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奏鸣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中国诗歌中的一勾新月,从《诗经·陈风·月出》篇中冉冉升起,向远古的山川洒落最早的清辉,然后弯过汉魏六朝的城郭,照耀中古时代许多诗人卷帷仰望的幻梦,时至唐代,月明星稀,它终于圆满在苍茫的天庭之上,辉耀在诗人的瞳人之中,流光溢彩在从初唐到晚唐的许许多多诗篇里。如果翻开卷帙浩繁的《全唐诗》,你可以看到唐诗人举行过规模盛大的月光晚会,大大小小的诗人都曾登台吟诵他们的明月之诗。那场晚会永远不会闭幕。听众而兼观众的我也永远不会退场。在熙熙攘攘的红尘,营营扰扰的俗世,我珍藏在心中的,是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唐诗中的月光。
窈纠,缓步的样子。悄,忧也。诗句是说,明亮的月光下那位美女在款款漫步,想起她使人心忧。《诗经》中有许多歌唱爱情的诗篇,都很动人,值得一读。
春 江 花 月
我喜欢倾听中国的古典名曲。此刻,当我写下“春江花月”这个标题,民族管弦乐曲《春江花月夜》众多乐器的独奏与齐鸣,便在我心中响起,乐声宛如一座长桥,把我引渡到遥远的从前。
从前,遥远的六朝。不知名的民间歌手在哪一回良辰美景中心血来潮,创作了题为“春江花月夜”的乐府民歌?人生天地之间,无论物质需求和精神生活,都离不开社会群体的创造和他人的襄助,除了冥顽不灵者和以怨报德之徒不知感恩,我们要感谢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了。我感激唐代诗人张若虚,这位扬州人虽然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称为“吴中四子”,但两《唐书》对他未设专传,其生卒年与事迹今日也已经无考。在他的名下,《全唐诗》仅存诗二首,一首是平平之作的五言排律《代答闺梦还》,一首竟然是那篇永恒的有如奇迹的《春江花月夜》!应该致以谢忱的还有宋人郭茂倩。钟嵘评价鲍照时曾喟然长叹:“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人微言也轻,一些作者因地位低微或名声不著,其优秀作品也往往随之埋没,这可谓古今皆然,因为世人常常势利媚俗且有从众心理。张若虚功名不显,生时就未能编集成书。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依其年代,芮挺章《国秀集》可以选其诗却未选,宋代许多与诗有关的著名文献,如《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等书,也均未收录张若虚其人其诗。幸亏郭茂倩编辑《乐府诗集》时,收有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春江花月夜》五家七篇,张作因为也是“乐府”,故而被收录其中。富豪痛心的是钱财损失,政客锥心的是禄位成空,书生伤心的是杰作不传,如果郭茂倩还可以收到,我们真应该用洒金红笺向他好好写一封感谢信,并且以限时特快专递送达,如果没有他的收录之功,我们今日失掉的将是一块精神的连城之璧!
“排律”是律诗的一种形式。格律形式与普通八句律诗没有区别,只是每首句数至少在十句以上。
郭茂倩为我们保存下了这首绝代精品,怎样感谢他也不为过。这不仅是对郭的奖励,更是对那些势利者的讽刺。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曾伴随我人生的花信年华。湘江,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长沙的城边流过,江中有一座长岛,人称水陆洲或橘子洲。那时,还没有凌空飞渡的大桥,过江的人靠的是渡轮或小舟迎来送往。很少污染的江水,唱的是自古相传的碧蓝的谣曲,幽静少人的橘子洲,还像童话中的一幅插图。我们常常在春天的黄昏渡江登岛,在江边的一伞树阴下等待月上柳梢头。春江浩荡,当万古如斯的一轮月华从江中涌出,江干白沙如雪,长洲花林似雾,我年轻的心中如痴如醉的是张若虚之诗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千年前张若虚描写的,是他故乡扬州的春江,还是江南哪一处风光绮丽的地方?这只有请他才能解答了,但我当时只觉得他写的就是我眼之所见身之所历。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更何况人生初恋,只觉得他的诗句美妙绝伦,也顾不得去想他“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有疑而问,只希望柳梢明月永远照耀着现在的我们,就于愿已足了。
李白在《把酒问月》中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共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几句。我们无从考证李诗与张诗的关系。是否可推想:至此时,诗人对宇宙人生的叩问已成普遍现象,张李二人都是在借永不磨灭的明月映照永不枯竭的江水这一意象探索宇宙人生之谜?但从个人感受看,张诗在问答中更显张力。
似水流年。数十年后再来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当然已有较深层次的理解。这首诗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初唐诗坛的双璧。同是感悟人生,咏叹哲理,回眸历史,叩问宇宙,前者的意象中心是碧海青天的明月,后者的中心意象是抒情主人公作者自己,而前者出之以清新幽远的意境,后者则发而为慨当以慷的悲歌,标示了唐诗对诗美与风骨双重追求的创作走向。不过,陈子昂的诗当时即已名满天下,张若虚的诗却明珠暗投了好几百年,一直到明代才逐渐为人所识。但是,如果张若虚知道闻一多曾盛赞“这是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他也该诗逢知己而欣然一笑吧?
