害别人吗?杀人偿命,我们虽为她享年不永而惋惜,然而却无法同情。


诗性与人性多有不统一的时候。顾城杀妻后自杀,也是一典型例证。


李亿之于鱼玄机,虽然内有河东狮吼,但本质上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对弱女子的始乱终弃。如果要追溯鱼玄机悲剧的根由,李亿不能辞其咎。李亿没有诗留存,不知他月夜清宵良心发现之时,也曾写过怀念鱼玄机的诗没有?但多半是如同从古到今的负心者一样,早把往日的情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倒是鱼玄机还念念不忘旧情,甚至还抱有覆水重收的幻想。李亿字子安,鱼玄机写了《闺怨》、《寄子安》、《春情寄子安》、《隔汉江寄子安》等篇章,但却如同今日的被弃者寄出的信,拍出的电报,打出的电话,心肠已如铁石的对方,一概没有回音。鱼玄机不由得愁肠宛转,如她的《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楚辞·招魂》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之句,江陵古为楚地,鱼玄机即景生情,随手拈来,化用《招魂》的怀人而兼伤春的词意,颇有历史、文化和心理的内涵,而“暮帆迟”也一语双关,春日迟迟,青春难再,消息迟迟,破镜难圆。长江由西向东而流,故长江上游也称“西江”,初唐韦承庆《别弟》早就有“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之句,而鱼玄机却青出于蓝,而李煜呢,则更是后来居上而胜于蓝了。

在绝望之后,有的人就心事成灰,或独身至死,或自戕而逝,这些都未免过于极端和消极,也有负自己只此一次不可再得的人生。人生只有一次,过期则如同作废的票据,在行之有效时应该善自珍惜。在绝望的灰烬中,鱼玄机燃起的是抗争和追求的火焰。这火焰,灼灼在《赠邻女》一诗之中:


李煜超越处是含不尽之意于形象之中。鱼玄机把诗说完了,“无歇时”本意是想表达永不停息,但诗要表达的意思却已说尽。李煜看出了这个缺点,改掉了,并且他以“春水”说愁也是超越。江中“春水”是越积越多,越积越深,越往前流越呈浩荡之势。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此诗一题为《寄李亿员外》。鱼玄机此时的感情已是由“愁”而“怨”,由“忆”而“恨”,由幻想的破灭到希望的追寻了。战国时楚人宋玉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女诗人化用故典,表现了封建时代女子难能可贵的追求自由幸福的人性觉醒和人格勇气。而“王昌”其人今日已不可确考,大约是唐代知名的薄幸男子的典型,因为在崔颢、王维、李商隐、韩偓、唐彦谦等人的诗中,曾屡次提到他的大名或恶名,如李商隐《六应》诗说:“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在《楚宫》诗中又说:“王昌且在墙南住,未必金堂免得嫌。”如同一处风景名胜中最出色的景观,一阕交响曲中的华彩乐段,一家珠宝店里最名贵的珍奇,这首诗的颈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成了后人代代相传的警句,甚至是许多人不一定知道出处的俗谚口碑


古今爱情的悲剧之源或许就在真正的“有心郎”比“无价宝”稀少,“薄幸郎”却所在皆是。


鱼玄机手中所握的,是一支秀中有豪的诗笔,她是一位遭逢不幸而且沦落风尘的女诗人,其作品的主调当然是幽婉而哀伤,但她有时也有不甘屈服与沦落的阳刚之气。如“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同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罗”(《浣纱庙》),如“何事能销旅馆愁,红alt开处见银钩。蓬山雨洒千峰小,懈谷风吹万叶秋”(《和友人次韵》),如“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江行》),如“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左名扬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尤其是《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一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当年秦始皇南巡,项羽和刘邦见到帝王的赫赫威仪,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也”,一个说“大丈夫当如是乎”,喷薄的都是草莽英雄的雄概豪情。鱼玄机当然并不想效法武则天,但她却恨不能在诗歌与功名方面压倒须眉,至少要和他们一较短长。在男权至上的封建时代,她的这一声自怨自艾,虽是发自弱女子吹气如兰的胸臆,却宛如夜天的一记惊雷


诗坛鱼弦机是《红楼梦》中的晴雯。


才高志远的鱼玄机,只活了匆匆的二十五岁,如一支名贵而早夭的短笛,如果天假以年,不知笛孔里还会吹出多少才情并茂的诗句?

唐代是一个诗的时代。诗是教养的标志,身份的象征,仕进的阶梯,乃至于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介绍信与通行证。唐代的禁苑深宫,虽然是囚禁美丽与青春的处所,然而也仍有诗花开放。


唐代也可以说是一个艺术的时代。


如果邀请宫廷女诗人开一个“宫廷诗研讨会”,以地位之尊,可能要由武则天出面来筹备与主持,接到邀请函的会有上官婉儿、徐惠、宋若昭三姐妹、鲍君徽、梅妃、杨贵妃等人。如果主持人已有现代观念,当然应该包括地位卑微但有诗流传至今的宫人。不过,在众多的与会者之中,对“花蕊夫人”的邀请柬是不应该忘记发出的,虽然时代已晚,而且路途遥远

五代号为“花蕊夫人”的共有三人。前蜀主王建淑妃徐氏,南唐后主李煜之妃,再就是后蜀主孟昶的妃子。孟昶这位妃子一说姓费,一说姓徐,是百家姓中的哪一姓有什么重要的呢,“花蕊夫人”这一名姓就够美丽的了,它是美貌夫人的特称,因花尚不足以当其美色,故孟昶也称她为“花蕊夫人”。这位美慧多才的女子,对唐代诗歌的突出贡献,就是《全唐诗》中所收的158篇宫词。宫词,是以宫廷生活为题材的诗歌,唐代的宫词,除了一部分出于宫人之手,大部分都是宫外男诗人的虚拟,例如王建有著名的《宫词百首》,但他不可能有内宫生活的体验,而是从他一个同宗的远房亲戚宦官王守澄处道听途说,用今天的说法就是未能“深入生活”,占有的只是第二手材料,故仍不免有隔靴搔痒之嫌,虽然召开研讨会时,他应该作为“特邀来宾”受到邀请。而花蕊夫人则生活在“基层”与“底层”,她的系列宫词,出自她的实地体验与慧质兰心,记录了宫廷生活的形形色色,方方面面,不愧是宫廷生活的博物览志,百尺长卷,从中可以看到帝王的骄奢淫逸,践踏女性的妃嫔制度的罪恶。


艺术是生活的呈现。没有生活的艺术不是真艺术。


花蕊夫人的诗作,以长篇组诗《宫词》开始,却以《口占答宋太祖》(或题《述亡国诗》)的短曲告终: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亡国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十四万军队”“无一个是男儿”!诗作直陈问题的核心。没有了血性,没有了意志,没有了精神,还是男儿吗?这里的“男儿”是一种象征,国家精神的象征。


花蕊夫人至汴京,宋太祖召而问之,她口占了上述这首诗,鲁迅在《女人未必说谎》一文中,曾予以引用。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在以女人为祸水尤物的时代,“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的这一声叹息和诘问,是漫漫长夜中一道耀眼的闪电,是令天下须眉低心俯首的一声雷鸣

花蕊夫人后来据说被宋太祖赐死,花自飘零蕊自流,蜀地的绝世花蕊,被北国的罡风吹落摧残了,只有她的诗篇在宋代神宗熙宁年间发现之后,一直流传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