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菩提寺
菩提寺

从菩提寺向西走半个小时,就是一大片芦苇丛。春生夏长,秋季飞花,令人神往。那里也有一条小河,紧连着水塘,类似于南辕河边的泥塘,只不过规模小得多罢了。

每天清晨和傍晚,吉星场都要在菩提寺和芦苇丛之间走一个来回,消除他对故乡的思念和焦虑。他已经两年没回老家,而这两年,老家的变化却时刻让他魂牵梦萦。前年暴雨造成的泥石流摧毁了黄泥村,淹没了鲤鱼村,最后,大量的泥沙淤积推移,毁掉了他曾经流连的那片泥塘。听说,南辕镇正在考虑搬迁的事。孤山的水土破坏严重,地质灾害频发,南辕河成了两岸百姓的心腹大患。

差点儿升格为副县长的阮籍功亏一篑,从洛城乡调进城里,做了县志办的普通干部。阮籍有心要研究黄泥村这次已经载入史册的大型泥石流,有空时间,便在孤山广泛调查。发生在他任上的这次地质灾害,实属意外。媒体上曾经有过报道,灾害原因被记者归结为孤山顶峰上的月亮草养殖基地破坏性开发。当初,阿瞒生物药业有限公司,作为洛城乡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无论是乡政府还是区政府、县政府,都在政策上大开绿灯,在环境测评这个环节有所疏漏。阿瞒公司在平整土地、修建便道和厂房工棚的时候,大量使用烈性炸药爆破山岩,直接造成山体坼裂。那场特大暴雨不过是个引信,引爆了这颗定时炸弹。阮籍在这个事情上有着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受到降职调离的处分。阿瞒公司是罪魁祸首,月亮草生产基地被彻底清除,孤山顶峰正在全力恢复生态。刘细君的父母把老家的楼房卖了,到了芙蓉市,住在她家里。刘细君现在根本不敢回木鱼县,她成了典型的过街老鼠,人人都在喊打。

刘细君脑子灵,她便在清凉山菩提寺附近租了一块三十亩左右的荒地,搞了一个中草药生产基地,专门培植当归。起初,刘细君是想继续培植月亮草,但月亮草只能生长在孤山那种独特的气候和土壤里。清凉山全年降水量偏少,且气温偏低。

吉星场到菩提寺,只是一个目的,照顾红尘。现在,能够照顾红尘的人只有吉星场了。红尘的姐姐红小妃,去年九月一个晚上,独自驾车驶入芙蓉江。第二天,她的死成了芙蓉晚报的头条新闻。据说她的公司资产被法院冻结,资不抵债。红小妃堕江之处,大片三色芙蓉开得绚丽。红小妃的死可能是比较浪漫的,欣赏了艳丽的芙蓉花之后,生命戛然而止。有人说是情杀,有人说是商业谋杀,有人说是意外。

得知这个消息,吉星场心中一阵悲凉。看着红小妃大红大紫,突然间又香消玉殒,人世无常之感,油然袭来。此前,多数时候陪伴红尘的人是红小妃,而不是他。不管红尘现在与她是什么关系,他觉得自己都有责任照顾好她,直到她恢复正常。二三子和鱼幼已经移民法国,与他们的女儿二丫丫在巴黎团聚。家庭残缺的是吉星场、红尘,两人虽然每天在一起,却是各怀心事。吉星场把红小妃的事隐瞒大半年,才告诉红尘。红尘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吉星场奇怪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红尘说,电视早就报道了。吉星场纳闷的是,红尘明明知道她姐姐出了事,却在他面前一再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经常追问,我姐姐到哪里去了?而当这个事实点破后,她又对她姐姐的死如此冷漠,轻描淡写。吉星场对红尘的畏惧感陡然增强,这个女人的举动,完全不像正常人,也一点儿不像疯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吉星场对自己的分析能力产生了怀疑。

此前,红尘反复追问,姐姐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吉星场撒谎说,红小妃出国去了,她嫁了个外国男人。红尘头脑清醒,立刻纠正说,出国去的是鱼幼,鱼幼才是嫁的外国男人,叫什么安德烈,对不对?吉星场每天来照顾她,红尘问,你为什么来得这样频繁?吉星场说,我现在当院长了,有时间管吉娃娃,顺便看看你,不可以吗?红尘叹息不已,热泪盈眶地说,算啦,你回去吧,我准备去找二三子,同他复婚,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又是好几周不回家来了。可是,一旦吉星场放手,不超过三天,红尘的病情立马加重,吉娃娃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劈空而来。