陈诗为何当时就能名满天下,张诗为何几百年间遭遇被湮埋的不幸?这是值得探究的文化现象。
数十年过去了,湘江早已没有过去的清且涟漪,橘子洲也已屋宇拥挤人烟稠密,江边的那株柳树虽在却也已不再飞绵,我和少年的恋人如今也华年已老,但我心中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呵,却永远永远年轻。
边 塞 月
唐诗如同浩浩荡荡的长江大河,其中的边塞诗波涛汹涌,浪花千叠。边塞多雄关险隘,而高空的明月是关山的背景,征人的乡愁,历史的见证。因此,许多边塞诗被那一轮明月照亮,就绝非偶然了。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岑参出使西域,两三个月尚未到达目的地,如今他只消坐上波音747,一鸟冲天,不是朝发夕至而是即发即至。不过,那样一来,这首题为《碛中作》的好诗,也就会在天上烟消云散了。“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如何处吹芦笛,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是李益的《受降城闻笛》,诉之于听觉的笛声固然动人情肠,如霜的月色可能更撩人愁思,如果只有笛声而无月色,恐怕还不足以使征人们那天晚上一夜不眠吧。王昌龄在《从军行》中歌吟:“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秋天是草木摇落而倍加怀人的季节,何况是边塞的秋天?更何况是边城的秋月?时隔千载之后,我于一个早秋之日从北京远去青海,在西部边陲的月夜,我竟然和唐代边塞诗中的明月撞个满怀。至今回忆往事,仍可拾起几片粼粼的月光。
“一夜征人尽望乡”是将细节放大,使其上升为一种普遍现象。这就是艺术真实。
60年代伊始,我毕业于北京一所高等学府的中文系。因为当时只管埋头读书而不顾抬头看路,心知我们这些“只专不红”的人只会被远放边疆,而绝不可能留在北京,加之那一代青年大都单纯热情,所以我也满怀建设边疆的豪情壮志,三个志愿分别填写了青海、内蒙古与西藏。虽然平日高喊革命口号而实权在握的同学,许多都分在了首善之区的京城,令我心怀羡慕也心存疑惑,但我胸中汹涌的,却仍是李白的“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浪漫豪情。那时,饥荒已遍扫神州大地,生活在“世界革命的中心”的我们却懵然无知,只知“形势一派大好”。临行前,一位年长的同学悄悄告诉我,西北地区尤其贫困,道路不宁,饥民遍野。他说时面色神秘而紧张,再三叮嘱我不得外传。我其时虽已弱冠,但仍然少不更事,初闻之下,还怀疑耳朵错听了童话或者神话。
那是整个民族都疯狂的年代。所有疯狂者的心理基础是自我膨胀,所有疯狂行为的诊断结论是:反人性,反人类。
明明是真相却要“悄悄说”,说时还得紧张地叮嘱“不得外传”,知道真相的人台面上也全部闭起眼睛说瞎话,那个疯狂的时代,几乎到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地步。
