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 长安行
——长安行

长相思,在长安。

我的家乡在南方,将近四十年前的青春时代,我却远放西北。沿铁路线北上南下西去东回,好几次和唐代的长安今日的西安擦肩而过,伫候于列车的窗口,那雄伟迤逦的古城墙从唐朝就在等我,喊我去敲叩它的门环。回到南方数十年来,我常常西北而望,那是大唐的京城,唐诗人纷纷登场歌哭吟啸的舞台,怎不使我魂牵梦萦,心神向往?


“唐诗之旅”从长安出发。


正如那些优美的诗句,从唐朝就在等着我们,喊我们去敲叩它的门环。


不久前,年华向老的我终于远赴弱冠之年即已订下的约会。匆匆盘桓数日,在千年古都的城墙内外,于古典与现代交汇的巷尾街头,从唐人永不生锈的优秀诗句里,拾得这篇姗姗来迟的《长安行》。

兴 庆 宫

我去兴庆宫,并非朝拜帝王的宫苑,而是为了重温诗人的绝唱,寻觅李白的遗踪。


使兴庆宫重要的,不是唐玄宗的文治武功,而是李白的《清平调》三章。


兴庆宫,原是唐玄宗李隆基做太子时的藩邸。李隆基即位后,改建旧邸为新宫,兼有宫殿与园林之胜,开元天宝时代,与太极宫、大明宫一起被称为“三内”。唐玄宗多年在此理政,这里就成了盛唐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人生变幻,世事沧桑,到清代初期,昔日的煊赫繁华早已成了一方废墟瓦砾。现在于原址建成的兴庆宫公园,规模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有如一幅比例大为缩小的地图。

兴庆宫金明门内曾置翰林院。公元742年即天宝元年,李白于江南应召再入长安,被任为翰林院学士。那时,长安城内王侯的深宅大院多种牡丹,玄宗更是在沉香亭前广植此花,并辟花园。李白供奉翰林的次年春日,牡丹在眼,贵妃在侍,心态当然极好的玄宗不想闻旧乐而欲听新词,“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乐为”,于是,在长安市上不知哪一处酒家召来醉乡中的李白,酒意尚自醺然的他绣口一吐,立成风流俊逸的《清平调》三章。歌唱家李龟年一边以檀板击节,一边引吭而歌。多才多艺的玄宗不知是想讨贵妃的欢心呢,还是一时技痒,也轻吹玉笛而相和。

待我来时,已是千年后的一个炎炎夏日。龙池之畔的沉香亭,为今日重建的赝品,而昔日的牡丹也早已和杨贵妃一起玉殒香销,李龟年的歌声虽然可以绕梁三日,但却绕不了千年,任你如何在池畔亭前侧耳倾听,那不绝的余音也早已断绝。玄宗时代,翰林供奉们要在翰林院轮流当值,李白呢,也许他此时正在翰林院里值班吧?我去金明门内寻寻觅觅,只见昔日翰林院的北部,早已为居民住宅区所占压,南部也只有考古学家才能查明的瓦砾残迹,许多游人到此,绝不会想到他们足之所履,也许正好踏上李白当年的一枚脚印。


国力第一(盛唐)、诗才第一(李白)、乐律第一(李龟年)、名花第一(牡丹)、地位第一(玄宗)、美貌第一(贵妃)、内臣第一(高力士)……一时都汇聚于此,可见兴庆宫当年的繁盛。但诗不在此,不在繁盛的正面,真正的诗都诞生在繁盛的背面。李白的诗亦如此。


李白的足印已然是凭空想象了,距翰林院不远之西南角,却尚有斑斑可考的勤政楼遗址。勤政楼原名勤政务本楼,是一座东西宽五间、进深三间、面积五百多平方公尺的大建筑,登楼可俯瞰远眺宫外的街市。此楼是兴庆宫内最重要的皇家楼台,节日庆贺、盛大宴会、策试科举以及咨询朝政等等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曾经极一时之盛。中唐诗人王建的《楼前》写道:“天宝年前勤政楼,每年三日作千秋。飞龙老马曾教舞,闻着声音总点头。”八月五日玄宗诞辰为“千秋节”,每年届时盛宴三日于楼上,舞马于楼下。王建的诗追怀天宝旧事,可见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稍后的白居易曾作《勤政楼西老柳》,他着眼的,却是一株可以为历史作证的柳树: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