在华阳理工大学,吉星场侥幸地摆脱了那场影响深远的告状事件,活得比谁都潇洒自在。大学里,谁都不会介意他了,他的存在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当然也没有好处。他的说话和举动,无论怎样铿锵有力,在别人眼里和身上,都是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分量。一年多来,在华阳理工大学的生活,是他人生中最轻松却也是最无记忆价值的一段空白。他不知道人们为何会如此忽视他的存在,他仿佛变成了大学里的一棵树,长得很高却是在路边,偶尔有人注意,也不过是一个有色彩和形状的影子,一阵风就可以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他讨厌纷争,讨厌赤裸裸的交易,讨厌亲密无间的窥伺,讨厌无时无刻不在的精明算计。他像云一样飘逸,却把自己飘逸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荒野。

自从生病以来,红尘对别的事,记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唯独对礼佛烧香之事,从不含糊。她背着所有的人,向菩提寺捐了一笔上百万的巨款,扩建寺庙精舍。而且,建筑工人和建筑方案都由她控制。她聘请的专家连精舍的名字都想好了,名叫般若精舍。每个月,初一十五,上清凉山,进菩提寺,风雨无阻。这种陪伴,耗时长,让吉星场有些吃不消。今年,清凉山上,华阳教育学院那个办得不成功的挂牌学校正好被华阳理工大学拿过来,办成了一个二级学院,慕云雪征询所有人的意愿,希望有人主动到那里任职教书。吉星场第一个自愿报名,也是最后一个自愿报名,当之无愧,成了华阳理工大学清凉山分校的院长。

在相当多的人眼里,吉星场这种选择显得无比荒唐。他也在自我反省,这是不是一种堕落。照顾红尘,方便她进庙烧香,可能有这个原因吧。因为红尘信佛,吉星场出于好奇心,开始翻阅佛经,但他只是把佛经当成一本书、一门学问,他不可能像红尘那样对神佛五体投地。同样进寺庙,吉星场和红尘对佛的理解完全不同,相互之间找不到共同的话题。红尘长期烧香,认识了一大群虔诚信众,都是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中老年妇女,她也算在寺庙里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和归宿。

红尘信她的佛,不给吉星场添麻烦。吉星场在清凉山的破房子里,研读自己的专业书籍。这样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日子,给了吉星场喘息之机,他总算可以苟延残喘了吧。从前,读书的时候,总是有远大得不得了的志向和追求。后来发现,能够过一种普通的正常人生活,就相当不容易了。现在,吉星场把人生的理想定位于安静地读书,目标一降再降,不能再无休止地低下去了。

吉星场的学院,在菩提寺前面,刘细君的当归生产基地,就在菩提寺背后。清凉山不适宜月亮草的生存,刘细君试过几次,彻底放弃了。吉星场前脚刚到,刘细君后脚就跟上来了。但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直接接触交谈。工作忙碌起来,两人都坐在车里,两辆车擦身而过,或前后相续,连招呼都没有。闲暇之时,吉星场陪红尘在附近散步,远远地看见刘细君,两人都会刻意避开。红尘眼睛明亮,她总是最先发现刘细君,并且把这个消息告诉吉星场。吉星场安慰道,别管她,我们走自己的路。有一次,三个人不巧在芦苇丛碰面了,吉星场和刘细君主动地转过身子,尽量不看对方。红尘则坦然地同刘细君打招呼,脸上没有任何怨恨和不满。吉星场对红尘的这种变化感到惊讶,她的内心平静温和,表里如一,没有掩饰伪装。刘细君的出现没有让红尘产生不安全感,吉星场开始佩服红尘的这种心力。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红尘,到底是从哪里获得这种力量的呢?