车轮西行,日轮也西行,列车终于和夕阳一起抵达青海的省会。一路上见闻已经不少,而西宁呢,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落后与荒凉。一条贯穿全城的主要马路很少行人,其他街巷古朴简陋,就如时间一样年深月久,而不知筑于何朝何代的泥土城墙,仍固守在肃杀的秋风中和遥远的鼙鼓声里,不肯让位于现代文明。我们一行数十人被安顿在湟水河边的招待所,便开始了在青海最初的而远非最后的晚餐。在北京,我们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尚不太清楚饥饿为何物,而现在款待我们肠胃的,只有三枚越看越瘦的馒头,和一小碟其色深黑其味苦咸的干野菜,用任何化学手段作定性与定量分析,也查不出一个油星。晚餐后,同学少年似乎是患了集体失语症,在那摆放着双层床可住数十人的大房间内,一个个爬上床去早早安眠或无眠。
然而,应该都是眠而不安吧?秋夜边地的天空碧蓝如海,不染纤尘,我在唐诗中见过不知多少回的那轮边塞明月,正攀过远处的山峰而升上中天,把清霜洒遍边城,也洒满我一床。辗转反侧,我不禁想起唐诗人吕温,和刘禹锡、柳宗元声气相通的他,贞元二十年出使吐蕃,在青海被拘留经年。他的诗多次写到青海,《经河源军汉村作》说“行行忽到旧河源,城外千家作汉村”,在《读勾践传》中,他又说“丈夫可杀不可辱,如何送我海西头”,而《吐蕃别馆月夜》,写的似乎就是我斯时斯地亲历的情境:
三五穷荒月,还应照北堂。
回身向暗卧,不忍见圆光。
“北堂”,古时大户人家主妇卧室。后借指“母亲”。吕温在那样的穷绝之境,心中所想的是慈母。孝心可感、可歌、可泣。古人写边塞月多有思乡之情,但如吕温这等思母却不多见。
“三五”是农历十五,月亮最圆之时。吕温想的是绝域穷荒的明月,也应该会照临家乡慈母的居处,他转背侧身而卧,不忍再面对那撩人愁思的月光。心中默诵吕温的诗,我真想问问他:你当时羁留的“别馆”的所在地,是否就是我今夜暂住的招待所呢?
明月由几万里之遥的“长风”吹至天山的苍茫云海间。这是只有李白才具有的大想象。
虽然远离家乡和亲人,初来乍到那陌生而艰苦的不毛之地——君不见之“青海头”,但我心中奔流的,毕竟是不易冷却的年轻的热血。深宵不寐,我想得更多的是豪气干云的李白,那一轮明月当晚从他的《关山月》中奔逸而出,如一面银锣,敲响在万山之上蓝天之上和我的心上: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为此夜,叹息应未闲!
李白常在“大”与“小”的起落对照中荡出令人叫绝的诗句。《关山月》前半部分豪气干云,后半部分儿女情长;对照中令人动颜,令人心慌。
在青海的日子,可谓饥寒交迫,长日如年。但人生不能只有月夕花朝的柔情,也要有铁马金戈的壮志,不能只有舞池灯畔的轻歌曼舞,更要有寒天冻地之中的抗雪凌霜。青海馈我以不是许多人都有的人生经历,赠我以不向命运屈服的坚强意志,即使这些都没有,仅仅只是和吕温与李白的边塞明月千年后实地相逢,我也感到很满足和富足了。
以生命的温度去感受千年前明月的温度,去体悟吕李的诗意,怎能不刻骨铭心?
“斯世所不易。月光的清幽,苍茫的天空的值得神往的美和无限,山川的依稀而静默,平和的面影,悠悠的标号,哪一种不是和现实形成对比?”(日·高山樗牛《月夜美感》)从这个角度看,人们咏月似乎又是感叹人生的种种不幸了。
山 月
古人认为日为太阳,月为太阴,但在中国古典诗文中,歌咏明月的作品的数量,却远远超过抒写太阳之作。在古谣谚中,对太阳甚至还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诅咒之言。苏东坡自道平生赏心乐事有十六种,没有一种及于太阳,但其中之一却是“月下东邻吹箫”。这,是否因为世上劳劳碌碌不胜其苦的众生,更需要柔性的月亮的照耀和抚慰呢?
