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古印度的梵语古典文学梵语文学

经过吠陀时代和史诗时代两个时期的发展，大约于公元纪年开始前后进入了辉煌的古典文学时代：这一时代一直持续到12世纪梵语文学衰亡为止，长达一千余年。狭义的梵语文学专指这一时代的梵语文学作品。在这一时期，封建制度得以建立，城市经济获得发展。文学的发展不但得到统治阶级的扶植，而且受到市民社会的欢迎：梵语文学在新的政治与经济条件下，继承古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反映新时代的社会生活，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神话、诗歌、戏剧、故事、小说等各种体裁的文学佳作迭出，硕果累累。梵语古典文学如同一个巨大的语言艺术宝库，对印度各种地方语言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同时对世界许多地方的文学也曾产生过明显的影响。

第一节古印度的寓言故事

印度古代寓言与故事的发达，与宗教的传播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使宗教法理易于明白，在讲道之时往往需要借助寓言或故事阐明深奥复杂的教义，让受众觉得生动形象，兴味盎然，从而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潜移默化。

巴利语《佛本生故事》就是一部体系庞大的佛教寓言故事集，也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寓言故事集之一。全书由547个故事组成，讲述佛教创立人释迦牟尼前生的种种故事。根据佛教的轮回学说，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身为菩萨。他在经过多次转生之后，才最终得道成佛。对于这样一位教主，弟子与信徒自然要予以神化。于是，围绕他的前生，产生了数量众多的佛本生故事。

根据《佛本生故事》的译者之一、我国知名梵文与巴利文专家郭良鋆先生的研究与分类，佛本生故事大致可以分为7个类型：即寓言故事、神话故事、报恩故事、魔法故事、笑话故事、道德故事与世俗故事。《佛本生故事》共分为22辑。第一辑中的150个故事基本都是寓言。其特点是篇幅短小，寓意深刻。既有对世俗社会中各种弊端的讽刺，也有对淳朴处世之道的颂扬。

这些寓言中的主角大多数是飞禽走兽，如狮、虎、豺一鹿、鹰、枭、鸡、鹅等。寓言中这些性格鲜明的动物，其实是人间各色人物的写照与隐喻。例如，豺象征欺诈与阴险，虎象征狂妄与骄傲，鹿代表温顺与厚道，如此等等。

神话故事中的主角多为精灵、罗刹之类。印度自古以来形成的丰富的神话传统，成为这类故事的源泉。但即使是在这些神话故事中，也不乏对人类社会生活的映照。报恩故事往往将人与动物进行对比：

动物对于滴水之恩，尚知涌泉相报，而人却每每忘恩负义，乃至恩将仇报。在《宽心象本生》中，大象在木匠为之拔除脚上的刺后，日夜帮助恩人做工，并把自己的小象送给他们。

后来，小象奋勇作战，击退来犯之敌。在《有德象王本生》中，象王救了一位迷路之人，并将他护送出密林，但这位忘恩负义之徒，后来竟然三度欲取象王之牙，最终堕入阿鼻地狱。显然，这类惩恶扬善的故事，旨在劝谕人心向善。魔法故事的主角基本是人，他们或持一法宝，或诵咒语，各有奇能。在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即有可以念诵咒语惩戒他人的婆罗门。在《佛本生故事》的魔法故事中，一个婆罗门通过念咒语让天降财宝。一帮强盗为了夺宝将其杀害，后又自相残杀，同归于尽。

在《芒果本生》中，一个学会能让芒果四时结果之术的青年因为撒谎而导致自己的咒语失灵。这些故事显然不是在单纯宣扬古人的特异功能，而是在劝人不要贪财或心术不正。笑话故事以幽默与讽刺见长，闪烁着印度古人的智慧。故事的主角或为愚人或为智者。在《蚊子本生》中，愚人用锋利的板斧驱赶正在叮咬父亲的蚊子，结果将后者的脑袋劈为两半。在《大隧道本生》中，转生于密提罗的菩萨是位智者，善于解决难题。两个妇女争夺一个孩子，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让她们拉扯孩子；谁能将孩子拉过线，孩子就属于谁。亲生母亲自然不忍拉伤孩子，于是真伪立判。

这个故事早就随着汉译佛经传人我国，并且被吸收到戏剧之中。

道德故事多劝人积德行善，世俗故事多描写青年男女的爱情。

《佛本生故事》为佛教雕刻艺术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印度公元前的佛教建筑已经有了表现佛本生故事的浮雕。对于历史资料匮乏的印度，这些故事提供了有关政治、经济、文化、民俗等方面的丰富信息。佛本生故事一类印度古代寓言故事，随佛教一道大量传人我国，对我国古代寓言、故事、小说等文体的发展产生过相当的影响。

郭良望先生认为，这部人类最古老的诗文并用、韵散相济的寓言故事集，“不仅在印度文学史上，也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种评价是十分恰当的。

《五卷书》是《佛本生故事》之后古代印度又一部着名的寓言故事集。全书由多个故事组成，分为五卷，由是得名。根据卷首序言，该书的作者似乎是毗湿奴舍喱曼，但有的学者认为此说不可信。我国已故梵文学者赵国华先生就认为，“书中的寓言故事，实际采自民间，创造者首先是印度古代的广大的人民群众，而后由掌握文化的婆罗门在公元2世纪前后加工成集”.

《五卷书》的序言阐明了该书的写作缘起：从前南印度有一位国王，精于统治，娴于艺术，但膝下三子却愚钝无能，对经书毫无兴趣，对父母亦不孝敬。国王忧心如焚，于是请大臣们出谋划策，以图唤醒犬子沉睡的智慧。依据传统教育经验，仅仅学习梵语文法就需要12年。“费上很大的劲把它掌握了，还要学习法典和事论。然后智慧才能唤醒。”大臣须摩底于是举荐婆罗门毗湿奴舍喱曼出任太子太傅。

他发誓在六个月内教他们学会安邦治国之术。于是，他将三个太子带回家中，编出一部五卷书，以讲故事的方法雕琢朽木。三个太子在听完《五卷书》后果然茅塞顿开，掌握了治理国家的政治法术。