吉星场走在芦苇丛中,心却飞到了几公里外的菩提寺。傍晚时分,彩霞满天,山里云遮雾绕,草木浸润在雾气里,静谧的小路上,传来悠扬的钟声。红尘听到后,欣喜地向着寺庙走去,把吉星场一个人撂在水塘边。看得出来,现在的红尘内心不那么依赖吉星场,她的力量可能在寺庙里,那里众多装饰华丽威严的佛像,真的会让她强大么?站在芦苇丛中,吉星场只感受到秋风的凌厉和自身的渺小。无论是怀乡还是怀人,都是内心虚弱的表现。刘细君在山上的时间很多,要与她见面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但吉星场不愿意主动去找她,刘细君似乎也不愿意别人去破坏她平静的生活。有一次,在微弱的夕阳光里,吉星场发现刘细君脱下外衣,柔软纤弱的身子游动在芦苇丛。他的心开始乱起来,好像河流突然出现上涨的洪水,浩浩荡荡,放纵恣肆。他差点儿赶过去,紧紧搂住那个充满温度和芬芳的身体。但走了几步,他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在清凉山居住不到半年,红尘居然和刘细君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们之间形成了秘密的友谊,一直把吉星场蒙在鼓里。只要高兴,红尘就会到刘细君的当归生产基地,帮忙除草、施肥。劳动一整天,带着疲惫回到家里休息。刘细君有空的时候,或开车或步行,总要带着红尘到山里采集野菜野果,一边欣赏景色,红尘回来时什么忧愁都忘掉了。现在的红尘,所作所为,比起从前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而刘细君那个弟弟刘秀儿大专毕业,一直在芙蓉市闲着,昏天黑地打游戏、泡女人,刘细君也不着急,仿佛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红尘的健康恢复得非常好,几个月没有出现精神失常之举。吉星场对红尘精神状况的改善极为满意,他忘掉了置身荒野的不快,沉浸在对新生活的向往之中。虽然他减少了陪伴红尘的次数,但为数不多的同行总是令他无比轻松,他明白这种轻松源于今昔强烈的对比。红尘给予他的不再是无尽的压力和焦虑,相当于在某种程度上,把他的生活空间释放大了一些。他甚至一度想象过,和红尘复婚后的幸福生活场景,如果吉娃娃意愿强烈,如果红尘继续保持这种精神状态,什么好事都有可能出现。现在,他是多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舒适啊!菩提寺一带,位于清凉山的中段,海拔大约在一千五百米左右。住在清凉山上,吉星场觉得自己离天空近了,心中装着的是一些简单而巨大的事物,比如太阳和月亮,带着寒意的星空,时刻变动不居的云雾。芙蓉市熙熙攘攘的几百万人、几十万辆车、数万幢楼和蛛网般连接的街巷和道路,全都在视野之外,因为遥远而渺小。

农历四月初八,传说中的如来佛生日,菩提寺要举行盛大的祭拜仪式。红尘为此提前一个月进行准备,她必须紧随三十信众,从菩提寺向清凉山上行,直接抵达山顶的妙高寺,那里有一尊青铜塑造的大日如来佛像,重达三千吨。往来时间大致需要两天,红尘准备好干粮、寒衣和雨伞,穿得干干净净,面带红光。不过,出发那天早晨天气不好,清凉山飘起小雪,吉星场担心红尘出问题,便阻拦她出门。听说,清凉山的顶峰是雪山,终年积雪,温度从未超过三度。

在这个事情上,红尘暴露了久违的执拗和蛮横。她主意已定,同吉星场交谈时带着神的旨意高高在上,藐视红尘中的俗人。吉星场见她实在要去,打算请假陪她走一趟。红尘冷笑道,你又不信佛,去凑合什么?吉星场说,充当义务保安,保护你可以了吧?红尘认真地笑道,你有七情六欲,去了会玷污佛地,还是不要去了。吉星场还要坚持,红尘放低了声音嘲讽道,刘细君闲着,需要男人,你还是去她那里吧。吉星场本意为红尘着想,遭她这样诛心,便不再坚持,只是让她把手机带着,万一应急还有用处。红尘很干脆,她连手机也不带了。一路那么多人同行,她操心这些干啥。再说,这次活动政府很支持,派了一些警察。沿途维持治安,吉星场的担心,确实像脱了裤子放屁。