春天,柳树半朽,当年的繁盛已不复见,令多情者欷歔不已。


从“开元”盛世到白居易来时的“长庆”年间,一百多年的岁月又已经交给了历史。白居易没有正面写楼与楼中之人,但言开元之临风无情老树,长庆的多情凭吊之人,无限的俯仰今昔之感,便尽在其中。数十年后,杜牧也前来吊古伤今,写了一首《过勤政楼》: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

惟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杜牧是咏史高手。这首诗咏唐玄宗“千秋节”事,暗含讥讽:期等“千秋”是空想。


莓苔随意滋生,甚至爬上衔门环的铜制门饰。虽未明说,但勤政楼的破旧荒废已意在言外。时间呵,这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主宰,人间任何位高权重者,都休想与之抗衡,哪怕贵为帝王;世上任何坚固的建筑,也无法经受它的风吹雨打,哪怕坚如金石。

待到我千年后跟踪前来,勤政楼不仅早已人去楼空,而且连楼也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几个石础,凄凉在蔓草荒烟之中,兀自回忆它们当年所承载的歌声与笑语,煊赫与繁华。能与时间角力并取得胜利的,不是手握重权的帝王将相,而是杰出的诗人和紫苔不侵风雨不蚀的优秀诗篇。这个问题,最好去询问李白,他当年虽然被唐玄宗赐金还山,等于逐出长安,但现在却早已凯旋。在兴庆宫公园内高达三重的“彩云阁”前,在一泓碧水中央,他正以手支颐侧身而卧,长眉入鬓,长髯垂胸。我想前去叩问,但恐怕他还没有从一时的醉酒千年的小寐中醒来。暂时别去惊动他吧,在他的石像之侧久久伫立,我仿佛听到轻微的鼾声。


“凯旋”语带双关,亦实亦虚。写仿佛听到李白轻微的鼾声,也是虚实相生。


渭 城 曲

渭城,是秦朝的首都,唐代的重镇,更是诗人的名城。名城呵名城,永远矗立在名诗人的名诗里。

从长安往西四十余里,便是曾经作为秦代帝都的咸阳。其名咸阳,大约是因为它在峻山之南渭水之北而山水皆阳吧?咸阳又称“咸秦”、“咸京”,时至汉代易名“渭城”,唐诗中或称咸阳,或云渭城,实为一地,如颜尚《送陆肱入关》:“舟行复陆行,始得到咸京。”如高适《答侯少府》:“赫赫三伏日,十日到咸秦。”他们所说的已都是唐代的渭城了。

对于两千多年前的项羽,我的印象虽然比出身市井的无赖之徒刘邦好得多,对他的英雄末路也颇为同情,但他却不该迷信武力轻视文化而作风粗暴,用如流行歌曲所唱的“一把火”,将全国最大的城市咸阳烧成一片焦土,我们至今在杜牧的《阿房宫赋》里,仍可看到那熊熊的火光。但是,如果项羽复生,他纵然能烧掉秦朝的百殿千宫,然而即使再纵火也烧不掉王维的一首绝句。自王维的《渭城曲》一出,千百年来,渭城便更令旅人伤感,离人伤怀,读书人伤情,也令从古至今的诗人伤神。三十多年前,诗人郭小川远去西北,他就在《西出阳关》一诗的结尾写道:“何必‘劝君更尽一杯酒’!这样的苦酒何须进!且请把它还给古诗人!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诗句不必吟,且请把它埋进荒沙百尺深!”当年,我就曾以《新时代的边塞诗》为题评论。小川英年早逝,我也人生易老,迟至不久之前才一骑绝尘,不,四轮生风,奔驰在王维和唐诗人的诗句里。


郭小川故作豪壮语,有时代因由。


车出西安,当渭城还在车轮前面,我的心早已从现代飞到了唐代,耳边满是唐诗人对渭城的歌吟。渭城,咸阳;咸阳,渭城,当年是从军戍边的战士的必经之地,所以令狐楚的《少年行》写得意气飞扬:“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而李白的《塞下曲》也笔歌墨舞:“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这大约是所谓“盛唐之音”吧,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到了杜甫的《兵车行》中,就只听得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声了:“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