此后，《五卷书》成了帝王的家庭教科书，也成了教育青年的常用书。作为讲授修身处世的“统治论”的一种，《五卷书》遂不胫而走，名满天下。

《五卷书》由5个主干故事组成，也就是分为5个分主题。全书体系庞大，结构复杂，通过主人公之间的对话，插入各种故事80多个。这些故事分别依主题的差异由5个主干故事贯穿起来。其中以动物为主角的故事占一多半，以人物为主角的故事占一少半。以动物做故事的主角，除了便于叙事和影射外，也反映了古代印度自然环境中动物相当众多的事实。全书诗文相济，既有各种有趣的故事，也有由故事引出的教训。这些教训有的本就来自民间，后经《五卷书》扩散，遂成为流传广泛的格言。

《五卷书》之第一卷名为《朋友的分裂》，或译为《绝交篇》。该卷由30个小故事组成。引子讲述南印度一个商人长途贩运珠宝，一头被役使的公牛失足受伤，被遗弃在森林之中。主干故事讲述这头牛与兽王狮子交了朋友，结果身为狮子大臣的两只豺狼被疏远了。然而，豺狼毕竟狡猾，于是施展离间计，引发狮子与公牛之间的猜忌，狮子最终杀死公牛。豺狼得以官复原职。两只豺狼在定计之时，引证了很多小故事。

《五卷书》之第二卷名为《朋友的获得》，或译为《结交篇》。包含9个小故事。引子讲述鸽王率成百的鸽群觅食时落人猎人设置的罗网，于是协力带着罗网飞翔而去，找到它们的朋友老鼠。老鼠咬破罗网救出鸽子。乌鸦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也和老鼠结为朋友。主干故事讲述乌鸦、老鼠、乌龟与鹿如何结成朋友，团结一致战胜凶悍的猎人。书里的猎人，“就像是手里拿着套索的第二个死神，像是罪恶的化身，像是非圣无法的核心，像是一切罪恶的说教者，像是死神的朋友”.看来，印度人早就对滥杀野生动物的猎人视若寇仇。

《五卷书》之第三卷名为《乌鸦和猫头鹰从事和平与战争等等》，或译为《鸦枭篇》。包含17篇故事。主干故事讲述，百鸟选举猫头鹰为王，但遭到乌鸦反对，因而加冕受阻。猫头鹰从此大开杀戒，恣意屠戮乌鸦。鸦枭两族遂由此结下深仇大恨。鸦王行苦肉计，让老臣前去诈降。枭王狂妄自大，不听劝阻，轻信敌人，结果引狼人室。乌鸦老臣意甚谦卑，栖息在猫头鹰的营垒门口，以扩建巢穴为名堆积木头。鸦王率众合力火攻，最终剿灭群枭。这俨然是一个印度版的越王勾践破吴雪耻的故事。

《五卷书》之第四卷名为《已经得到的东西的丧失》，或译为《得而复失篇》。包含11篇小故事。主干故事讲述，海怪受到猴子的款待，于是结为朋友，但海怪回家后却答应妻子的无理要求，欲取猴子的心供其食用。猴子识破海怪的奸计之后，设法逃脱，并与之绝交。

《五卷书》之第五卷名为《不思而行》，或译为《轻举妄动篇》。包含11篇小故事。主干故事讲述，一个理发师在上门给一个商人的妻子修剪指甲时，目睹商人在顷刻之间发了一笔横财，遂油然而生贪婪之心。然而，他如法炮制，鲁莽行事，非但没有发财，反而招来杀身之祸。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第一个故事由于情节离奇而传遍世界，并且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版本。这个故事讲道，婆罗门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和一只埃及獴。

一天，夫妇俩将儿子与埃及獴留在家中。不久，一条黑蛇从洞里钻出，朝着孩子的床爬去。埃及獴认出了自己的天敌，与黑蛇搏斗并将其撕成碎片。埃及獴带着满脸的血迎接母亲，她却以为埃及獴吃掉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勃然大怒，用水罐将它打死。当她稍后见到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时，不禁悔恨万分，痛苦不已。在世界各地留传的类似故事中，埃及礞变成了一条忠诚的狗。

《五卷书》在传授统治论的同时，突出表现了弱小战胜强暴、智慧战胜愚蠢、正义战胜邪恶的主题。例如，乌鸦虽然无法战胜毒蛇，但却颇有智谋，于是将一条金链丢在蛇穴附近，从而借助人力将毒蛇除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对暴戾的帝王的揭露，对伪善的嘲讽，对人生的积极态度，对人生哲理的归纳等内容，在书中都十分突出。

此外，该书还生动表现了印度古代城市政治和市民生活。《五卷书》亦诗亦文的文体，娓娓道来的叙事技巧，环环相扣的篇章结构，以及充满智慧和哲理的语言，使之成为一部引人人胜的作品。

《五卷书》在印度本土流传十分广泛。它曾被多次从梵文译成近现代通用的各种地方语言。它还曾经被改编为《益世嘉言集》，其中增补了许多新故事。根据《五卷书》的译者、着名印度学家季羡林先生的考证，《五卷书》早在6世纪中叶就通过一个巴列维文译本传到波斯。

公元570年前后，从巴列维文转译成古叙利亚文。公元750年左右，阿拉伯着名文学家伊本·穆格法又根据巴列维文译本将《五卷书》转译成阿拉伯文，并根据第一个故事中出现的两只豺狼的名字将其更名为《卡里来和笛木乃》。该书内容有所增删，成为阿拉伯文学中地位仅次于《古兰经》的经典着作。10世纪以后，《五卷书》的阿拉伯文译本传人欧洲，先后被译成德文、希腊文、法文、英文等几乎所有欧洲文字。《五卷书》也被译成亚洲许多国家的文字。非洲语言的译本也已出现。其中许多寓言故事由于构思奇妙、富于教益而广泛流传，对于世界文学产生了长期的深远的影响。英国诗人乔叟、意大利作家薄伽丘、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乃至德国童话作家格林兄弟，都曾受到《五卷书》的影响，都以善讲故事而着称。只要阅读他们的着作就不难发现，他们吸收并改造了《五卷书》中的一些精彩故事。拉·封丹在其《寓言诗》第二集的卷首就明确表示，自己的这些诗歌取材于《五卷书》。《五卷书》与中国文学也有着悠久而密切的关系。

在《五卷书》之后，随着社会生活和文学本身的不断发展，以动物做主角的寓言故事在印度文学中逐渐淡出，以人为主角的故事则方兴未艾。《僵尸鬼故事》就是这样一部产生于封建社会的民间故事集。该书包含故事25则，由一个大故事统揽24个小故事。这些故事趣味无穷，充满睿智，结构独特，因而在印度和世界上都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范布伊特南教授从梵文翻译的《古代印度故事选》，系芝加哥大学印度文明课程用书，其中收录了《僵尸鬼故事》11则，约占全书篇幅的五分之一，由此可见这部故事集的重要地位。藏语和蒙语译本早已问世。近年来，我国已故知名梵文专家蒋忠新先生已将这部流传甚广的重要故事集译成中文，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故事海选》之中。