在形态情境各异的月亮中,“山月”是最逗人怜爱和引人遐想的一种了。也是苏东坡,他在《赤壁赋》中就曾赞美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听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的前半生,和唐诗中的山月不知相聚过多少回,与大自然中的山月也有过多次邂逅,而其中的两次尤其令人难忘。
20世纪70年代之末,如今名满天下的湘西张家界,其时还寂然无名,且不说外省人茫无所知,连近在长沙的我,也只听到一点美丽的风声。在一个初秋之日的黄昏,我们驰驱一日之后终于到达山下,来不及安顿行囊,我便奔出那时唯一的简陋的招待所,到室外朝拜山神。那些奇崛峭拔见所未见的山峰山影,看得我目不转睛,美得我心旌摇荡,直到它们渐渐溶化在苍茫的暮色和苍老的夜色里。
忽然,暗蓝的天空幻为银灰,躲在山背后的一轮圆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仿佛存心要抛给我们一个惊喜,便从山尖上涌了出来,有如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登场,明光四照,仪态万方。这时,不仅我们望得目瞪口呆,那些山的臣民——早已归巢休整的鸟雀,也此鸣彼啭地欢呼起来,和山脚铿铿锵锵的金鞭溪,合奏一支秋宵的深山小夜曲。如斯情境,使我蓦然想起了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将诗境落实,依然有空灵之感,足见这“实”之空了。在这等“实”境中,只有王维可赋诗,别人只有虚心谛听的份了。
王维是盛唐的一代诗宗。他的游侠诗、边塞诗、山水田园诗和写相思离别的抒情诗,都有千古传唱的上选之作,可谓四面生风。即使没有其他方面的成就,仅仅只有现存的数约百计的山水田园诗,他也仍然可称一代名家。他的此类诗作,集中突出地表现了大自然的美,构成了一种远离尘嚣与世俗的“静境”与“净境”,丰富了诗的魅力,扩展了诗的天地。王维籍贯山西,一直生活在北方,到过汉水,但似乎没有到过江南,上述这首诗,大约是他晚年居于长安郊外辋川别墅时的作品。在难忘的张家界秋夜,我想王维如果能来此欣赏那一轮南方的山月,不知他会写出什么新的不朽的篇章?
王维诗的特点是境多空寂,但正如禅宗所言“死水不藏蛟”,空寂到顶点便是绝境,所以境界中还必须有生机。王维的诗正是空寂而不死寂,静中有动,有一种“万物静观皆自得”的生机存在。
初游张家界,我由实景而诗境,领略了王维诗中的山月之美,在夏夜的湘西南木瓜山上,我有幸和他的山月再度相逢,并作人天之间的交流与对话。
那是有一年的8月酷夏,何草不黄?远避祝融蒸沙烁石的炎威,暂别终日纷纷扰扰六根都不得清净的红尘,我远遁湘西南的一座深山。山名木瓜,林木蓊郁,山脚有溪流如小家碧玉,山中有水库似大家子弟。我和游侣于其间悠哉游哉,不亦乐乎。当月出东山湖面银光似雪之时,我们曾坐在林中纳凉赏月。《二泉映月》的如怨如诉的溪水,从同伴手中的两根琴弦下流泻出来,在四周松竹的清香里荡向远方。奏者如迷,听者如醉,我心中的俗念,身上的红尘,被音乐的流水一时洗尽,山下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酒绿灯红你争我斗已恍如隔世。此时,山中寂寂无人,唯有清泉鸣于石上,松风游于林间。高天的明月像一个从不生锈的银盘,从树隙间筛下叮当作响的碎银,而不请自来的,却是王维的《竹里馆》:
爱李白之月,是人的英气、豪气;爱杜甫之月,是人的真心、真情;爱王维之月,是人的清境、雅境。三者都不易得,三者都令人钦羡。李白在天上,是为诗仙;杜甫在人间,是为诗圣;王维在净界,是为诗佛。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李白的月轻灵飘逸,属于意气飞扬的青年;“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杜甫的月含愁带苦,属于饱经忧患的中年;心已皈依佛门的王维的月呢?清空淡远,静而且净,属于凡心已净心地空明的“忘年”。在张家界和木瓜山的秋夜,幸何如之,我曾和王维的山月做了“忘年之交”的朋友。
故 乡 月
无论古今,在中国诗人中,写月写得最多而又最好的,还是要首推大诗人李白。如果中国诗歌要设立一个“明月奖”,那么,摘取那青青月桂的,除了李白,还有谁能和他一较高低?