令狐楚诗比郭小川诗自然,更有豪壮气!李白诗没有丝毫苦味,只有冲天豪气。


左耳听的是壮曲,右耳听的是哀音。顷刻之间,沉思之际,我们的越野小汽车已驰上现代化的渭河大桥。桥梁雄伟,桥面宽阔,两侧雕花的石栏如绣带,路旁成排电杆高擎的,是要到晚上才盛开的簇簇金莲。我触景生情,忽然想起了温庭筠的《咸阳值雨》,于是,现代的咸阳桥上,响起了温庭筠的古典的绝句:“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绝似洞庭春水色,晚云将入岳阳天。”温庭筠为什么头脑发热,或者说诗思飞腾,将渭水当成了湘水,把咸阳幻成了岳阳?面对夏日干涸得只剩下一线黄流的渭水,我更是心存疑惑,也许当时生态环境未被破坏,渭水也和湘水一样清碧吧,李白的《君子有所思》行中,也曾有“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之句。不过,我还要前去游览汉唐帝王的陵墓,回来时再步行于咸阳桥流连一番吧。待我在唐陵汉墓匆匆怀古之后,回到桥上,已是西风初起夕阳西下的时分了。漫步桥头,我俯仰天地,思接汉唐,不禁感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李诗既有夸张,亦有现实基础。

“山雨欲来风满楼”已成为一种象征:重大事变前的紧张氛围。诗写到这种程度已很难超越了。从“史识”的角度认为许浑诗不如李商隐诗有一定道理,若从形象思维与诗艺角度看,许诗高于李诗。


唐人写咸阳的诗作不少,佳篇也多。如喜欢写“水”而被人嘲谑为“许浑千首湿”的许浑,就曾作《咸阳城东楼》:“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如刘沧的《咸阳怀古》:“经过此地无穷事,一望凄然感废兴。渭水故都秦二世,咸原秋草汉诸陵。天空绝塞闻边雁,叶尽孤村见夜灯。风景苍苍多少恨,寒山半出白云层。”但他们的八句,似乎仍不及李商隐四句的《咸阳》:


咸阳宫殿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刘沧与许浑都是一般性的感时伤逝,而李商隐的诗则不仅有“史实”而且有“史识”:如果施行暴政而失掉民心,即使皇权神授,哪怕有山河之险,也不免倒台和灭亡。秦始皇如此,咸阳原上埋葬了西汉九个皇帝,十来个唐代帝王,他们不就是历史上来而复去的匆匆过客吗?在李商隐之前,李白早就唱过“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了。在李商隐之后,鲁迅也曾在《无题》诗中一说“六代绮罗成旧梦”,二说“下土惟秦醉”,化用李商隐诗的故典而借古讽今。

提到咸阳或渭城,就不会忘记王维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后来因被之音律管弦而称之为《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水之上有桥,唐人送人西行,一般都送到渭桥折柳为别,王维的《渭城曲》,写的就是桥边送别的情景。这首绝唱一出,就传诵不绝,后来谱为《阳关三叠》,唐代长庆年间有位歌唱家何戡,就善唱此歌,刘禹锡就曾说“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而现代作家郁达夫的《湖上杂咏》,也有“如今劫后河山改,未听何戡唱渭城”之句。然而,此城已非彼城,此桥已非彼桥。隋唐之后渭城城址屡经搬迁,现在的咸阳市,系明代在渭水驿的基础上扩建而成,而唐代的渭城,原址在今咸阳市西北之聂家沟。难怪我先前穿越咸阳市区时,不论如何左顾右盼,怎么也找不到王维送元二出使安西时,相送复相别的那座杨柳青青的客舍,且不说“元二”,连王维自己也不见影踪,不然,我也会去“劝君更尽一杯酒”,和王维一握手而加入送行的行列呢。


“绝唱”“绝”在何处?不复有能超越者。王维把个体经验上升为普遍经验:不舍与劝勉,担忧与祝福,无奈与豁达……惜别时的诸多情感尽在其中。后人无法超越,就只能引用了。


当年在“安史之乱”中,唐玄宗携杨贵妃西逃,为阻绝追兵而焚毁渭桥。桥亡河在,那里便成了“关中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在今西安市三桥镇泮河入渭之处。我们在新建的咸阳公路大桥上徘徊,久久俯视桥下的渭河流水。来不及去寻访那叠印着李白、杜甫和王维的足迹的咸阳古渡了,苍茫暮色袭上我们的衣袖,远处的长安城已举起万家灯火,在喊我们回到现代的红尘中去。