《僵尸鬼故事》的开篇就十分离奇。它说，有个修道人每天都在健日王上朝之时向他敬献一枚果子。健日王接过果子之后总是交给司库。一天，在修道人走后，一只猴子跑到殿上，健日王于是将果子给了猴子。猴子吃果子时，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从中掉出。国王发现这个秘密后，便问修道人意欲何为。原来，修道人所以不惜代价，是想请勇冠三军的健日王在夜间到火葬场将一具挂在树上的尸体替他搬到祭坛上去。

当健日王慨然允诺独自在夜间到荒凉阴森的火葬场搬运尸体时，它竟然开口说话了。其实，这是附于尸体的僵尸鬼。它讲完一个故事，就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要求国王破解。国王如果知而不答就会受到严厉惩罚，但这样一来就违背了搬运尸体时必须保持沉默的规矩，尸体便会复归原位。如是反复，僵尸鬼讲出24个故事。最后一个故事终于难住国王，他在沉默中完成了修道人托付给他的使命。

第8则故事讲述三个极其挑剔的婆罗门青年，来到一个王国后发生的逸事。他们一个挑剔饮食，一个挑剔女人，一个挑剔床铺。三兄弟用膳时，国王平时享用的珍馐被用以待客。可是，挑剔饮食的婆罗门却拒不进食。他厌恶地说，米饭中有一股被焚尸体的气味。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嗅闻之后都认为米饭香味扑鼻。于是，国王派人调查大米来源，其产地附近果然有一个火葬场。餐后，国王安排三个婆罗门青年下榻宫中，并派美女前去陪侍。尽管美女浑身香气四溢，挑剔女人的婆罗门青年还是厌恶地说，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山羊的膻气。国王终于弄清，那位美女幼时曾经喝过山羊奶。

国王命人为挑剔床铺的婆罗门青年铺了七层松软舒适的褥子，可是这位婆罗门就寝不久就从床上起来，手捂肋部连声喊痛。人们发现他的身上有一道弯曲的红印。国王派人检查，发现七层褥子底下的床板上有一根头发。国王对他们三人奇特而罕见的敏锐感觉惊异不已。

僵尸鬼的问题是：这三个人谁更挑剔呢？

第11则故事讲述三个极其敏感的王后的趣事。住在优禅尼城的国王有三个美貌绝伦的妻子，个个娇嫩无比。春暖花开时节，国王与三个妻子到花园游玩。国王抚弄第一个妻子的头发，从她的耳际碰掉一朵蓝色的莲花，结果竟然把她的大腿砸伤并让她昏死过去。晚上，国王与第二个妻子进入卧室。王后进入梦乡之后，月光穿窗落在她裸露的玉体上。王后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她竟然被清凉的月光烫出一身水泡。国王的第三个妻子闻讯，赶往国王身边。静谧的夜里，从远处传来一户人冢用杵舂米的声音。只听她大叫一声，似乎痛不欲生。她被宫女领回内宫，呻吟着躺到卧榻之上。原来，仅仅听了听舂米的声音，她的双手就布满了血泡和茧子。僵尸鬼的问题是：三位王后谁更娇嫩呢？

僵尸鬼的第24个故事终于难住健日王。它讲的是一个不解之谜。

德干地区的一个土邦被族亲瓜分，国王携带妻女仓皇出逃，在森林中遭遇强盗。国王竭力掩护妻女躲入密林，自己却因寡不敌众而被杀。

母女两人在林中辗转逃命，她们的行踪被在附近打猎的贵族父子发现。父亲许诺，在找到两名女子之后，让儿子从中挑选一个做妻子。

儿子喜欢脚印较小的那一个，因为他根据脚印判断她的年纪要小；他还认为脚印较大的女人年龄也会较大，适合为父亲续弦。

父子两人循着足迹找到母女俩。她们虽然在颠沛流离之中，却依然难掩迷人的秀色。父子两人顿生怜香惜玉之心。他们信守诺言，父亲娶了长一双大脚的公主为妻，儿子娶了生一对小脚的王后为妻。这样一来，女儿成了母亲的婆婆，母亲成了女儿的儿媳。后来，母女两人不断生儿育女，子子孙孙无穷无匮。僵尸鬼的问题是：以那母亲和那儿子为一方，以那父亲和那女儿为另一方，双方子孙后代之间是什么样的亲属关系？这个故事流传极其广泛，几乎成了国际性智力测验课题，在中国也有一个本土化了的版本。

《僵尸鬼故事》中的第6个故事是一篇换头故事。一位美女的丈夫和弟弟由于命运的捉弄而身首异处。美女在获得神助之后使两人起死回生，但却在仓促间将两个人的头与身躯互换，从而给自己造成一个难题。德国杰出小说家托马斯·曼从中汲取灵感，写了一篇名为《换头》的小说。后来，美国的一位剧作家根据这篇小说创作了一部歌剧，于1957年演出。上文提到的第八个故事，从中亚传人西伯利亚及挪威，继而传人丹麦。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写的《豌豆公主》（或译《公主与豌豆》）显然受到这篇故事的启发与影响。

《伟大的故事》（或译《故事广记》）是印度古代规模最大的故事总集，作者为德富。我国着名印度学家金克木先生认为，这部故事总集“在印度古代几乎有和两部史诗（或者还加上某些往世书）同等的地位”.可惜，这部故事集在11世纪以后失传。幸运的是，11世纪时生活在克什米尔的一位婆罗门和梵语作家月天（苏摩提婆），在任克什米尔王阿难陀的宫廷诗人时，奉王命编写一部故事集，以取悦王后苏利耶婆蒂。他以《伟大的故事》为蓝本，编写了《故事海》这部卷帙浩繁的梵语故事集。这部改写本多少可以让人窥见原作的面貌。

