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疾 病
疾 病

大概有三年的时间,吉星场每隔几个晚上都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每次醒来,他都要迅速把梦的内容回忆出来,然后用笔记录下来。他发现,他做的梦真的是雷同的,所有的细节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梦见自己身着黑衣,在一个白色的洞窟里飞速坠落。与他一起坠落的还有巨大的太阳和月亮,远处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数不清的星星闪烁着光芒,也以同样的速度在下坠。

他第一次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周围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最习惯伸手的动作宣告失败,因为他感觉不到手在哪里。他连脑袋在哪里也意识不到,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尖叫完全是幻觉。他想伸直喉咙,张嘴尖叫,但喉咙和嘴巴也意识不到。他很恐惧,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是哪一天,早晨还是正午。一个人完全悬浮起来,与具体的事物脱离了联系。

只是刘细君一阵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刺眼的灯光,才唤起他身体的知觉。一个女人雪白的身子扛着一肩长发,像鱼一样游了过去。接着,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呕吐声,间杂着马桶巨大的轰鸣和回声。吉星场麻木的肢体开始复活,湿漉漉的皮肤一阵接着一阵发冷,全身的骨头酸涩,仿佛散了架似的,瘫软在被窝里。

他灭了灯,闭着眼睛,全力地回忆先前发生的事件。白酒在他血液里肆虐,高速地呼啸着,穿过他颈部的血管,像一群毒蛇,疯狂地钻进他的脑髓。他分明感觉到头颅里众多的毛细血管在剧烈疼痛,它们被酒的力量扭曲着,缠绕着,没办法想起什么具体的事物。

刘细君光着身子从卫生间跑回床上,哆嗦着,拼命地往吉星场怀里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荒唐的事情。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比想象的还要瘦弱。他摸着她身上一块块冰冷坚硬的骨头,感受到一种死亡的威胁。刘细君咳嗽的时候,胸腔里传出浑浊的声音。这声音牵动她的喉管和喉结,再移动到口腔里,同舌头和唾液一起蠕动。停止咳嗽之后,他又听见她腹部里剧烈的肠鸣,一阵古怪的声音,像黏稠的液体,贴着她的脊骨流淌,冷飕飕地,最后化成了一股风。

吉星场轻声唤醒刘细君,请她把衣服穿上。刘细君这才从床上缓慢地下地,打开灯,穿上睡衣。等刘细君重新躺下,进入梦乡之后,吉星场口里发出细微的叹息:这孩子,身体多么可怜呢。他不敢碰她的身体,那么瘦,皮肤那么白,脆薄得像丝绸,骨头那么明显那么细,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咔嚓一声断在皮肤里。

起床时,刘细君无论如何用力也挣扎不起,她哀求吉星场把她抱起来。吉星场摸摸她的额头,好像有一团火焰在飘舞。刘细君又咳嗽了,鼻涕口水弄得满脸都是,她说她热,要把衣服脱了。吉星场说,你又发烧了。刘细君平静地打开包,掏了一大把颜色各异的药物,塞在嘴里,喉结连续耸动,药物就下肚子里去了。吉星场递给她的开水遭到拒绝,她笑着安慰道,我平常吃药都不喝水,长期在外面跑,哪里有那么方便找水吃药呢。刘细君的笑从柔软变得坚硬,好像一把刀子,扎在她自己的脸上。

第二天早晨,太阳在赤城的大街上铺了一层金黄的亮光。吉星场带着刘细君,走在街上,他们的身影,在街边的花台上闪动着,好像夜晚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冷冷的掠过几丝青烟。吉星场请刘细君吃了赤城最有名气的麻辣牛肉面之后,仍然感觉到胃里是空虚的。街上行人稀少,很多上班族还未出门。刘细君不时用自己的脸去摩擦吉星场的肩膀,她的满足感充斥在眼睛里,火辣辣地射出晶莹的光芒。吉星场身体里飘荡着海椒和胡椒的粉末,吃到肚子里的面条,一点儿分量也感觉不到。他口腔里塞满了不断分泌出的唾液。嘴唇干裂,好像在流血。

吉星场没有丝毫犹豫,他马上要赶回芙蓉市。今天早晨,吉娃娃在电话里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回来。他预感到红尘那里可能出了大问题,按常理,吉娃娃每次与他通话都要闲聊半天,聊够了,才轻描淡写地提一下正题。吉娃娃这两个字,信息量极大,一路上他颠簸的脑袋都在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汽车站门口,刘细君用手捧着他的脸欣赏了五分钟,一句话也没说。她的眼睛与他凝视,除了不停地转动,什么也发现不了,肉眼无论如何是看不穿肉眼的。刘细君尝试着要看穿吉星场,吉星场也尝试着要看穿刘细君,这样看累了,一无所获。刘细君没有说出任何等待之类的关于未来的词语,她的身体沉浸在清晰而强烈的感觉之中,完全拥有现实的世界。吉星场开口说话,声音有些颤抖:昨晚,我喝醉了,对不起!刘细君笑道,我很清醒,与你无关,你走吧。

在吉星场回老家这段日子里,红尘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浑身乏力。这些时候,红小妃的表现还算对得起姐姐这个称谓。公司的事情处理得及时,没有产生任何负面效果。可能是为了庆祝她化险为夷的本事,她每天一定来红尘的家里陪着。医生说,红尘患的是重度抑郁症,精神疾病的一种,病人必须有亲属陪伴,不然,很容易发生自残甚至自杀的行为。