受了渭城歌吟的浸润,在作者的笔下连现代红尘的万家灯火也似乎变得诗意起来了。


大 雁 塔

我追踪杜甫、高适、岑参等诗人的足迹,终于在朝阳初升时来到大雁塔,然而,却无法和他们联袂攀登了,我已迟到了一千多年。好像急急忙忙去赴一场盛会,待至赶到会场,早已曲终人散,只留下你形单影只,凭空想象演出的盛况而不胜低回。

唐代的长安,有如现在美国的纽约、法国的巴黎、英国的伦敦、德国的柏林,是当时世界上最壮丽繁华的国际性大都会,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座人口超过一百万以上的城市。在“贞观”、“开元”之治的盛唐,更是声威远振,万邦来朝。然而,人生有悲欢离合,历史有兴衰更替,“安史”乱后,唐朝江河日下,京都也日渐败落,复经唐末的战乱和兵火,长安城几乎成了一片废墟。时至今天,往日的宫殿楼台千门万户,只能从考古学家绘制的复原图样中去追寻,而昔年的诗酒风流昌盛繁荣,也只能从诗人流传至今的作品中去想象。


只有这样的盛唐,才能轰鸣出诗歌史上的盛唐之音,形成文学的高峰。


然而,目击唐代盛衰的见证人仍在,那就是唐高宗李治之时修建而屹立至今的慈恩寺内的大雁塔。而先知者的预言呢,那就是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了,时在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即公元752年的秋天。三年之后,安禄山骑兵的铁蹄,就将关中大地将大唐帝国践踏得一片狼藉。其时大雁塔高峙半空,听到了也见到了下界的鬼哭狼嚎,愁云惨雾。

那年秋日同游并同登大雁塔的,有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和薛据,前三位是盛唐的诗坛俊杰,后二人也非等闲之辈。除薛据之作失传外,其他人的作品都流传至今,而且题目大同小异,可谓中国诗史上一次颇有意义的同题诗竞赛。最差的是储光羲的诗:“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这已是他写景的好句,结尾的“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alt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也不过一般的居高思危之意而已,而且认为万事皆空,只有佛家的“了义”才是最后的归宿。高适与岑参的写景胜过储作不止一筹,高适说“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岑参说“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都颇能写出塔的高峙和登临的感受。但53岁的高适,其结句是“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抒发的仍然是一己的怀才不遇之情。岑参的结句是“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正当三十八岁的盛年,就想退隐宗佛,也未免过于消极。


以“退隐宗佛”为消极,是一种偏见,是儒家立场的偏见。


在洞箫低吹单弦缓奏之中,大雁塔的最高层,轰然而鸣的却是杜甫的黄钟大吕之声: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

黄鹤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同题比较,参照系数更大,可比性更强。由此,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出诗人诗力的高下。


杜甫他们登临咏唱之时,到处莺歌燕舞的大唐帝国已经危机四伏,奸相李林甫和杨国忠独揽大权,斥贤害能,朝政日非,昔日励精图治的唐玄宗,也已经蜕化成为贪图享受终日醇酒美人的腐败分子,安禄山秋高马肥,反叛的旗帜即将在朔风中呐喊。前来登临大雁塔的几位诗人,他们的写景都各有千秋,不乏佳句甚至壮语,但在眼光的锐利、胸襟的阔大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方面,杜甫之作不但高出他们不少,同时也是唐代诗人写大雁塔的近百首作品之冠。时代的深忧隐患,社会的动荡不安,个人的忧心如捣,这一切都交织在“登兹翻百忧”的主旋律之中,全诗就是这一主旋律的变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他讽刺唐玄宗贪于声色而荒于国事,他预见到时代的动乱有如山雨欲来,因而发出了“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的警告和预言。“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诗”,前人不早就这样慨乎言之了吗?


