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 忌
在工作上,吉星场心里窝了一团火。对他来说,工作环境不像前几年那样宽松,束缚太多,规矩太多,禁忌太多,不仅干事放不开手脚,现在连说话也得察言观色、三思而行了。想来想去,可能是自己工作职位发生了变化造成的吧。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能够把自己的角色转换过来,心态当然调整不好。当领导,做的事情多,受到的指责和质疑就多。
坐在办公室,吉星场经常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中。长期以来,他养成了一种反思的习惯。他参加的会议多,态度也很端正,各种会议他都有记录。他发现,会议中提到的问题好像全都是针对他来说的。特别是慕云雪每次讲话声音很大,目光犀利,经常采用半点名或不点名的方式批评人,吉星场也会听得心惊肉跳,背后发冷。别人开会可以闭目打盹或者翻看手机信息,吉星场做不到,他心理素质不好。开会出来,在走廊上遇到慕云雪,吉星场也会面带羞愧之色,他觉得自己工作没做好,当然会产生负罪感。
最令吉星场苦恼的是,近来,慕云雪屡次在干部会议上公开点名批评他,指责人文学院的管理混乱,工作一塌糊涂。吉星场急得连续好几个晚上失眠,躺在床上苦苦反思,人文学院到底出了哪些问题。结果,脑子越想越乱,浑身乏力,连上班的时间都迟到了。走在学院新修的楼道上,他像一个头重脚轻的巨人,随时可能摔出栏杆,掉到楼下粉身碎骨而死。吉星场心里急,华阳理工大学的众多学院中,人文学院肯定不是最糟糕的,慕云雪为什么对其他学院的问题视而不见,独独对人文学院开炮呢?
他猜测人文学院可能有部分人对他有意见,暗中在告状。这个问题很快被他否定,他来人文学院不到一年时间,各种矛盾还没那么快就汇集到他身上。凭他的为人处世和人品可以判断,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或者,慕云雪火眼金睛,自己发现了人文学院的诸多严重问题,才发炮猛攻。吉星场觉得自己在工作中算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从来没有自我感觉良好过。他对人文学院的了解肯定比慕云雪要准确完全。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吉星场一身骨头却变得绵软无力,他垂头丧气,走在上班的路上。碰巧李白金风风火火走路经过,亲热地拍了拍吉星场的肩膀问道,老吉,生病了吗?吉星场本想点头,但突然摇了摇头。连续失眠,吉星场动辄发怒,他的心变得又冷又硬,对任何人都缺乏温情。以往,吉娃娃打电话来,他工作再忙,总要停下来,耐心地同她交谈几句。这几天,吉娃娃的电话一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是你妈妈的事情吗?我很忙,过几天再说。说完,就把手机关了。红尘打来的电话,他是不会回复的。红尘自讨没趣,连续几次之后,也不来骚扰他了。
有一次,他兴冲冲地赶到慕云雪的办公室,准备汇报工作,却在门口遇到小吕的阻拦。小吕是新招聘来的职员,对吉星场的认识似是而非,当然,对全校多数大学教师都是似是而非的。小吕仿佛完全不认识吉星场似的,冷冷地说,正在开会。连续多天,吉星场都被这尊门神挡在外面,他心里的火旺起来了。开什么会那么神秘,几天里不见一个部下呢?小吕可能是新来乍到,慕云雪交代什么,他就原封不动地转达什么。也许,慕云雪只是一时之言,说过之后,半个小时可能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这小吕的脑袋像个机器人一样,他就一直记得慕云雪说过的这句话。第四天,吉星场又来了,小吕还是无情地加以阻拦。吉星场也不敢造次放肆,他静静地站在门外守候,慕云雪总有出门来的时候。小吕还算心肠好,从办公室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走廊上,客客气气招呼吉星场坐下。
好不容易,过了三个小时,吉星场听见慕云雪在办公室咳嗽,估计要出门了,吉星场立马站起来,要去迎接。这时候,又有一个学院的院长来找他,被堵在门外。两个院长像小学生一样,在走廊里又足足守了两个小时,方才见到慕云雪出来。吉星场还没开口,慕云雪就果断地说,下午来,我有事。
吉星场明显感到慕云雪的语气不耐烦,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慕云雪有这么大的架子,心里像掉进冰窖似的,一股寒气从骨头里渗透出来。下午,当他再去慕云雪办公室的时候,慕云雪却是春风得意,满面和气,为吉星场泡了一杯茉莉花茶。慕云雪躺在椅子里,身体的疲惫和脸的倦容暴露无遗。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以前,慕云雪任何时候在公众面前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样子。看样子,他也遇到了烦心的事情。慕云雪简单听了几句汇报,快速说了几句话安慰吉星场,便拿着公文包匆匆往外走。从下午到晚上,他至少还要开四个不同层次的会议,其中,有三个会议他必须发言。吉星场准备了一肚子工作方面的事,一句还未汇报,慕云雪就这样走了。