吉星场的到来也没能引起红尘的兴奋,她直挺挺地躺着,连眼珠子也不动一下。吉娃娃连说三遍“爸爸来了”,红尘仍然无动于衷。红小妃对吉星场的态度,与上一次相比,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把红尘到医院检查诊断的情况做了详细说明,包括她为红尘支付的费用。吉星场把钱付给她,红小妃大方地拒绝了。多年以来,红小妃希望红尘和二三子离婚的愿望终于实现,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踏进妹妹的家门而不被猜疑,这样的胜利来之不易。像她这样地位的女人,最需要的是荣耀与名声,二三子扫地出门,为她的道德正了名。在红尘面前,她才能够真正地抬起头来,体现大姐的风范。

吉娃娃说,红小妃每天都在拿钱给她用,她好像在弥补这些年来的感情债务。现在,吉星场看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基本恢复了平静,以前,只有诅咒和仇恨。红小妃是个单身女人,她的财富、年龄和婚姻,经常捆绑在一起,作为报纸和杂志的新闻卖点。红小妃今年成功地入选芙蓉市十大青年女企业家,下个月初,芙蓉市将举行盛大的颁奖仪式。颁奖地点选在芙蓉市国际商务会展中心,芙蓉电视台、华阳电视台将现场直播颁奖仪式。红小妃兴奋地掏出三张票交给吉娃娃,希望他们一家人到场助兴。吉娃娃首先表示要参加,现场有她最崇拜的一个香港女歌星来演出助兴。原来,吉娃娃催他回来是为了这个,他不禁哑然失笑。

自从红小妃与二三子出了丑闻,红尘对她这个姐姐的了解就越来越少。她的企业,她的财富,她的朋友,完全与红尘绝缘。尤其是红小妃的婚姻,她的男人是谁,这个问题就像红尘心头的伤疤,一提就鲜血直流,不提则痒得心慌。红小妃一个人住在芙蓉江畔,她的别墅占地两亩多。别墅周围广植芙蓉,别墅中有一口水塘,号称云梦泽,时常有白鹭掠起,云一样飞去。吉娃娃去过两次,每次都能在水塘里,逮住一只裹着泥浆、爬来爬去的小乌龟。红小妃分担了照顾红尘的事务,吉星场就可以专心干人文学院的工作了。

红小妃获奖的那天,她刻意穿上一件红色的唐装,上面绣着三朵巨大的芙蓉花。虽然天气阴暗,街道上刮着冷风,马上要下暴雨,但她的心情不错,吉星场、红尘和吉娃娃三个人都来了。芙蓉市国际商务会展中心的主体建筑,造型就是三朵相连的芙蓉花,色彩分别为白、粉、红。从会展中心的广场开始,一条宽五十米的云梦大道,两边矗立着的全是高大华丽的三色芙蓉。此时此刻,花事正当繁荣,来客见了,无不仰视叫好,纷纷摄影留念。吉星场拉着吉娃娃的手,另一只手握着红小妃的名片,对照着上面的三色芙蓉花,自然产生一种联想。十大青年女企业家的颁奖典礼,足足搞了三个小时,香港来的那个女明星的表演,不在状态,估计是出场费给少了。吉娃娃很失望,她不断地诅咒主办方。吉星场在那些企业家们长篇累牍互相吹捧的废话中,呼呼大睡而去,他又做了那个在赤城做过的怪梦,醒来时冷汗淋漓。红尘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笑声,她的内心失去了快乐,身体却在习惯于表达快乐。

走出会展中心,只见广场积水,四处散落着鲜艳的芙蓉花瓣。刚才,里面热闹地举行颁奖演出,外面却是狂风暴雨,云梦大道两侧的巨大芙蓉树被刮倒一大片,路上断落的树枝上,三色芙蓉花沾着雨水,好像在为刚才的灾祸哭泣。吉星场心痛这些芙蓉花,他请求红小妃停车,然后走出来,一朵一朵地从地上扶起,工整地摆放在路边。吉娃娃责怪道,爸爸无聊。吉星场内心叹息道,这些花本来是开放在空中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只有眼睛才有资格与它们接触。想不到一场灾难,树倒枝断,竟使得这些艳物堕入尘土,遭受路人践踏。

因为获奖开心,红小妃请吉星场、红尘和吉娃娃去她别墅里做客。吉星场没有走进红小妃的别墅,他在外面游荡,亲眼见识了那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云梦泽。小小水泽,周围聚集着奇花异石,各色名贵植物,自成一个天地。只是物小名大,总让人遗憾,特别是周围的围墙,堵断天空,居住在其中的人不免有坐井之感。红尘走进别墅,不到三分钟,就操起一根木棍,从红小妃的卧室里,追打出一个中年男人来。那男人穿着丝质睡衣,光着脚,不要命地逃窜,红尘握着棍子紧追不舍。追到水泽边,那男人情急之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断挥手示意吉星场救命。红尘举着棍子想揍那男人,却鞭长莫及。她神志不清,把这男人误以为是二三子,所以痛击不休。

吉星场一把抱住红尘,抢过她手里的棍子,那男人方才惊魂甫定,从水里爬上来,屁股拖着泥水,一溜烟跑了。红尘浑身战栗,她口里念着二三子,说要二三子来接她回家。吉星场大声地告诉她:我是吉星场。红尘满脸困惑说,我不认识吉星场。红小妃气急败坏地赶来,打了红尘两个耳光,愤怒地说,不要找二三子,早就死了。红尘一听,身体马上瘫软下去。红小妃说,吉星场,送她回家,我这里忙,恕不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