“诗圣”之“圣”常体现在这“第一等襟抱”。杜甫的“忧心”已内化为他的诗思与诗情,所以诗句中常传递一种大悲悯、大情怀而自然贴切,且诗意盎然。这有时需要细细咀嚼。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原籍唐朝的大雁塔,千年来一直候我登临。沿着塔内的回旋楼梯,踩着杜甫的足迹,高六十多米的古塔将我举到半空之上,凭窗阅读四方风景和千古兴亡。极目远眺,只见浑圆浑圆的地平线,千秋万代以来就和天边青蒙蒙的雾霭捉着迷藏,至今没有了局;低头俯瞰,唐宋元明清早已退朝,即使是月夜,也再听不到李白听过的万户捣衣之声。只见成群的大厦高楼拔地而起,汹汹然想来和大雁塔比高,而纵横交错车水马龙的大街是现代的驿道,喇叭声声向大雁塔宣告:昔日的长安已经不在,你面对的是今日的西安。以笔为生,以笔为旗,有时也要以笔为剑呵,在高高的大雁塔上,我书生气地想。虽然“斯人不可闻”,但“余亦能高咏”,面对八面来风,我高声吟咏杜甫登塔的诗章,以乡音呵湘音。流浪的鸟,过路的云,还有曾经认识诗人的八百里秦川,都在下面倾听。

华 清 池

在登大雁塔而赋诗之后三年,也就是公元755年11月,困守长安十年,最后得到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从八品下小官,专司管理武器仓库和公私驴马的杜甫,从长安去奉先(今陕西蒲城)探望妻儿。他半夜出发,黎明时过骊山,凌晨经华清池。华清宫里,唐玄宗和杨贵妃及大臣们正在寻欢作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将沿途的见闻及归家后的感受,写成有名的一代史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当时没有电话电报和电传,安禄山已经在范阳即今日北京附近起兵,鼙鼓震天,铁骑动地,唐王朝却仍在“形势一派大好”中歌舞升平。


这样的诗句只能在唐代产生,其他任何时代都不可能。这由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决定。特别相对于其他朝代,唐代的“文字狱”“威力”较小。从这个角度说,杜甫是幸福的,因为他不需在这方面多下“功夫”。


八年过去,干戈扰攘,血流飘杵,生灵涂炭。白发唐玄宗与红颜杨贵妃的个人悲剧,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的时代悲剧,都终于烟尘落定,进入了历史,让后人评说。五十年后,在陕西周至县当县尉的白居易和友人议论天宝遗事,不禁感从中来,写下了千古传唱的《长恨歌》。它的主要倾向是咏叹李、杨的爱情还是讽喻?它表现的是二者兼有的双重主题吗?或者,它主要是抒写诗人自己悲时叹逝感伤家国?白居易没有也不应该直接说明,但却使得后人聚讼纷纭,一代人,黑发争成了白发,一千年,哀史争成了历史,至今也仍然没有定论。

一千年后的一个夏日,再不见剑戟森然的羽林军守卫巡行,也没有高力士指挥下太监们的盘查喝问,大约当年杜甫和白居易都不得其门而入,我却只买了一张窄窄的门票,便昂首阔步跨进大唐的皇家禁苑华清池,于其中悠哉游哉,留连半日。

华清池位于西安城东约七十里的骊山之下。山麓温泉流涌,周幽王在这里建过“骊宫”,秦始皇易名“骊山汤”,汉代改建为“离宫”,唐玄宗时更环山筑宫,宫周建城,名为“华清宫”。因融园林宫殿为一体而以温泉为中心,一些宫殿又架筑于汤泉之上,故又称“华清池”。唐玄宗每年农历十月均到此避寒游幸,次年开春才回到长安。在封建时代,朕即国家,唐玄宗在华清池初逢儿媳杨玉环,惊为天人,辗转反侧,于是他“曲线救国”,将玉环度为道士之后再册立为贵妃,其时杨贵妃才二十七岁,而唐玄宗已是垂垂老矣的六十二岁之年。“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于是,华清池便成了他们的游宴之地与温柔之乡,后来因白居易的一曲《长恨歌》,更是闻名遐迩。