《故事海》是用诗体写成的：全书分为18卷、124章、2.1万多颂。该书以优填王与其子那罗婆诃那达多的故事作为主干，插入太小故事350多个，其中既有神话。传说、寓言，也有童话和民间故事，内容驳杂而丰富。《五卷书》和《僵尸鬼故事》也被收到书中。《故事海》的意义绝不限于故事本身，它也是人们了解古代印度社会与文明发展的重要文献。至于它在艺术上的成就，我国梵语文学专家黄宝生先生已有精当的评价。他说：“《故事海》虽然以世俗故事为主，但其中许多故事的传奇性，在相当程度上还是依赖印度教和佛教的一些传统的宗教神话观念，诸如神、半神、魔、仙人、咒语、神通、业报、转生、下凡和变形等。这些神奇的或神秘的宗教色彩，与许多故事本身蕴含的趣味性和幽默感，形成了《故事海》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故事海》在印度和世界上的强大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离奇的故事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印度人民自古以来就表现出非凡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印度的寓言与故事文学的丰富与影响，远远超越了其他古代国家，在世界文明发展历程中占有独特的极其重要的地位。鲁迅先生十分推重印度文学。他通过汉译佛经读到过许多印度寓言。他对于这些充满智慧与哲理的预言情有独钟。他曾经说过：“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印度除了寓言如林如泉之外，故事也似河似海。它们随商人和僧侣的活动而四散传开。着名的如古希腊的《伊索寓言》和古代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都曾受到印度寓言或故事的影响。如今，它们不但是印度人民的传世遗产，而且也成了世界人民的文化瑰宝。

第二节古印度诗歌

如果说吠陀时代与史诗时代诗歌作者的身世不详或带有传奇色彩，因而被人们赞许为“瑰丽幽复”因而堪称“世界大文”的《梨俱吠陀》与两大梵语史诗《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可能属于集体创作，那么到了古典文学时代，梵语诗歌的创作便开始显现鲜明的个性化特色。

诗歌创作在这一时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

伐致呵利是梵语古典文学时期之初最引人注目的一位诗人。从其作品的流传与被引用的情况看，他大约生活在公元纪年初期。由于生平不详，也有的学者认为他是公元7世纪时人。诗人很可能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潦倒婆罗门文士，而且可能在爱情方面受过挫折。他的诗集《三百咏》在印度长期广泛流传。在1803年首次正式刊印前，各种抄本数以千计，由此不难看出他的诗歌受到人们的喜爱，影响十分深远。

这部诗集分为《世道百咏》、《艳情百咏》与《离欲百咏》三个部分，分别抒发了诗人对社会、爱情和出世的种种情怀，表现了对社会上层自讥刺和对自己悲苦际遇的不平。然而，他在感慨世态炎凉的同时，也颂扬了贫士不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铮铮傲骨。《世道百咏》和《离欲百咏》所收诗歌为格言诗，富于教诲及哲理意义。金克木先生的中文译本《伐致呵利三百咏》已于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下文引诗均出自这一译本，不再一一注明。

由于身处社会下层，伐致呵利与依附权贵的一般诗人不同。他不但能看清封建统治者的两面嘴脸，而且敢于撕下他们的伪善面具。诗集第59首写道：

又真诚，又虚假；又严厉，又甜言蜜语；又残忍，又仁慈；又贪婪，又慷慨大方；不断花费，又有钱财不断滚滚来；帝王行为像妓女，有不止一种形象。

不过，他也看到，帝王的荣华富贵绝不会长久。诗集第7首写道：

辉煌大厦，娇媚少女，华盖耀眼明，荣华富贵，恍如铸就，善业无穷尽；一朝破灭，宛如珠串，寻乐故相争，霎时线断，纷纷四散，转眼无踪影。

其中表达的对盛衰无常的看法，与曹雪芹《红楼梦》中“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他们的着眼点有所不同。

怀才不遇在封建时代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对于个人自然是一种悲剧。陶渊明不愿在官场同流合污，只能归老田园；杜甫徒怀济世之心，无奈无人赏识，仅能做个小吏；李白才华盖世，却屡遭放逐。伐致呵利的个人命运甚至不如中国封建时代的文人。

《三百咏》第4首写道：

能识者满怀妒意，有权者骄气凌人，其他人不能赏识，好诗句老死内心。

文字虽然简单，但诗人的一腔愤懑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诗人虽然困苦，却颇有节操。诗集第18首写道：

惟爱正当的生活，宁死也不陷污浊；决不向恶人乞讨，不对穷朋友求告，灾难中高自位置，追随圣人的行迹；这苦行如卧利刀，有谁人曾经称道？

伐致呵利在《艳情百咏》中描写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和美好的爱情，但又认为她们在爱恋时是“甘露枝”，在离弃时是“毒藤萝”.由于对社会和人生的失望，他又在《离欲百咏》中表现了对出世生活的向往，以在出家修行的过程中获得精神解脱。他的诗歌篇幅短小，语言朴素，感情真挚，直抒胸臆；诗人因此成为早期梵语古典文学中的一个代表。

马鸣也是一个具有古典风格的早期诗人。他还是一位剧作家和哲学家。由着名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于公元5世纪初译成汉语的《马鸣菩萨传》，虽然属于传说，但也多少包含一些有关诗人生平的信息。一般认为，他大约生活在公元1世纪后期至2世纪前期，为中印度侨萨罗国枳多城人。

他原先崇奉婆罗门教，后皈依佛门，思想体系基本属于小乘部派。

当印度西北部的贵霜王朝攻伐中印度时，马鸣被掳走。他在同样信奉佛教的迦腻色伽的宫廷受到礼遇。马鸣一生着述甚丰。除了多部归在他名下的佛经之外，他还写了不少诗歌和剧本。他的诗作主要是长诗《佛所行赞》与《美难陀传》。他的三部戏剧残卷于20世纪初在我国新疆出土。

作为一个博学而虔诚的佛教信徒，马鸣创作《佛所行赞》与《美难、陀传》的主旨在于弘扬佛法。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他的代表作《佛所行赞》早在公元5世纪初就被译成汉语，传人我国。用汉语文言翻译印度古代诗歌，成为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梵语原着今只残存半部，而汉语和藏语译本却是全本。

