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丑
吉星场不帮忙则已,一帮忙就脱不了手。
华阳理工大学没有任何一个专业招收刘秀儿这种分数的学生,不需要再去打听,吉星场就可以直接回复刘细君。如果这样,刘细君哭着给他打电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吉星场坐在明月厅的雅间里,面对着三个处于绝望状态的人,他也只好强装笑脸来暂时充当一下救世主了。时隔多年,刘彻底可能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大学院长就是以前被他蔑视羞辱的农场职工,他以一种膜拜的神情,关注着吉星场的一言一行,仿佛吉星场是个巫师大神,瞬间就会有救世的灵丹妙药。刘细君的心绪乱了,她也眼巴巴地望着吉星场,希望得到摆脱苦海的良方。
吉星场对刘细君的爹恭敬到了肉麻的程度,连刘细君本人也看不下去。吉星场每次动筷子都要邀请刘彻底先下手,刘彻底抖抖索索,吉星场便微笑着亲自为他夹菜。谈话的时候随时都虔诚地望着刘彻底,并且频频地举杯向刘彻底敬酒。刘彻底啥也不懂,只知道这个男人是个领导,可以解决他儿子读书的问题,所以,吉星场一举杯他就猛烈地干杯,虽然喝的是红酒,没几下子人就醉了。刘细君眼看刘彻底醉的不行,便招呼她爹不要喝酒。刘彻底眼睛一红,立刻拿出家长的威风道,闭嘴,老子要喝酒还要你批准吗?刘细君责怪吉星场道,看你,又把他的毛病喝翻了。刘彻底摇晃着身子,端起酒杯,撞翻了几把椅子,最后气喘吁吁,站在吉星场面前,脸上浮现出成功的得意之情。刘彻底粗声莽气地说,领导,我敬你酒。接下来,刘彻底打着酒嗝,半天也想不起一个词来。刘细君赶紧站起来,忙着喊道,爹。吉星场用手扶着刘彻底的肩膀,安慰道,老人家,您请坐,喝酒随意!刘彻底打肿脸充胖子,他又把赌注压在吉星场身上,兀自倒了三杯红酒,一口气灌进肚子,然后不作声,回到座位上,愣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我这人没文化,说不来话,就多喝点儿酒,呃呃……呃……话未说完,嘴一嘟噜,一股液体喷射而出,只见桌上、地上到处洒了湿漉漉的一大片。
刘彻底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喊痛,刘细君慌不择路,车几次差点儿闯红灯,好不容易送到芙蓉市人民医院。因为没熟人,急诊市的待诊的人又很多。刘细君打电话四处找朋友托关系,汗水把一条白绸裙湿透了,凸显出她纤细骨头和腰肢。打电话的效果不是很好,看来她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只是嘴上来得甜,真正办事的时候个个都在计较利害得失。刘细君一个劲儿地抱怨自己运气不好,身边刘彻底呻吟一声比一声重。吉星场自告奋勇,给云梦区的区长白乐打了个电话碰碰运气。没想到,白乐爽快地答应,白乐没想过吉星场也会有事求他。白乐有个同学就是芙蓉市人民医院的权威医生,电话一过去,那边就答应马上找人看看。医生问了吉星场几句话,再看了看刘彻底,觉得这家伙纯粹是无病呻吟。吉星场也深有同感,刘彻底不过是演戏给刘细君看。只有刘细君当局者迷,三番五次地问医生,她老爹有没有什么大毛病。并且,坚持让刘彻底住进病房,为他做全身的仪器检查。刘彻底其实没啥毛病,饭也吃得,烟也抽得,护士几次干涉,他才悻悻地把烟收起来。刘彻底在医生面前就是叫得凶,各种仪器设备都没查出毛病。医生建议刘彻底多休息,饮食清淡,三五天就没事了。
刘细君充满歉意地望着为她奔波不止的吉星场,连声道,真是添麻烦了。吉星场笑道,麻烦大着呢。刘细君心领神会,赶紧从病房闪出来,听吉星场陈说事宜。吉星场明确地说,刘彻底内心的愿望恐怕短时间内难以满足,刘秀儿的分数太低。刘细君笑道,我清楚,我现在要解的是燃眉之急。吉星场笑道,你会撒谎吗?刘细君笑道,生意场上的人,撒谎是家常便饭。吉星场正色道,我们先把你老爹哄高兴了,让他安心回家种田,再想办法解决你弟弟读书的事,如何?刘细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脑子是昏的,现在,全听你的。