这里曾演出过为博妃子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荒唐剧。


鼎盛时期的华清池宫苑,从骊山山麓一直延伸到如今的临潼县中心。沧海桑田,今日整修后的华清池,已只是旧时的一小部分,如同泱泱上邦沦为蕞尔小国,一国首富降为中产人家。但进得宫来,你仍可以感受到一派富丽豪华的皇家气象:回廊如带,水波似镜,绮户低垂,檐牙高啄。在仿唐新建的宫殿里,你当然已见不到演出霓裳羽衣舞时那翻飞的长袖,在新发掘的原来专为贵妃修建的浴池“海棠汤”旁,你当然也无缘得见贵妃如一朵出水芙蓉。西绣岭第三峰峰顶东侧,有唐代长生殿遗址,那本是侍神的斋寝,白居易时隔数十年,又未能到华清池实地考察,故在《长恨歌》中误将其作为李、杨的寝殿。实际上,“夜牛无人私语时”的寝殿是“飞霜殿”,在海棠汤之北。七月七日月明之夜,如果你来原址侧耳细听,也许还能听到唐玄宗和杨贵妃山盟海誓的私语之声。如果你听不到,你说,那必要时就只好请高居其上的骊山出面作证了。

可以作证的,不仅有耳闻目见的骊山,还有唐人的诗句。除了杜甫和白居易之外,曾作《宫词百首》的中唐诗人王建,追念开元盛时,也有《华清池》一绝:“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花。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吴融的《华清宫》则颇有杜甫诗的遗风:“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而多忧时感世之作的杜牧呢?他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则更是时代的诗的证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驿马飞奔,不是为军情政事,而是为皇妃赶送荔枝。


新丰绿树起尘埃,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这边已是鼙鼓动地,喊杀震天,那边却依旧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


这边还以之为心腹,那边却早已暗藏杀机。


封建时代的中国,是君主集权专制的国家,所施行的是生杀予夺皆出于帝王的人治,帝王本身的素质和才能如何,往往决定国家的兴亡和苍生的苦乐。唐玄宗本是英明有为之主,但在位时间过长,长达四十五年,又无监督机制,到后期已经从明君变为昏君,导致天下大乱,国事不可收拾。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杜牧的诗,岂可只视为感慨一时一姓的盛衰呢!


凡杰出作品,必有超越时代、地域的普遍价值。


漫步华清池内,在写华清池的唐人诗句中神游,我恍兮惚兮,思接千载。待到回过神来,一千多年的时光早已随风而逝,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早已一去不回。只有逶迤骊山,仍高高在上俯瞰尘世,唯有温泉流水,仍汩汩潺潺还似旧时。

灞 桥 柳

汽车往东奔上西安到临潼的高速公路,风驰电掣二十余里,便到了史名与诗名俱盛的灞桥。晚唐诗人郑綮说,他的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后代遂以“灞桥诗在”、“灞桥风雪”指作赋吟诗。今日我来是乘坐现代的桑塔纳,而且是其热可比南方的盛夏,我不想风雪中吟诗,驴背上得句,但是,灞桥杨柳能赠我一章散文吗?

长安之东有灞河,原名滋水。春秋时秦穆公称霸西戎,竟然不管滋水愿意不愿意,竟霸道地径行将它改名为灞河。秦穆公早就不在了,但阅尽千古兴亡流过唐宋元明清读过无数灞桥折柳诗篇的灞河仍在。灞河之上,秦穆公建有以舟相连的便桥,汉代定都长安,才正式兴建砖木结构的桥梁,后代许多桥梁如至今犹存的赵州桥,都是它的后辈子孙。没有河就没有桥,如同没有树就没有果实,但灞桥的名声却远在宽约四百米的灞河之上。自秦汉以来,它沟通北中国的东方与西方,是官员与百姓东去西来一桥当关的重要关卡和通道。灞桥两岸,广植杨柳,汉唐之时行人由长安远去西北,亲友们送到渭桥折柳为别,而从长安远去东南呢?则于灞桥相别折柳。暮春时节风中柳絮如雪花,不知由哪些评委评定,“灞桥风雪”就进入了“长安八景”之列,而灞桥也就成了中国历史和中国诗史中的一座名胜。