中国译本的存在多少弥补了原着缺失的遗憾。顾名思义，《佛所行赞》就是佛的传记。诗人从释迦牟尼降生写起，一直写到他进入涅盘。佛的生平事迹，几乎巨细无遗。前14品写其家世、婚姻、出游、苦行、悟道等等，后14品写其初转法轮、度化弟子、讲道传教等等。虽然这部长篇叙事诗有铺陈与说教之嫌，但总体上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它在史诗时代之后开了长篇叙事诗的先河，因而在印度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迦梨陀娑是印度梵语古典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他是印度与世界公认的大诗人与大剧作家。他的名声在印度一直长盛不衰，他的作品在翻译成外国语言后也一直受到高度评价。他使梵语诗歌与戏剧的创作达到难以企及的峰巅。可以说，他是印度古代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巨：擘。印度近现代文学巨人泰戈尔将迦梨陀娑奉为楷模，曾经写诗对这位古贤表示由衷的敬仰。就名声、成就与影响而言，两人一前一后，形成印度文化与文学历史上双峰并峙的现象。1956年，迦梨陀娑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列为该年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然而，迦梨陀娑这样一位文学大师的生平，却近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18世纪以来，印度及世界各地众多梵语学者曾经多所探索，对他所生活的时代提出各种假说。目前，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他大约生活在公元4世纪下半叶至5世纪上半叶，相当于我国的东晋与南北朝时期。印度着名历史学家高善必在其史学名着《印度古代文化与文明史纲》中就持这一看法。中印两国的文化在这一时期都获得了巨大发展。

印度在这一时期出现迦梨陀娑这样伟大的诗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般认为，他诞生于印度圣城优禅尼，即今中央邦的乌贾因。该城是古代印度重要的政治经济中心之一。从他的作品看，他对这座城市相当熟悉，因此他至少曾经在这里长期生活过。据传，他是超日王的宫廷九宝之一。所谓超日王，很可能是指笈多王朝的旃陀罗·笈多二世。

因此，他大约活跃于这位国王及其子鸠摩罗·笈多一世父子两代统治时期（380~455年）。由于生平不详，有许多关于他的传奇故事。A.L.巴沙姆根据作品推断，迦梨陀娑是个开朗、文雅之士，同情别人的苦难，理解妇孺的情感，热爱花木鸟兽。

虽然归在迦梨陀娑名下的作品很多，但真正属于他的诗歌为长篇抒情诗《云使》、抒情诗集《时令之环》（或译《六季杂咏》）、叙事诗《罗怙世系》和《鸠摩罗出世》四部，而《云使》是他诗歌之中最有影响也最重要的代表作。即使他没有写过其他作品，仅这一部长诗就足以使他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永恒的地位。

《云使》在印度各种地方语言译本甚多，最早的外语译本则是约13世纪时的藏语本。1813年，英国学者霍勒斯·海曼·威尔逊将其译成英文。后来，德文、法文等欧洲文字的译本相继刊行。德国大诗人歌德读过威尔逊的译本，对《云使》十分赞赏。1956年，金克木先生的中文译本问世。下面所引诗句均出自他的译本，同样不再一一注明。

《云使》由115个诗节组成，每个诗节分为4行，整部诗又分为“前云”与“后云”两部分。它表现的是一位身处南方的药又对在北地的妻子的浓烈的眷恋之情。夫妻因天各一方而相思本是人之常情，但迦梨陀娑写得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一唱三叹，荡气回肠，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与和谐。此外，他的视角相当新颖，想像力相当丰富；在他的笔下，云彩有了鲜活的生命，可以充当人的使者。中国古人有鱼雁传书之说，也有托人带信之说。让云彩给人带信，确乎十分浪漫，也非常大胆。

这位药又是印度的财神俱比罗的侍从，本来住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区的圣城阿罗迦，但由于疏于职守而冒犯了自己的主子，于是被贬谪到今中央邦的罗摩山苦行林中，接受为期一年的惩罚，被迫品尝与美丽的妻子分离的煎熬与痛苦。雨季到来时，他看到一片雨云飘过长空前往北部山区，油然而生对妻子的思念之情，于是向雨云倾吐心事，拜托它为妻子带去自己平安的消息。诗的前5节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从第6节起文气一转，成为药又对云使的直接诉说。诗人首先借药叉给雨云指点前往阿罗迦的路线，以优美的诗句描绘了它将飘过的大地、河流与城市。

在那有藤萝亭盖给林中妇女享用的山头，你稍停片刻，倾出水后，以轻快的步伐前进：

你将看到那在嶙峋的文底耶山脚卞的列瓦河，分为支流，仿佛象身上装饰的彩色条纹。

河流为树枝阻滞，因醉象的津涎而芳香扑鼻，你喷出了雨，饮一饮河水，再向前移动；云啊！你精力充盈，风就不能轻易将你戏弄，因为一切都是空虚就变轻，丰满就变重。

看到迦昙波花的半露的黄绿花蕊，和处处沼泽边野芭蕉的初放的苞蕾；嗅到了枯焦的森林中大地吐出的香味，麋鹿就会给你指引道路去轻轻洒水。

这是诗人想象从高空中看到的地面景象。接着，药叉告诉雨云不要错过繁华的人问天堂优禅尼城：

虽然在你的北行的道路上有些曲折，可是别放过不看优禅尼城的亭台楼榭；

那儿城市美女为闪电所惊眩的媚眼，你若不去欣赏，就是虚度了年华。

黎明时分由湿波罗河上吹来的阵阵微风，使湖鸟的陶醉的响亮的爱怜--呜声格外悠长；

它结交荷花，因而芬芳，令人全身舒畅，祛除女人行乐后的疲倦，像宛转求告的情郎。

从窗棂中逸出的熏头发的香气使你更加丰腴，家孔雀也以舞蹈作礼表示戚谊；

印着美女脚底胭脂的楼台飘散花香，你看到这富丽景象便会失去旅途的倦意。

药叉又绘声绘色地向雨云描绘了自己故乡阿罗迦迷人的气象、欢乐的生活、自家的方位以及因相思而憔悴的妻子的种种情态。他让雨云转告妻子，自己对她一往情深，无比眷念，而他们的重逢也将为期不远。在迦梨陀娑的笔下，那位少妇“唇似熟频婆，腰肢窈窕，眼如惊鹿，脐窝深陷，因乳重而微微前倾，以臀丰而行路姗姗”.我们从中似乎可以看出诗人本人和古代印度社会对女性的审美标准。

《云使》第105节历来为人传诵与引用：

我用红垩的岩石画出你由爱生嗔，又想把我自己画在你脚下匍匐求情；顿时汹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在画图中残忍的命运也不让你我亲近。

这样的诗节充分表现了诗人在遣词造句方面无与伦比的能力。细腻的情感，优美的语言，清新的譬喻，和谐的韵律，再加上丰富的修辞技巧，使这部抒隋诗达到了梵语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云使》问世以后，风靡印度，后来的梵语诗人以及俗语诗人多有仿作，但均难以望迦梨陀娑之项背。

