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醉芙蓉
醉芙蓉

十多年不见,出现在吉星场面前的红小妃,是一位体态丰腴、衣着艳丽的中年妇女,吉星场大为惊讶。红小妃第一次踏进红尘的家门,动作举止略显生疏,她矜持地捂着自己的露膝短裙,坐在沙发上,反复地摆布她那只显眼的LV包。她那双腿尽管穿着棕色丝袜但还是挡不住皮肤的白皙,那可能是她身体为数不多还保留着青春迹象的部位。红小妃竭力想掩藏住她的美腿,而她精心装饰刻意张扬的脸,相比之下是那么颓废和萎靡。她的脸上堆积了过多的脂肪,一条又一条加深的皱纹,像黑色的小蚂蚁,在过去的岁月里爬行过来。一身珠光宝气,无法抹去精于算计的脑子造成面部近乎瘫痪的恶劣状态。

红尘头脑清醒了。她向红小妃介绍了三遍,方才把红小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红小妃傲慢地昂着头,她耳朵上的坠饰,展示着重力制造的美感。她那张略带歪斜的嘴,可能是长期对别人吹毛求疵产生的变位,不用说话,就可以判断,从里面无法诞生任何具有正面价值的词语。果然,红小妃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个小容器缓慢地啜饮几口,就问,吉星场,是不是还在乡下的农场打工?红小妃对吉星场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红尘大声说,啊,不,早已不是了!红小妃笑道,农场还发得出工资吗?红尘张开嘴,想要辩解,但她意识到:短时间内,一一纠正一个人的常识错误不那么容易。她告诉红小妃:吉星场在华阳理工大学教书,学院院长,博士。红小妃张开殷红的小嘴,呵呵笑道,慕云雪嘛,老慕,不,小慕,我经常同慕云雪在一起吃饭,有什么事需要办?我马上给他打电话!红小妃挥了挥手机,夸张地笑了。吉星场面带微笑,连连阻止道,不用,不用,受不起。吉星场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个女人,让她充分表演。红小妃嘎嘎嘎笑道,小吉,你可能是读书读死了脑筋,大学养的是穷人、懒汉,要不要转行——从政?我打个电话吧,这有多难的事呢。红小妃这话听着刺耳,红尘也觉得她姐姐多事,说话太夸张,便小心翼翼地劝道,姐姐,改天打也不迟。

红小妃问红尘:和二三子离婚没有?红尘沉下脸说,我给二三子留下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内不回家就算离婚!红小妃一听,立马从沙发站起来,转身就要走。红小妃曾经发过誓,她与二三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世界上,有二三子的地方就没有红小妃,有红小妃的地方也肯定没有二三子。吉星场招呼红小妃坐下来,一起商量怎么对付红尘的精神疾患。红小妃疑惑不解,她说,我妹妹说话做事头脑清醒,哪来的毛病?吉星场告诉她,红尘的精神问题是间歇性的,不乱的时候比正常人还聪明,乱起来连三岁的孩子不如。红小妃的手机不断地发出催促声,谈话间,她已经三次跑到阳台上去通话了。听红尘讲,红小妃的公司最近遇到了大麻烦,税务机关在组织人员查账,她每天都在跑关系,找人消灾。同红尘一样,在木鱼县呼风唤雨,到了芙蓉市就有些玩不动的感觉。

红小妃不是一个低调的人物,每到一处,害怕别人瞧不起自己,便习惯性地说大话,摆谱,看不起别人。吉星场的耳朵里,多次响起相关人士的评议,她却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浑然不觉。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情,做得太多了,反感她的人实在不少。糟糕的是,最近,替她说话的人正在陆续退出历史舞台,各种负面的东西,先前销声匿迹的谣言,立即就涌出来了。税务机关要查她,摆明了就是背后有人要收拾她。红尘还算乖,她看红小妃坐卧不安,便让红小妃先走。吉星场听了非常着急,他赶紧拦住红小妃问,你走了,我咋办?红小妃脸一横,甩过来一双凌厉的目光,她反问道,你是三岁的孩子吗?你吉星场要干什么,我管得着?我很忙,得走了。