渭桥与灞桥,一西一东,皆为长安送别胜地。


“灞桥风雪”美在那种作赋吟诗的情怀。不解此意,缺失了人文之美,此景便成寻常。


桥上飞花桥下水,断肠人是过桥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说:“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为销魂桥也。”离别少不了柳条,甚至还有箫声伴奏,那至今没有消逝的箫声,从李白的《忆秦娥》中越千载而传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这首词,上片歌长安东南之灞陵伤别,下片咏长安西北之汉家陵阙,柔婉与悲壮兼而有之。至于说到“年年柳色”,在李白之后,盛唐的戎昱也曾在《途中寄李二》中咏叹:


折柳送别取谐音“留”之意。代代相承,已成一种仪式。唐时对很多人来说,灞桥折柳送别更多了一重悲伤,因为长安为都城,而离开京都者多为落魄之人。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

好风若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


从诗中可见,当时河滩东西,官道两旁,杨柳低垂而枝条拂地。附带提及的是,此作在《全唐诗》中也归属于李益名下,而且题目相同,同时又属于另一位诗人杨巨源,只是题目为《赋得灞岸柳留辞郑员外》,一诗三主,如果其中一人像当代某些作者一样动辄诉诸法院,不知法院如何宣判版权所有?届时只怕要请灞岸之柳出庭作证。也许是多年来攀折者太多,加之后来者不愿重复前人,要故意抬杠,于是我们又见到另一种景象,中唐时的韩琮在《杨柳枝词》中就写道:


枝斗纤腰叶斗眉,春来无处不如丝。

灞陵桥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


这种现象少见。抬扛亦有道理。柳短了,离别长了,亦可解。


两位诗人虽都是唐人,但异代而不同时,所见所感同中有异,也都各有妙趣。你如果觉得柳长柳短不知听谁的好,那就兼听则明吧。

将车停在灞水桥头,我们在桥上漫步,左顾右眄。公路两旁仍然绿柳依依,毫无疑问是唐柳的不知多少代的苗裔。宽阔的河床上则到处是沙洲绿滩,枯瘦的水流像中国大地上它的许多同行一样,都已经患了污染之疾。什么时候,灞水还能像唐代一样清碧丰沛而一苇可航呢?虽然其清明浩阔已远不如从前,但一千多年的风沙吹过去,李白写灞水的《灞陵亭送别》却仍然流光溢彩,如同刚在纸上一挥而就那样新鲜:


送君灞陵亭,

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

下有伤心之春草

我向行人问路歧,

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

紫阙落日浮云生。

正当今夕肠断处,

黄鹂愁绝不忍听!


《楚辞·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自此芳草渐成象征离别的典型意象。


我的前辈同乡王夫之先生,在《唐诗评选》中曾说这是“夹乐府入歌行,掩映千古”的杰作,不知他当年是否到过灞桥?我往日读这首诗,也只是在故乡长沙,人隔千里,且局促于小小的斗室书房。今日有幸一睹此水,亲履斯桥,我当然便忘乎所以地高吟起来,不管那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桥梁听得懂听不懂,也不管桥下年高体迈的古老灞水听不听得清。我只顾自己心血如潮,放声吟诵,李白正在唐朝正在千年的那一头倾听,我毫不怀疑,你信不信?


“乐府”因入乐要求,音韵节律相对要求较严,而由乐府发展而来的歌行相对要求较宽,句式自由,灵活多变。


曲 江 池

未到曲江池,好像美人如花隔云端,令人心神向往;来到曲江池,美人已化为黄土泥土尘土,你会又一次憬悟人生的短暂和世事的沧桑。


“乐游原”已成一种象征,一种代名,指代盛事美景。


还是在少年时,我就已经从唐诗中和历史读物里初识曲江池了。长安城外约五公里的东南方,离大雁塔不远,有一处游览胜地,秦代名“宜春苑”,汉代叫“乐游园”或“乐游原”,其中有盛开荷花的芙蓉园,还有一处弯弯曲曲长约七里的湖泊,人称曲江或曲江池。这里美如江南:湖水清亮似绿绸,夏天在水面绣了许多红莲与白荷;近岸处则是菖蒲与菰米的天地,湖畔柳丝拂地,乔木参天,亭台楼阁在两岸凌波照水,如同在举行盛唐的时装展览。从唐代中叶开始,进士们及第后要去大雁塔题名,来曲江池畔的杏园举行宴会,“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这就是刘沧《及第后游曲江》的开篇自白。唐玄宗为了自己和贵戚们的游乐之便,由大明宫至兴庆宫往南直至芙蓉园和曲江,沿城墙修了一道两边是城墙、中间是行车大道的“夹城”,他们心血来潮,就可以从夹城直趋曲江。“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这是杜甫在《秋兴八首》中的记叙。每年阴历三月初三,到水边除垢呈祥是自古相传的习俗,唐代上至皇亲国戚,下及百姓平民,也纷纷到曲江游赏,风光更是盛极一时。


