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 悔
鱼幼出院,将近一年,还不能彻底扔掉拐杖走路,她一直不知道开车撞她的人是谁。吉星场从法国回来,首先拜访的人就是鱼幼,她住在华阳大道西段,一个靠近乡村和湖泊的电梯公寓里。吉星场出国前,是红尘在医院照顾鱼幼。出院后,是二三子在照顾鱼幼。红尘没有任何不满,她闯的祸,二三子不过是替她还人情。偶尔有空,她还要带着吉娃娃去看望鱼幼。
鱼幼的左腿废了,医生说,即使以后能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另外,她的肋骨断了两根,脾脏摘除。最严重的问题是脑子,起初,她什么都记不起,医生以为她脑子坏掉了。二三子每天赔着她,给她讲从前他们经历的事情,高兴的事情她会傻笑,讲到不开心的事情她会像傻子一样流泪,二三子陪着笑,又陪着哭。慢慢地,她脑子就恢复了正常。现在,她唯一搞混淆的是她的婚姻,她一直把二三子当着丈夫,仿佛他们没有离婚似的。红尘带着吉娃娃前来,鱼幼会问,二三子,这个女人是谁,她带着孩子来干什么?二三子撒谎的水平不高,他冲口而出:哎呀,这是咱们家请的保姆,红嫂啊。红尘听了面红耳赤,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缝钻进去。
只有在厨房忙碌的时候,红尘才能抽空溜进来,打二三子几个嘴巴,以示惩罚:去你妈的二三子,你妈才是保姆呢。二三子笑道,谁让你来的?万一鱼幼回忆起是你开车撞她的,到法院去告你,你自己去坐牢吧。红尘口气变软,老老实实地在鱼幼家里干起了保姆的活儿。二三子经常赖在鱼幼家里不走,红尘采用各种办法暗示,那家伙好像生了根一般,就是不跟着她回家。红尘尝试了几次没有效果,也懒得管他了。在夫妻生活方面,二三子纯粹成了废物。因此,晚上二三子是否和鱼幼睡在一张床上,并不重要。反正最近两年来,红尘和二三子也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一年半载也不想那些事情。时间一长,红尘就觉得这个丈夫要不要都没多大关系。假若二三子要和她离婚,红尘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至于离婚后二三子同哪个女人结婚,她也不介意。这几年,她心里想得最多的其实是吉星场,只要吉星场答应和她复婚,哪怕半夜打电话喊她,她也会马上从床上跳下来。
红尘觉得她与吉星场命中注定要重归于好,到芙蓉市后,她多次梦见一个老人劝她与吉星场复婚。那个老人的面容和声音特别清晰,特别熟悉,红尘一直在回忆,她觉得那应该是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个人物。“这个老人是谁呢?”红尘求过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问,是男是女,你清楚吧?红尘沮丧地说,老人哪能分清性别嘛,我就觉得人慈祥,同庙里的菩萨差不多。同吉娃娃睡在一起,吉娃娃常常被红尘的梦话惊醒。吉娃娃拍打红尘,红尘突然睁开眼睛问,吉娃娃,我是在做梦吗?吉娃娃说,妈妈,你在梦中同谁争吵?红尘拿起吉娃娃的小手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笑道,妈妈梦见有人把你抢走了。吉娃娃好奇地问,谁呀?红尘忐忑不安地说,是个女人,她的态度很坏。吉娃娃搓着红尘的耳朵说,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爸爸了?红尘紧张地说,谁想那个二三子呢,丢到大街,过三天三夜,捡回来不会少一根毫毛。吉娃娃笑道,不是二三子,我的老爹是吉星场啊。同吉娃娃相处久了,红尘就发现她的女儿比二丫丫聪明,虽然读书成绩不咋样,但颇有心计。就拿吉娃娃同红尘闹矛盾这件事来看,红尘就觉得吉娃娃实际上是在耍手腕,她要想方设法阻止吉星场再婚,所以,吉娃娃隔三岔五往吉星场那里跑。这丫头,长相木讷,心中嘹亮呢。吉星场从法国回来,为吉娃娃买了一大堆衣物、零食和玩具,唯独没有给红尘买任何东西。吉娃娃便要求吉星场到芙蓉市去专门为红尘买一件衣服,说是从法国买给她的。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吉星场只好照着办,当然让红尘喜出望外。