旧历的四月天色,一阴就是冬天,空气冷飕飕的。清凉山上是小雪,野外更冷。像红尘这种人,固执是永远的,不在钱财这一方面,必然在鬼神方面。她不可能真正做到像吉星场这样的从容,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他们之间最终还是无法交流沟通的。吉星场缩着脖子,一个人走在水塘边,他在看芦苇的嫩芽抽出来没有。草枯叶落,山里一片空旷。冷风一阵一阵,从天而降,像要把人扑倒在地。吉星场习惯性地兜了一圈,准备回办公室看书。在菩提寺外,狭小的水泥路上布满泥泞和湿润的脚印。吉星场心绪不宁,缓慢地走着,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他的身后驶来一辆车,车窗打开,是刘细君嘴里喷着热气在招呼,他什么也没想,就直接上了车。刘细君的车开到清凉山下,沿着濮水河岸吃力地行驶了十来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的河滩。河水枯歇,砂砾累累,汽车竟然可以在上面通过。汽车轮胎溅起浅浅的水花,平静地驶到河对岸。刘细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放松脸得意地笑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汽车有气无力地经过河面,重新回到公路上,刘细君用脸摩擦着吉星场的脸,仿佛两块断裂的冰碰撞在一起。车外,豆子大的雨点飘打在车窗上,声音打碎了窗玻璃,直接刺入吉星场的心脏。他的左胸一阵痉挛,胸腔里砰砰乱跳。暮色提前降临,远处的山,近处的路,消失在黑色的雨水中。吉星场觉得自己整个人和刘细君也在同时消失,他伸出手,死死地抓住刘细君,声音极低地哀求道,救救我。刘细君双手捧着吉星场的脸,好像竭力地把他从水里往岸上拖。她的眼睛在安慰他,黑暗中,她流出的热泪像是鲜血,又像是火焰。

一天以后,吉星场躺在清凉山上一张温暖的小床上,反复地回想发生过的这个故事。一切都是蓄意而为,但看上去竟然像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偶遇,一个人的身体与另一个人的身体达成一种默契,在颠簸的路途中,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事前、事中、事后,吉星场一直处在高度的焦虑和自责中。他觉得自己和刘细君两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了盗贼之事,确实有愧于天下良心。刘细君赤条条一个人,不需要承担什么道德责任,她可以理直气壮、大张旗鼓地喜欢任何一个男人,但吉星场不可以。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红尘,尤其是她处在养病状态、把他视为精神支柱的时候,他干出这种事情真的名不副实,就是个伪君子。

已经发生的事把山上这段平静的生活完全打破了,即使红尘一无所知或者永远不知道,吉星场也觉得自己跌落于十八层地狱深处去了,他要为自己的罪孽忏悔。真不知道红尘是真的受到佛教感化或者是自欺欺人,朝圣回来之后,她的精神境界似乎更上一层楼了。红尘说,一个人做事,力量要源于内心。内心就是一盏小小的灯,内心之力,就是点燃灯,让灯发出的光芒。一盏灯,形体虽小,但点燃之后,光明可以充塞世界。红尘算是点燃了内心,她一举一动,都可以让光亮抵达周围的事物。吉星场刚好相反,几乎成了一个小偷或老鼠,畏畏缩缩,躲在阴暗角落。自己是一个影子,周围伴随自己的也是一堆阴影。

最近,他每天刻意躲避着刘细君,从不出门散步,出入都关好车窗,不让人发现他的面目。刘细君有几次大胆地把车停在门口,拼命给他打电话,他不敢应接。过了大半天才敷衍道,我很忙。红尘对吉星场和刘细君没有产生怀疑,她仍旧像往常那样去刘细君的当归生产基地参加劳动,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讲述一些逸闻趣事。吉星场听得胆战心惊,随时担心露馅,像个纸灯笼,要么被火烧成灰烬,要么被风吹得稀烂。红尘告诉吉星场,她有一个重要决定:下个月,出家当尼姑。

吉星场请她想清楚,要为吉娃娃的个人前途着想。红尘主意已定,铁的意志似乎不可更改。菩提寺的主持答应为她举行落发仪式,让她正式进入佛门,住进她资助修建的般若精舍。吉星场赶紧打电话把这个重要事情告诉刘细君,刘细君笑道,吉教授啊,这事我至少比你提前一个月知道了。吉星场沮丧地瘫软在沙发里,他不明白,刘细君为何也要像红尘一样瞒着他,拿他当傻子,当猴子戏耍,女人们真是可恶呢。

吉星场把这消息告诉吉娃娃,吉娃娃笑道,早就知道了。从吉娃娃那里,吉星场得知,红尘有此打算已非一日妄念,而是时日已久的深思熟虑。时间往前推,至少要算在红小妃出事前。车撞鱼幼、与二三子离婚、红小妃之死,几件大事累积起来,终于把红尘从俗世推向佛门。从考虑到正式公布这个决定,中间可能有多次犹豫和反悔,但大的方向已定,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