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市民们都挨了饿,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
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这是因为,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也都都快被吃光了。
莫利梭先生,一个以修理钟表为职业的人,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他正空着肚子,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荡。
当他走到一个朋友跟前时,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
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
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拿着鱼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到马郎德洲去。
一走到这个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天黑为止。每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他就是索瓦日先生。他是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
他们时常贴紧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友谊。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
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
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并肩地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想着事情,并且都是愁闷的。
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
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
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有些醉意了。
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钓鱼去啊。”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
“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
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说话算数。我一定去。”
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他们到达小葡萄园的边上的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
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
于是一阵疑虑让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饿,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惧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怎么办?”
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他们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最后,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
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瞪着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掩护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需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钓到了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细密的网袋里了。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了他们的心。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气。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沉闷声音叫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的雷似的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立刻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连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从容容地在宁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
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这个性子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说话间,他们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头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然后被送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认为无人理睬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支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
那个普鲁士人微笑着说:“嘿!嘿!我明白你们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霉。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
最后,来了12个兵士,站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作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远。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尽管他极力镇定自己,但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了。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支枪合作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作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人的尸体被扔进了水里,血渗了出来。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
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