《时令之环》属于迦梨陀娑的早期作品，为六组抒情短诗，分别描绘夏季、雨季、霜季、寒季与春季的自然景色和男女爱情。叙事诗《罗怙世系》可能是诗人后期的作品。它取材于印度史诗和往世书，分为19章。共有1579个诗节。罗怙是史诗《罗摩衍那》之主人公罗摩的曾祖父。《罗怙世系》虽然以罗摩传为中心，但是却增加了罗摩的祖先与后代的故事。诗人从罗摩的高祖一直写到罗摩的孙子及其后21代国王的事迹。罗摩的故事占全诗的7章，内容显然比《罗摩衍那》简洁。

诗人通过这部帝王世系，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诗中许多段落极其优美。因此，这部长诗也一直是印度古典诗歌的一个卓越范本。

《鸠摩罗出世》取材于往世书等古代印度教神话传说。全诗分为17章，但一般认为前8章为迦梨陀娑所创作，后9章则系他人续作。诗歌描述毁灭之神湿婆与雪山神女乌玛的恋爱与婚姻。湿婆当时断念屏欲，正在雪山苦修，可是由于魔王多罗迦在天界和人间作乱，梵天建议众天神促成湿婆与乌玛的婚姻，以让他们生出的儿子鸠摩罗统帅诸神消灭多罗迦。

战神鸠摩罗一战获胜。这部诗虽然是一部宗教诗，而且其中人物都是神话人物，但诗人却营造出了浓郁的世俗生活的气息。例如，诗中对喜马拉雅山脉风光的摹绘，以及对与人间婚姻程序无异的神仙婚礼的描写，就都是世俗性的。同样，这部诗中也蕴含着诗人的政治见解。

在迦梨陀娑之后，还有几部长篇叙事诗问世。它们同《罗怙世系》及《鸠摩罗出世》一并称为“大诗”.它们在形式上取法迦梨陀娑，在内容上取材于梵语两大史诗。生活内容的贫乏和艺术思想的守旧，使得这些后来的诗人缺乏创新精神。于是，他们只能与前人陈陈相因，并且只能以雕琢写作技巧为能事。这种大诗在梵语古典文学的后期竟然成为一种写作模式。不过，六七世纪之交时的诗人婆罗维的长诗《野人与阿周那》却是其中一部优秀作品。7世纪后半叶时的诗人摩伽的《童护的伏诛》有模仿《野人与阿周那》之嫌，表现出了强烈的形式主义倾向和对文字游戏的癖好。

与以上两人大约属于同一时代的鸠摩罗陀娑和跋底，分别写了《悉多的被掳》和《十首王的伏诛》。它们显然取材于《罗摩衍那》。大约生活于11世纪时的诗人比尔诃那的《遮娄其王朝史》与大约生活于12世纪时的诗人迦尔诃那的《王河》都有《罗估世系》的影子。这两部王朝史不乏歌功颂德的内容。后者名义上是写加湿弥罗（克什米尔）国王朝的历史的，但却绝对不是一部信史，仅可能有一些薄弱的历史因素。

12世纪时孟加拉诗人胜天的《牧童歌》描写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牧童黑天与牧女罗陀的爱情。它虽然是一部颂神诗，但却透出了世俗生活的气息，表现出民间文学的影响。它既是梵语古典诗歌的回光返照，也是近代语言文学草创时期古典风格的先声。

第三节古印度戏剧

戏剧是梵语古典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印度戏剧的起源虽然不详，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吠陀时期的宗教节日中，已经出现了带有戏剧性质的表演，如舞蹈和哑剧等。这些表演的目的显然在于取悦神灵，并为一般民众增添娱乐。在印度传统的迎神赛会上，完全可能有具备戏剧雏形的表演形式。

由于亚历山大大帝在公元前4世纪后期入侵印度后在印度西北部出现了希腊人的居留地与政权，从而在客观上为古代希腊文化与印度文化的交流创造了条件，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印度戏剧可能是在希腊戏剧的直接影响下产生的。着名梵语戏剧《小泥车》就被认为至少在表面上与希腊剧作家米南德的新戏剧有相似之处。希腊人在大夏建立的王国的宫廷中，可能曾经上演过希腊喜剧，从而激发印度诗人以这一宫廷艺术形式创作了最初的梵语戏剧。

由于缺乏史实佐证，这还仅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推断。无论如何，印度戏剧产生的时间是在公元纪年之前。公元前后问世的《舞论》是印度最早的一部戏剧理论专着，从书中对戏剧艺术的精湛论述判断，当时印度的戏剧艺术已经趋于成熟。《舞论》正是对当时戏剧创作与实践的一次极其重要的理论总结。

古典梵语戏剧在世界戏剧艺术之林中独具特色。现存梵语戏剧数量不少，篇幅长短不一，既有独幕剧，也有多达十幕的多幕剧。通常由男女伶工组成的职业剧团演出，但也有由国王与后妃在宫中以自娱为目的的表演。

职业剧团常出没在王宫或富人宅邸，在节日期问也到寺庙庭院为公众演出。演出时在舞台与后台之问设置幕布，但在舞台与剧场之间却没有幕布。舞台上不置布景，道具十分简约，但剧中舞蹈语言却可以使故事情节明白如画。经常看戏的观众根据演员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就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或做什么。演员的服饰也都有一定之规，所以剧中英雄、神仙、妖魔、恶棍、小丑等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辨认出来。这与京剧的脸谱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演出开始时通常有一段献诗，然后是开场白或序幕，由舞台监督以幽默的语言引出主要演员并介绍即将上演的戏剧的作者、名称及性质。

剧中主要对白为散文，但其间通常插有大量诗歌，供演员吟诵。韵文与散文的比重大体相等。这就使梵语戏剧具有浓郁的诗意。梵语戏剧并不十分讲究欧洲古典戏剧创作中所严格遵循的定律，时间与空间的跨度可以非常之大。由于印度人天性乐观，其人生哲学主张为欢乐而生存，因此在印度戏剧中悲剧犹如凤毛麟角。几乎所有的戏剧均以大团圆收场。当然，这并不是说剧中没有令人悲痛或伤感的场面。

因此，梵语戏剧基本上是喜剧，有些则是悲喜剧。类似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或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那样的悲剧，在印度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印度人对于传奇剧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悲剧的兴趣。梵语戏剧一般取材于神话或英雄传奇，但也有表现世俗故事的。为了增加喜剧气氛，剧中往往要安插一个小丑。这种角色通常是一个形貌丑陋的婆罗门，多为国王的弄臣，专司插科打诨，以引人发笑。在梵语戏剧中，不同的人物讲不同的语言。社会地位高的人物讲梵语，社会地位低的人物，其中包括丑角和妇女，则只能讲各种俗语。梵语戏剧中的语言差异，表明当时社会等级制度无所不在。