吉娃娃顺利地考上了华阳大学,而且,成绩之好,学校老师颇为惊讶。按理说,吉娃娃重回学校读书,能上个普通本科就不得了,想不到她还能上重本。红尘给远在法国的吉星场报喜:关键时刻,还是基因起作用了。红尘心里又有了望子成龙的欲念,对吉星场来说,总算没有了后顾之忧。不过,吉娃娃能顺利升学,起作用的还是鱼幼。吉娃娃天生喜欢鱼幼,鱼幼说的任何话,吉娃娃也听得进。哎,这个方面,无论是吉星场,还是红尘,都问心有愧的。虽说子女和父母有血缘关系,但教育子女,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是,慕云雪没有马上给吉星场安排下一步的工作,艺术学院已经是李白金在负责,吉星场担心慕云雪可能把先前说过的话搞忘了。他把自己的担忧告诉红尘,红尘说,一个大学校长说话应该算数,让我去办公室找他。吉星场笑道,这次不麻烦你了,自己的事情还是让我自己处理。吉星场在家待了一个月,华阳理工大学才正式通知他去上班,工作岗位是新设的,请他担任人文学院的院长,级别没降低,但分量轻了许多。人文学院是新设的,目前仅有影视与传播和文秘两个专业。吉星场又一次充当了拓荒者的角色,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艺术学院在他的经营下,这两年发展非常顺利,不管是前来应聘的教师还是高考报名录取的学生整体素质都很高,学院的收费和经费也很充足,艺术学院在国内已经小有名气,成了华阳理工大学的一个香饽饽。这时候,当领导的不仅顺风顺水,更重要的是,容易出成绩,容易被大家认可。吉星场小看了李白金,李白金这人一直在政工线上历练,真的是看得准火候。慕云雪请李白金暂时代理艺术学院院长的职务,李白金可能私下使了点儿手腕,学院里的中层几乎一致支持他继续在这个岗位上干下去。离奇的事情是,艺术学院竟然有青年教师写信向慕云雪投诉,说吉星场是个花花公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适宜继续待在院长的岗位。吉星场在慕云雪的办公桌上看到这封信时,脸如土色,全身发抖。慕云雪安慰吉星场:当干部就要经受得住各种质疑,身正不怕影斜。吉星场稍微喘了口气,他坐在慕云雪的办公室里那个真皮沙发上,连续喝了三杯白开水,仍然没能解渴。慕云雪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吉星场的肩膀说,这封信不能证明你当院长有罪呀,你看,举的例子还是你当美学系系主任时的事情。吉星场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衬衫,他像不小心跌落在水里一样,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当院长尸位素餐,无功即是过,我是个庸人。
吉星场请求辞去行政职务,慕云雪笑道,老吉,你这两年对艺术学院的建设和发展是立了大功的,大家有目共睹,你就不要谦虚了。这次让李白金干艺术学院的院长,主要是看他长期默默无闻的付出这个历史因素,而且,这一年,老李的工作成绩也很显著,他还有三年就退休,到时候,艺术学院还会欢迎你回来的。慕云雪一番话说得吉星场热泪盈眶,吉星场觉得慕云雪这个人光明磊落,做事有手腕,又很讲原则。经过这次职务变更,吉星场对功名利禄的态度更为客观,他觉得自己应对环境变化的能力在增强,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政治上变得成熟的意思吧。
吉星场这次从欧洲回来,带给华阳理工大学的一个喜讯。艺术学院美术系教师宋元明的一幅油画在法国国家沙龙油画展中获得金奖。这幅作品是宋元明在华阳美术学院读研究生时的一幅习作,吉星场旅法期间,从美术系挑选了几件作品参加画展,竟然拿了大奖。吉星场不仅帮助宋元明争取到了到法国领奖的机会,他还私人掏钱把这幅画购买回来,送进美术系的名人作品展馆馆藏。此前,宋元明在华阳理工大学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高校美术教师,因为这幅画获奖,国内的众多媒体来采访,宋元明一下子就声名鹊起了。慕云雪是个爱才的领导,立即召开会议,为宋元明筹划专门的美术工作室。华阳日报、华阳晚报、云梦日报、华阳电视台的五个频道、云梦电视台的三个频道连续一周时间进行立体报道。宋元明红了,他被请进省电视台直播间接受专访,他的这幅题为《疲惫》的油画也登载在各类媒体上,广为传颂。