话未说完,二三子就打开门闯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红小妃,便亲切地喊道,姐姐,你也来了。红小妃转过脸,并不回答二三子。二三子问红尘,我要换洗的衣服在哪里?红尘说,最近,我人不舒服,头痛,你自己找吧。二三子像一只刺猬,耸着身子满屋子乱窜,搞得满头大汗,一无所获。他用手抹着几天没洗的脸,尴尬地向大家告别。红尘一声怒喝,畜生,哪里去?二三子身体像遭了电击,颤抖着,向红尘乞援:我要去……你不是不知道……红尘冷笑道,二三子,你不要太过分,在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我可以控告你!二三子死皮赖脸地问,告我做什么?红尘咆哮道,我告你遗弃罪!二三子说,满屋子的人照顾你,也轮不上我嘛。

二三子一溜烟就走了。红尘受此刺激,精神果然又乱了起来。她赤脚跑到红小妃面前,打了红小妃两个耳光,还从厨房拿了菜刀,要砍断红小妃的脚,说是红小妃把她男人拐走了。红小妃吓得躲进厕所,半天不敢出来。吉星场没办法,只得让吉娃娃去药店买了几片安眠药回来,哄骗红尘吃下去。红尘人是疯的,心却是明亮的,她要吉星场同她复婚,才肯服药。吉星场只好假意答应,让她先服药睡去,好让红小妃从厕所里出来。红尘闹了半天,终于筋疲力尽地睡倒在床上。吉星场喊红小妃出来,红小妃还不敢。吉星场把寝室的门反锁起来,红小妃这才三步并作两步,逃命一般逃出门去。吉星场追到楼下的花园边,红小妃惊魂甫定,停下脚步。

吉星场把红尘驾车撞伤鱼幼的前后经过,告诉了红小妃,请她理解二三子,抛弃红尘,照顾鱼幼,自有他的难处。如果诉诸法律,公事公办,红尘肯定要吃大亏。现在,二三子是代人受过,说白了,帮鱼幼也是在帮红尘。红尘从事理上能接受,但从事实上,无法接受二三子照顾鱼幼这种做法。吉星场请红小妃这段时间多关照红尘,只要鱼幼身体痊愈,二三子重新回到红尘身边,便会万事大吉。红小妃苦笑道,那二三子是个奸人,鱼幼也不是省油的灯,我担心二三子这一照顾鱼幼,怕是一辈子的事了。吉星场说,我也担心这个问题,但眼前要救急,还有什么好办法?

红小妃严肃地笑道,你可以多出力呀,我妹妹这病,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关键是用什么药物。吉星场纳闷道,我也觉得,她这病不像精神病,倒像是……红小妃一下子接过话题说道,心病。吉星场连连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红小妃客观地分析道,我看红尘和二三子这婚姻算是走到了尽头,要是他们离了婚,以后会怎样?吉星场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红小妃伸手从包里取了一张名片递给吉星场,说有事可直接打电话与她联系,这段时间,公司事务繁杂,令她揪心。

吉星场握着红小妃的名片,上面印着她公司的名字:金芙蓉建安公司。名片上画着一朵芙蓉花,花瓣颜色却有白、粉、红三种。吉星场一看,哑然失笑,他以为红小妃标新立异,设计不讲科学,世界上哪有这样的芙蓉花呢。来芙蓉市生活了近十年,吉星场还从未正式去欣赏过芙蓉花,白天里工作太多,夜里应酬不少,他和普通的芙蓉市民一样,油盐柴米醋,吃喝拉撒睡,不过是个标准的俗物。红尘的事情让他头痛,红小妃摆明了是要把包袱甩给他,但这太不公平,他和红尘早已离婚多年,缘分已尽,凭什么麻烦是他一个人的?二三子倒好,借机开溜,他也算巧妙地逃脱了红尘。从良心方面说,吉星场没做过对不起红尘的事情,他也可以撒手不管,乐得清闲。