现存最早的梵语戏剧是上文提到过的佛教诗人马呜的三部戏剧残卷。它们是20世纪初在我国新疆发现的。马鸣的九幕剧《舍利弗传》写的是佛陀的两大弟子舍利弗与目犍连如何皈依佛门的故事。从人物、语言、结构等方面看，马鸣的剧本中规中矩，属于成熟的梵语古典戏剧。

现存最早的完整的剧本则是归在跋娑名下的13部戏剧。20世纪初期，一位印度学者在南印度一座寺庙的藏书中发现了《惊梦记》等13个剧本，并从1912年起将它们陆续刊行。这13个剧本无一署名。然而，根据校刊者的研究，它们是梵语古典文学时代初期着名剧作家跋娑的作品。立论的重要依据是，在后来的其他梵语戏剧作家的作品中曾经提到过跋娑的名字和他创作的《惊梦记》。

此外，这些戏剧带有民间戏剧的朴素风格，剧中诗歌样式多与史诗相同。因此，它们属于从民间戏剧向文人戏剧过渡阶段的产物，与跋娑所处时代并不相左。虽然跋娑在古代就已驰名并且受到后世赞誉，但却生平不详。一般认为，他大约生活在马鸣与迦梨陀娑之间，即公元275年至325年之间。他可能做过宫廷诗人。

跋娑的剧作主要取材于梵语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及《故事海》等。六幕剧《惊梦记》被普遍认为是他最优秀的作品。它取材于古代印度流传十分广泛的关于优填王的传说，最初见于《故事海》中。剧中写到，犊子国优填王疏于朝政，以致国势日蹙，引来强敌进犯。

在兵临城下之际，大臣负轭氏与王后仙赐定计，伪造自己与仙赐双双被大火烧死的假象。随后，他带领仙赐前往摩揭陀国，设法让仙赐成为莲花公主的仆人。

在负轭氏的安排下，摩揭陀国王提出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优填王。

就在优填王与莲花公主举行婚礼之时，仙赐受命为后者编制婚礼花环，心中充满痛苦。仙赐陪伴莲花公主游园，优填王与弄臣到来。两位女子躲避到藤萝亭中，偷听他们说话。弄臣问优填王究竟更爱哪个王后。

获悉优填王依然心系自己，仙赐深感欣慰。莲花公主不但没有心生妒意，反而大度地赞许优填王不忘旧情。优填王伤怀落泪，为了不让莲花公主发现自己的隐情，竟称自己被花粉迷眼。一天，优填王在梦醒之时撞见仙赐，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产生了幻觉。最后，优填王借助摩揭陀国的援兵，收复了自己的国土。

结局自然是真相披露，皆大欢喜。通过以上剧情勾勒不难看出，跋娑的代表作《惊梦记》剧情结构已经相当曲折复杂。其实，它在通过缔结婚姻以救国家于危亡的背景下，表现的是优填王对爱情的专一态度。

剧中人物对话生动有趣，令人击节。跋娑的六幕剧《宰羊》与四幕剧《善施传》都以爱情为主题，创作素材来源不详，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它们具有极大的独创性。后者可能为梵语名剧《小泥车》所本。

迦梨陀娑不但是梵语古典文学时期最杰出的诗人，而且是整个梵语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剧作家。他在印度戏剧文学中的地位，丝毫也不亚于莎士比亚在英国戏剧文学中的地位。他实际创作了多少剧本，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从他长篇叙事诗的创作看，他应当是一位多产而勤奋的作家。从他对戏剧的钟情与才能看，从当时社会对戏剧的推重与需求看，他的戏剧作品数量应该不在少数。然而，留存至今并被确认为他的作品的只有三部。它们是《摩罗维迦和火友王》、《优哩婆湿》（或译《广延天女》）与《沙恭达罗》。他的一些戏剧作品很可能已经散逸。他的戏剧作品的数量虽然仅为莎士比亚戏剧作品的十几分之一，但已足以表明他的才情不在后者之下。

《摩罗维迦和火友王》是一部五幕宫闱喜剧，剧情时代背景为公元前2世纪摩揭陀国巽伽王朝时期，故事发生地为印度历史名城华氏城。

摩罗维迦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公主，因战乱而投到火友王宫中当了奴隶。

王后发现火友王钟情于摩罗维迦，决计不让他们见面。一天，火友王在花园邂逅摩罗维迦，不禁向她倾吐衷肠。王后闻讯将她投入地牢。然而，在弄清摩罗维迦的真实身份之后，王后同意她与火友王结为伉俪。

这部表现帝王宫廷艳史的作品，在内容方面显然曾经借鉴跋娑的《惊梦记》，但在思想境界方面却未能超越前人。

不过，这部作品的戏剧性十分突出，并包含了许多精警的语句。由于这部作品与迦梨陀娑的其他两部作品存在较大差异，有些学者对其作者身份提出质疑。但实际上，这部作品很可能是迦梨陀娑的试笔之作，即他最早的作品。其实，这样的现象在许多作家身上都发生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与他的《哈姆雷特》即不可同日而语。

《优哩婆湿》是一部五幕神话爱情剧，系迦梨陀娑成熟时期的作品，全名为《凭勇力获得优哩婆湿》，取材于印度一个非常着名的古代神话传说。从《梨俱吠陀》到《故事海》，许多文献中都记载了这一故事。剧中写道，勇敢的国王补卢罗婆娑从恶魔手中救出被劫持的美貌绝伦的天宫歌伎优哩婆湿，结果两人一见钟情。国王回宫之后，难以忘怀优哩婆湿；优哩婆湿返回天庭后，对国王亦思念不已。

两人备尝相思之苦。于是，痴情的优哩婆湿悄然下凡，来到国王的花园与他见面。恰在此时，天使传信，让优哩婆湿回天国演戏：两个正在幽会的恋人黯然销魂，依依惜别。优哩婆湿在演戏时神不守舍，出了差错，被贬下凡。天神因陀罗同情优哩婆湿，让她到国王那里去，允诺她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可返回天宫。两人由是得以缔结姻缘。然而，优哩婆湿因为忘记戒规而变成一株蔓藤；国王失魂落魄，到处寻访失踪的妻子。由于一块神奇的红宝石的作用，优哩婆湿最终恢复原形。