李白流传至今的诗约有千首,与月有关的将近四百篇,也就是说,月光照亮了他差不多百分之四十的作品。“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他幼小时就是一位铁杆“月迷”,除了“白玉盘”、“瑶台镜”这些最早的比喻之外,如“天镜”、“圆光”之类对月的不同称呼,他的诗中大约有五百种之多,而随季节时令、地理环境和生活际遇的不同,他诗中的月亮更是多彩多姿,汇成了一个素而且美的月世界。没有太阳,李白的诗尚不至黯然无光,但没有月亮,李白的诗一定顿然失色,难怪前人要赞美李白“明月肺肠”,又有人称他“明月魄,玻璃魂”了。
李诗因月亮而增辉,月亮因李诗而有魂。有人做过准确的统计,李白诗一千一百六十六首,“月”出现五百二十三次。李白作品中,“秋月”、“闺月”、“故乡月”是三种最有韵味的意象。
中国幅员广大而又地域分明,加之千百年来“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所以乡愁或怀乡,就成了我国传统诗歌一个历久常新的永恒的主题,时至今日,这一主题仍有其生命力和艺术表现的宽广领域。在众多的怀乡之篇中,故乡和月亮又结下了不解之缘。“游子离魂陇上花,风飘浪卷绕天涯。一年十二度圆月,十一回圆不在家。”这是唐诗人李洞的《客亭对月》,他见到客中的月亮而怀念故乡;“老住香山初到夜,秋逢明月正圆时。从今便是家山月,试问清光知不知。”这是白居易的《初入香山院对月》,白居易籍贯山西,他将洛阳香山的月亮视为家乡的月亮,是对新居地的赞美,也是一种曲线怀乡。杜甫就说得更直接了,在《月圆》一诗中他咏叹“故园松桂发,万里共清辉”,而战乱中怀念兄弟手足,《月夜忆舍弟》中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就更是一往情深,千百年来,是患了怀乡病的人暂时止痛的良药。然而,怀乡病患者用得最多而见效最快的,该是李白的《静夜思》那一帖了,而更想不到的是,古典的诗句可以疗救现代的乡愁。
杜甫也是写月的高手,不妨作一番研究,试着给杜甫之月分类。
乡愁,是一种地理和历史,一种特殊的时间与空间,也是对生长之地的山川与人事的回想和悬想。我的故乡在长沙,犹记青少年时在北京上大学,每当月明之夜,就常常不免想起李白的诗。不过,少年时生命如日之方升,因而怀乡病并不严重,是所谓“轻愁浅恨”。待到毕业后远去青海,山遥水远,地冻天寒,举目无亲,饥肠辘辘,每逢节庆假日,更显形单影只而倍感寂寞凄凉,那时,李白的诗句和月光,便常常如不速之客来推开我的心扉与窗棂。及至后来回到长沙,怀乡病也就不药而愈,虽然仍旧不时读到李白的《静夜思》,但却如同对旧情已了的恋人,虽然也难免回首前尘,但已经没有更多的感情上的联系。
《静夜思》可谓最伟大的思乡曲——眸间的直觉进入精神深处,将游子的思乡之情化为明亮的霜月之光,永远映照在游子那颗敏感的心上。这二十个汉字的世界,呈现的是人们俯仰之间永不可排遣的流浪感。只要人在路上,这二十个汉字就不会隐去。这就是永恒。
不料,最近我竟然一度患了严重的乡愁,并只得常常请李白的诗来疗治。那是去年秋日,云无心以出岫,我去国离乡,乘庄子的大鹏,不,现代的波音747,飞越太平洋去美利坚探亲。父母和两位妹妹居于旧金山市,儿子和儿媳工作于阿肯色州,高堂在侍,手足在旁,儿孙在下,出有车,食有鱼,入眼的有异国风光,照理说我应该乐不思蜀了,然而,我却莫名其妙地罹上了怀乡之病。记得给台湾的诗人朋友痖弦去信时,我曾这样写道:“旧金山气候奇佳,日日风和日丽,夜夜月白风清,但晚上看到月亮,似乎觉得陌生,仿佛已不是李白的那一轮了。对门人家种了许多芭蕉,蕉叶迎风,但吹拂的却是美利坚的风,也不见怀素前来挥毫题字。金门大桥不愧为世界奇观,但不知何故,我总是想起故国的‘小桥流水人家’,想起唐人‘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诗句。”籍贯河南的痖弦回信说他很有同感,并说在台湾就怀念大陆,在外国就怀念台湾,大陆是第一故乡是结发的妻子,台湾是第二故乡是漂泊者再恋的情人,以后准备移居加拿大,那就会如一朵飞扬在空中的蒲公英了。