吉星场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了慕云雪的冷屁股,心里略微有些不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社会上多多少少有些经历,怎么做起事来还是这么唐突?他原以为这几年来的行政历练已经把自己变成了铁臂铜身的硬汉,结果稍微遇到芝麻大小的事便乱了方寸,一下子被打回原形。最糟糕的是长在身体最高位置的脸,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完了。在年终茶话会上,吉星场端着酒杯走到慕云雪前敬酒,身后跟着几个部下,还没开口说话,端酒杯的手就在发抖。这个细节同时被在场的人观察到了,慕云雪,吉星场本人和几个部下。这个尴尬的场面不知道被谁加工成了一个有盐有味的故事,在吉星场身后悄悄流传。吉星场这样丢人的动作出现过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的脸是身体中最年轻的部位,同心脏紧密相连。只要有些紧张,心脏怦怦跳,脸就乱抽筋。
在这个方面,李白金的表现就大不一样。李白金挨批的时候,他端坐如佛,一张老脸深不可测,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修炼得像两枚黑漆漆的珍珠,闪着光芒,又极温润。吉星场不得不谦虚地承认,自己还是个毛坯,为人处世各个方面都很粗糙,貌似老练而徒具形似,在需要花费慢功夫的时候,最缺乏心力,不是奶油满脸就是青筋暴露。
吉星场察觉周围空气沉闷压抑,人与人之间基本不说话,心头立马就有一种暴雨将至的感觉。华阳理工大学沉浸在秋日阳光的温暖之中,一幢幢新修的高楼挡住了郊外的农田和青山,从天际线飞来的鸟群拍击着翅膀,努力地飞过大学上空,然后,到了远处,又恢复了优雅和闲适。被吉星场命名为濮水河的那条小河边,已经聚集着众多的塔吊和施工车辆。那条小河边即将出现一个大型楼盘,依山临水,号称盛世田园。吉星场不可能走那条路了,他只能站在人文学院的顶楼遥望。在新修的楼房和街道边,昔日的田野,偶尔会闪现一簇簇野菊花,它们古老的金黄色,丢弃在秋风中,让人们记住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历史。
然而,比起别的中层干部,吉星场看得出来,慕云雪是非常信任他的。在召集院长开会的场合,慕云雪只同吉星场一个轻松地聊天对话。换一个人说话,慕云雪立马金刚怒目,举轻若重,空气骤然紧张。院长们都羡慕吉星场获得的这种恩遇,这比在会上发十万元现金的奖励更令人嫉妒。在上下级之间,下级最重视的人际关系仍然是上级。离了上级,下级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干不了。吉星场觉得,支撑自己勇敢地走在行政这条路上的力量,就是慕云雪对他的信任。这很重要,他不需要把自己放在一种压力之下来工作,尤其是缺乏信任产生的压力。学院的事,必须得到慕云雪的直接点头才能做,不然做了也等于没做,做了还不如没做。与其他的同事,吉星场也尽量展示友善,没有必要把愉快的合作变成相互猜疑和防范。大多数人都心事重重、面色凝重的时刻,轻松惬意、没心没肺的吉星场反倒像一个小丑,只是吉星场暂时没有觉悟,在得意忘形的道路上独自徜徉。
后来,吉星场才听说,华阳理工大学有人联名写信反映慕云雪的问题。上级正在调查,慕云雪非常窝火。华阳理工大学内部正在纷纷传言写信的人和信的内容,引起很多人的议论和怀疑。这段时间,怪不得吉星场发现周围的人态度和神色这样变态走样,互相看人都很陌生,打招呼都嫌麻烦。幸亏吉星场请假离开了学校,省了许多麻烦。
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吉星场发现自己的神经性呕吐重新发作,来势凶猛。他想,这大概是失眠和焦虑造成的。不能让它占上风,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之中。他想起洛城乡的乡长阮籍送给他的特效药,那种叫月亮草的小草,现在,只有它才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不好意思给阮籍打电话索求那玩意儿,犹豫不决了几天,忍不住还是告诉阮籍,最近,他想回洛城乡去孤山顶峰看秋景。人家阮籍现在是乡党委书记了,说话更有豪情壮志:吉教授,随时欢迎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