一天，优哩婆湿托人抚养的儿子因违犯净修林戒规而被送回。优哩婆湿见到儿子亦喜亦悲。面临生离死别，两人痛不欲生。这时，天使前来传达因陀罗的命令，准许他们终身相伴。在迦梨陀娑笔下，古老的故事有了新意：一个天女为了追求爱情，不惜冲破天庭的羁绊，成了勇敢的化身。她与我国古代神话故事《牛郎织女》中的织女颇有相似之处。《优哩婆湿》不仅内容美好，情节曲折，富于戏剧性，而且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因而极具艺术感染力。季羡林先生已将该剧译成中文。

《沙恭达罗》是一部七幕爱情剧。这是迦梨陀娑三部戏剧中的代表作，也是梵语戏剧文学的最高典范。剧本全名为《凭表记认出沙恭达罗》。它是剧作家三个剧本中篇幅最长的一个。这一点也许并非偶然：这部戏剧产生于作者创作鼎盛时期，他将自己的激情与才华全部倾注到该剧中，寻常篇幅显然难以满足需要。剧中人物近40个，剧中诗歌近200首。剧本诗情洋溢，所以是一部名副其实的诗剧。剧本的背景是印度传说中的远古时代。剧中故事在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已有雏形，后来在《莲花往世书》中又有所发展。迦梨陀娑全新的创作手法使这个古老的故事变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魅力无穷，传遍世界。

剧本第一幕写国王豆扇陀狩猎时追逐一头小鹿，来到一座风光旖旎的净修林中。他本想拜见干婆大师，却与后者的养女沙恭达罗不期而遇。正值妙龄的沙恭达罗本是绝代佳人，又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因而分外楚楚动人，引得国王神魂颠倒；与此同时，沙恭达罗也对英武的豆扇陀一见钟情，含情脉脉。第二幕写国王由于爱上沙恭达罗而无心狩猎，借口需要保护净修林而滞留不去，其实是想追求沙恭达罗。

第三幕写沙恭达罗由于堕入情网而形容憔悴，郁郁寡欢，斜倚在一块铺满花朵的石头上，向两位一道修行的女友倾吐自己内心的秘密：她已经爱上国王，但又怕遭到拒绝。躲在一旁的国王听了她的情话正中下怀，于是走来吐露自己的真情。两位女友借故离开，任由他们享受爱情。第四幕写国王与沙恭达罗以一种传统方式自主结婚，然后返回京城。临别之际，他将一枚镌刻着自己名字的戒指作为信物留下，许诺随后派人前来接沙恭达罗进宫。孰料，国王走后，沙恭达罗由于思念国王而心不在焉，对于一位前来造访的大仙竟然视而不见，于是受到后者的诅咒：沙恭达罗将被自己的情人遗忘，除非他再看到自己留下的信物。

果然，国王回官很久依然没有派人前来迎接妻子。

此时，干婆回到净修林，决定将已有身孕的沙恭达罗送进宫中。她踟蹰不前，依依惜别。剧作家以浓郁的诗情着力渲染了这种离愁别绪，为剧情的转变做了铺垫。第五幕是全剧的高潮，写沙恭达罗到京城面见夫君，但国王早已将她忘得一千二净。沙恭达罗想起国王给她的信物，却发现自己的指环已经失落。听到国王无礼的嘲讽，沙恭达罗痛斥他是卑鄙无耻、口蜜腹剑的骗子。沙恭达罗被国王遗弃，但却被生母接回天宫。戏剧冲突在这一幕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第六幕写一名渔夫在出售一枚带有国王名字的戒指时被捕，原来他是从剖开的鱼肚中找到这枚戒指的。国王见到自己送给沙恭达罗的戒指，恢复了失落的记忆，不禁悲从中来，同时为自己的薄幸而悔恨。

第七幕写国王在协助天神战胜恶魔后返回人间，在途经金顶山时邂逅自己与沙恭达罗的儿子婆罗多。夫妻相认，阖家团圆，皆大欢喜。剧本结构严谨，人物个性鲜明，语言优美清新。它还体现了印度传统味论诗学的审美原则。剧本的中文译者季羡林先生认为，《沙恭达罗》是一部“万古长新的不平凡的诗篇”，可谓恰如其分。

《沙恭达罗》早已被译成多种印度近现代通用的地方语言；印度人民对这一国宝的喜爱与赞赏自不待言。英国学者威廉·琼斯于1789年将它首译成英文，1791年它又被从英文转译成德文。很快，这部东方名剧在西方引起轰动。德国大诗人歌德、席勒等都高度称誉这部诗剧。歌德有一首赞美《沙恭达罗》的诗，早就被同样酷爱这一诗剧的孤僧苏曼殊译成中文：

春华瑰丽，亦扬其芬；秋实盈衍，亦蕴其珍。

悠悠天隅，恢恢地轮；彼美一人，沙恭达纶。

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曾两度在北京隆重演出《沙恭达罗》，获得极大成功。

除了迦梨陀娑之外，印度还有许多梵语戏剧家，他们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几乎与迦梨陀娑同时的首陀罗迦的十幕剧《小泥车》，被认为是印度戏剧中最具现实主义精神的一部戏剧。它写的是一个穷婆罗门善施与名妓春军的爱情故事。剧情复杂，语言幽默，对城市生活的描绘十分到位。它曾多次在欧洲演出，获得赞誉。

我国有着名学者吴晓铃先生的译本。约生活于公元6世纪至8世纪之间的毗舍怯达多创作的《指环印》是一部政治剧，描写孔雀王朝时期的政事，剧情极其复杂，跌宕起伏，但处理得游刃有余。公元7世纪时善待玄奘的一代明君戒日王，也是一个剧作家。他的作品《龙喜记》、《钟情记》（或译《妙容传》）和《璎珞记》均十分出名，前两部为独具魅力的宫闱喜剧，后一部为宗教剧。

鉴于作者的特殊身份，有些学者怀疑这些剧本系由他人捉刀而成。

公元8世纪时生活在曲女城的大剧作家薄婆菩提，在梵语戏剧文学中声名仅次于迦梨陀娑。他流传至今的剧本有《茉莉和青春》、《大雄传》和《后罗摩传》三部。前者是一部爱情剧，后两部写的是罗摩的故事。

在薄婆菩提之后，梵语戏剧的质量江河日下。一直到11世纪，在300年左右的岁月中，梵语剧作家们的作品注重文学性而忽略戏剧性，以致不再适于演出。在穆斯林入侵之后，梵语戏剧终于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