宋元明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说,他创作这幅油画时还是一个华阳美术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他最喜欢画的题材就是社会底层人物。而这幅画是画的一个裸体女人,从肮脏的巷子深处一家发廊请来的,非常廉价。这个女人来自中国内地最偏僻的山区,没有正式工作。这幅画画完,宋元明几次重返那个巷子,再也没有找到这个女人。在宋元明没有讲述这幅画的创作背景之前,吉星场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来审视这幅裸体女人的油画。吉星场不懂美术不懂油画,他仅仅是直观地判断,画家是描摹的他心中的女神。在回国的飞机上,吉星场一度把这个女子同他接触过的某个人联系起来,但他很快加以否定。世界不可能这么凑巧,生活也不可能这么残忍。
吉星场到鱼幼家去看望她,鱼幼竟然孩子似的哭了。吉星场手足无措,二三子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鱼幼要求二三子暂时离开她家,她有话要和吉星场单独说。二三子焦急不安地问,我呢,什么时候可以回来?鱼幼不耐烦地说,电话通知。二三子眼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芒,吉星场明白,那是一种嫉妒和仇恨,刻骨铭心的。嘭,二三子用力关上防盗门,鱼幼扭过头去,表情绝望。
鱼幼迫切地想知道是谁开车撞了她,吉星场不敢把实情告诉她,二三子更是不敢吭一声。大家把真相压在心里,特别难受,然后看着被蒙蔽的鱼幼,又一起难受。鱼幼怀疑过红尘,但那辆宝马车的车主另有其人。鱼幼不能单独行走之前,大家都怕伤了她的心,影响她身体的康复。鱼幼伸手来拉吉星场的手,让他抚摸她残损的肢体和皮肤,吉星场拒绝了。他不是医生,没有医生的医术和冷静的头脑,他只有一颗柔软易碎的心,不敢与现实生活中任何坚硬的事物碰撞,他不断地逃避现实,气喘吁吁,山穷水尽。
鱼幼在黑暗中以一种溺水者的声音在诉说,吉星场听不清楚。吉星场发誓说,在我心中,不管你的身体伤残到何种程度,都是最完美的。鱼幼笑了,笑得那么坦然。快乐仿佛一种药物,治愈了身体的伤口。鱼幼用手掰开吉星场的眼皮。一道强光直刺吉星场的身体,他看见的是鱼幼脸上一道暗红色的伤痕,那是车祸最公然的羞辱,也是吉星场倍感羞耻的罪证。
鱼幼平静地告诉吉星场,她以前是个坏女人,今天的遭遇完全是报应。吉星场揉着肿胀的眼球,惊诧地说,鱼姐,你心肠那么好,怎么说出这等话来?鱼幼讲了她离开南辕镇到芙蓉市最初的一段生活经历。芙蓉市打工,一个人在大城市,举目无亲,什么活儿都干过,保姆,推销员,批发市场的搬运,餐馆的洗碗工,不到两年时间,把别人一辈子的苦吃尽了。最绝望的时候,她曾经到华阳政法大学去找过吉星场。不为别的,好歹也算个朋友,能找份工作,有个落脚点,就是当时最大的愿望。可惜,没找到吉星场。后来,到了发廊当洗头妹,差点儿堕落、毁灭。曾经为了钱,还偷偷给美术系的大学生当过人体模特。
吉星场从法国带回来的这幅画上的裸体女人就是鱼幼,她从报纸上看见了这幅画,幸好图像模糊不清,人们暂时还不会把她联系起来。但是,时间长了,很多事情不好说。她开在华阳大道的薇薇安化妆品专卖店还得继续经营,至少还要挣七八年的钱才会收手。鱼幼不想让这幅画保存在别人手里,她想托吉星场把它买下来,到底是私人收藏还是彻底销毁,拿到后再说。鱼幼提出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吉星场一口答应,他没有接受鱼幼给他的买画钱。这幅画到目前为止还是他私人支付的钱买来的,按理说,所有权属于他吉星场。比较麻烦的是,各种媒体宣传说是华阳理工大学艺术学院的馆藏品,他也已经把它交给了美术系,现在,以什么名义和方法把它收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