他三番五次地照看红尘,主要是看在吉娃娃的面子上,他不想伤害自己的女儿。红尘似乎揪住了这一点,多次利用吉娃娃来胁迫吉星场做一些分外之事。吉星场一忍再忍,接近爆发的边缘。红尘一再申明她不是有意要开车撞鱼幼,但事实摆在那里,鱼幼差点儿丢了性命,他吉星场也是运气好,侥幸脱逃。这样的女人,谁敢靠近?吉娃娃迫切希望他和红尘复婚,红尘自己也多次暗示,吉星场再傻也明白红尘想干什么,但他就是不能改变他的立场。世界上其他人,吉星场不敢说他看穿了谁,但红尘这女人,他敢说他是看清了的,他尝够了她的折磨和纠缠。

吉星场中午在街上吃了一碗牛肉面,随后跟着一片阳光来到芙蓉江畔,他紧张的神经迫切需要放松了。第一次,置身于千株芙蓉树下,千朵万朵的花开,络绎不绝的芬芳,吉星场一双肉眼穿来穿去,根本忙不过来。原来,芙蓉花真有三色。有些是一树三色花,洁白、粉红、深红交相辉映。有些是一天三色,清晨白、正午粉、下午红,这种花名叫醉芙蓉。常人的感觉是,自然界中水是善变之物,没想到这醉芙蓉也善变,一日三色,估计第二天就得枯萎。在江畔走这么一趟,他算增长了一点儿自然常识。江畔的石头上有一段文字介绍说,醉芙蓉就是芙蓉市的市花。

吉星场从内心反感市花这样的说法。从心底说,他不喜欢花,任何花都太软弱,那种没有持久力的事物,即使拥有美感,也不过像一句漂亮的谎言,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红小妃把易变的醉芙蓉印在她公司的名片上,难道是希望她的公司作一日之美吗?想到这里,吉星场又觉得自己太混账,太庸俗。红小妃,一张小小的名片,让他沉迷于对这个是非颇多的女人的遐想,甚至还爱屋及乌,牵扯到了芙蓉花的常识,他这个大学教授难道就是这样卑下的货色?

过了一天,红尘打电话通知吉星场,她已经和二三子协议离婚了。这件事,在吉星场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吉星场看着声音已经消失的手机,久久不能平静。这个世界,很多事物都是循环的。春夏秋冬,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月圆月缺,往往给人一种永恒的安慰。虽然时间一去不复返,但一个人在衰老、消亡的过程中,时间有时候缓慢得几乎停滞下来,若是有些事物能循环轮回,未必不是一点儿可怜的补偿。吉星场淡淡地回答道,哦,知道了。他隐约听见红尘如释重负的笑声,这消息突然间让他压力倍增。以后,红尘会有更多的精力来折磨他,吉星场啊吉星场,你怎么办呢。

若是他听人劝告,早点儿结婚,也许红尘不会有纠缠他的机会。但他实在是被糟糕的婚姻折腾够了。他害怕结婚,害怕一切的女人,粗暴的,温柔的,熟悉的,陌生的。像他这把年纪,想让他像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那样舍命去追任何女人都是不可想象的。若是平平淡淡找一个女人结婚,这样的婚姻与不结婚有什么两样呢。吉星场不结婚,不是怕吉娃娃,吉娃娃没那么大的能量。吉娃娃的干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那么大一个孩子,可能控制自己父母的婚姻么?

总之,吉星场觉得自己在处理个人婚姻和家庭事务方面算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人了。无论红尘如何暗示,吉娃娃如何善意地期待,吉星场是绝对不可能与红尘破镜重圆,一百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