这种情景正如宋代诗人王禹偁《村行》诗所说:“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我只是一朵临时的蒲公英。旧金山少见杨柳,更无桂花,犹记中秋之夜,是那高挺的棕榈树挑起一轮明月。我虽然和亲人欢聚一堂,品尝唐人街买来的各色月饼,但面对中秋明月,我仍然觉得举目有山河之异。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教授余英时先生,谈到刘再复《西寻故乡》一书时说:“他已改变了‘故乡’的意义,对今天的再复来说,‘故乡’已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固定点,而是生命的永恒之海,那可容纳自由情思的伟大家园。”这也许是自我放逐者的玄想哲思吧?其中自有他的我可以理解的心境与感受,然而,我还是不能把他乡认作故乡,故乡不仅是精神的,同时也是地理的。在中国,不论我置身何处,长沙是我的故乡,在世界,无论我走到哪里,中国是我的故乡。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在异国的中秋,在许多人视为乐土的彼岸,我心中洋溢的竟然是一坛古老的怀乡的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月出峨嵋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送蜀僧晏入中京》),“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李白二十四岁离开故乡四川以后,虽然浪迹天涯而再没有回去过,但他对故乡始终是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我在旧金山的中秋月夜吟诵他的诗句,这位眷恋故土而性格豪放的诗人,如果有机会办好护照壮游美利坚大陆,他乡虽好,他还是会将《静夜思》龙蛇飞舞在五星级宾馆的墙壁上吧?
当今是一个科学昌明的时代,人类早已登上了月球。据说月球上大部分是奇岩峭壁,即使是平地也寸草不生,白天酷热,夜晚奇寒,没有水的踪迹,空气也无影无踪。何曾有吴刚与他砍伐的桂树?哪里有嫦娥和她居住的玉宇琼楼?科学家还语重心长地指出,月亮与地球现在虽然相距约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但它怀有叛逆之心,已有渐行渐远的发展趋势,如此行行复行行,终有一天会远走高飞,再也不和地球照面。欧美人对此也许还无所谓,因为他们向来恋日而不恋月,只热衷日光浴而不喜欢月光浴,希腊神话早就是以日神阿波罗为尊,爱神丘比特放箭都在白天,大约是免得影响视线与命中率,不像中国为有情男女定夺终身的,竟是一位专在月下安排红绳相牵的老人。中国人是爱月恋月的民族,还是不去了解月球的真相为好,只顾高咏低吟自己的明月之诗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月亮向地球说一声“拜拜”,那也不要苏东坡去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论资排辈,青莲居士的《把酒问月》早就问过了:“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不必担心科学之美破坏文学之美。人类文化的传承,使今天的人们有了丰厚的文化底蕴,我们今天并没有因科技揭开了许多谜底而失去对神话甚至对童话的兴趣。这是因为神话、童话作为一种美好的幻想可永远带给人类心灵以安抚。谁可以没有心灵的安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