古称“修禊”。《兰亭集序》中有“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之述。


我慕名远道而来时,曲江早已面目全非。当年的曲江池,已变为一大片低洼而弯曲的麦田。麦田周围树木稀疏,工厂的烟囱在吞云吐雾,民房与厂房踵接肩摩。“鱼戏芙蓉水,莺啼杨柳风”,张说的鱼戏与莺啼呢?“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杜甫的蜻蜓和蛱蝶呢?“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卢纶诗中那些映水的玉宇琼楼呢?不止是现在的我已不复得见,唐代末年的诗人豆卢回,在他仅存诗一首的《登乐游园怀古》中,也早已说“昔为乐游苑,今为狐兔园”,而到北宋诗人李复的笔下,曾极尽繁华的曲江,就已经是“唐址莽荆榛,安知秦宫殿”了


这些诗句都印证了当年曲江池之昌盛。


由盛到衰,道尽世事沧桑。


曲江池的由盛而衰,除了水源枯竭这一自然灾难之外,关键在于人祸。后期的唐玄宗,由英明之主变为昏聩之君,任用奸人,远斥贤者,朝政与国事日非。因宠爱杨玉环,他竟在同一天封大姨为韩国夫人,二姨为虢国夫人,八姨为秦国夫人,每人每月赐可买五百担米的十万钱作脂粉费。杨玉环的堂兄杨钏,本是游手好闲的纨绔无赖,玄宗认为“钏”字由金刀组成,有失吉利,故赐名杨国忠,并作为李林甫的接班人当了宰相。他一身而兼五十余职,百般诬陷正直有才之士,千方迎合贪图享乐的玄宗,贪污受贿不计其数,仅细绢就收藏三千多万匹。他曾对人说,他是碰上了机会,此时不捞,还不知日后是什么下场,名声无所谓,还不如眼前尽情快活。这,倒可以作为现代的贪官污吏的座右铭。现代的脏吏邪官,群众视之如同瘟疫寇仇,他们的名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恐怕是其源有自吧?“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杜甫作于安史之乱前夕的《丽人行》,揭露了皇室的追欢逐乐,骄奢淫逸,而结束全诗的“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批判的锋芒,直指其下场仍与金刀有关并不吉利的杨国忠。有识有胆的杜甫,真不愧“诗史”与“诗圣”这一光荣尊贵的称号。


这些数字已不再枯燥,而是生动地呈现了唐玄宗的昏聩与杨氏的贪婪。


安史之乱,是唐朝也是曲江池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后,唐朝已成了一轮不可逆转的西下夕阳,而往日如同美人的曲江池,也日见形容憔悴,无复盛时的风华。“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这种时代的沧桑巨变,长安沦陷时落于敌手的杜甫,在《哀江头》中已有身历目击的反映。数十年后,忧心国事的李商隐也写了一首《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这是《哀江头》的名句。时局大变,而花草却年年依旧,没有终结穷尽之时,令人无限伤感。


而应该与此诗写作时间相近的《乐游原》,就更为概括而警策。胜地的衰败,唐王朝的日之夕矣,自己年华老去而壮志难申的悲哀,眼前景,世间事,心头情,无限丰富的内蕴和意韵,一起压缩在寥寥二十个字里,有如冰镇了千年而新鲜一如昔日的多味之果,让后世的读者重新品尝它的苦辣酸甜。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早已降下永远不再升起的帷幕;李商隐,也早已转身走进了台后,再也不会出场。在李商隐驱车吟诵过的乐游原,在穿过原来曲江池的“雁引公路”旁的高地上,回眸20世纪那一轮饱经沧桑的落日,面对地平线上那欲吐未吐的晨光,豪情未衰,热血未冷,且让我张开筋力未老的臂膀,抱起新世纪的第一轮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