刘细君这样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吉星场使尽浑身解数来帮助她,这也算报答一种知遇之恩吧。刘细君到底是女人,社会上很多场合不一定吃得开。这一点,吉星场还是保持着相当程度的自信。他让刘细君告诉她爹,吉院长已经办好了刘秀儿读书的事,刘秀儿马上可以把行李运到华阳理工大学,只是比一般学生多读一年。刘彻底一个老农民,没必要告诉他,什么大学本科、专科、预科之类的专业术语,只要让他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已经迈了一只脚在华阳理工大学的校园,这就够了。
果然,刘彻底听了刘细君的话,连医院也不住了,他兴奋得要马上帮儿子把行李送到华阳理工大学。刘细君怎么阻拦也不行,只得打电话问吉星场下一步怎么办。吉星场笑道,让他老人家来,我自有办法。刘细君忧心忡忡开着车,车里坐着两个无忧无虑的男人,一个老得精明刁钻,一个嫩得无知浑厚,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再说吧。刘细君按照吉星场的要求,把车开到他住的楼下,然后打开车门,面无表情,请刘彻底和刘秀儿下车拎行李上五楼吉星场的家。吉星场早在家里候着,门大开着,听见楼梯上三个人的声音立即站到走廊上,满脸堆笑道,欢迎,欢迎,欢迎新大学生刘秀儿入学!刘彻底像一头牛扛着两只巨大的编织袋,拼命朝门里挤,吉星场一拖,人和编织袋同时挤进客厅,刘彻底差点儿摔倒在光滑的红木地板上。刘秀儿找到他的寝室,兴奋地喊他爹帮他铺床叠被。刘细君在门口迟疑着,吉星场示意她进屋,笑道,进来吧,安全的,屋里没有老虎!
刘细君方才侧着身子,小心地进了屋,并不坐下,而是饶有兴趣地考察了一下吉星场的整个房子。一间书房,除了一把椅子,其余的全是书,连脚也落不下。一间大卧室,床上堆满了书籍。一间房子里贴着女孩子最喜欢的明星照片和漫画,是吉娃娃经常要来住的地方。剩下的一间,本来堆满了书,现在让给刘秀儿住,书只好搬到客厅里。刘细君环顾四周,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她低声道,家里的女主人呢。吉星场笑道,一切要等吉娃娃读了大学再说,事情是她说了算。刘细君转过身去,望着吉星场布满灰尘的厨房,连连摇头。然后,看见走廊上晾晒着的是鲜艳的女式内衣,上面印着夸张的卡通人物,估计是吉娃娃的。吉星场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刘细君,刘细君端着杯子,沉默不语,仿佛陷入沉思。吉星场抱歉地望着刘细君,说家里条件差,暂时只能如此。
安排停当,刘彻底带着刘秀儿满意地下楼。刘细君辛苦,要开车把刘彻底送回老家去。按照吉星场的设计,刘秀儿将要读的是大专预科,先要在大学复读一年高中课本,明年再参加大学考试,中间可能会学一些大学一年级的内容。明年的试题难度不大,只要不是存心鬼混,一般是可以过关的。当然,为了让刘秀儿意识到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先得给他制造一定的紧张感。刘秀儿送走他爹必须马上返回吉星场的家,上午在家里温习高中课本,下午到附属中学去旁听。刘细君没让吉星场下楼送她,她问,吉娃娃什么时候来住?吉星场说,一般是周末,这个问题不大,反正他也住在家里。刘细君笑道,周末她会开车来接刘秀儿,或者让刘秀儿自己赶公交车到她家里去。吉星场说,不必客气,读书的事要等国庆之后再看有没有机会。刘细君叹息道,但愿上天帮助刘秀儿,早点儿找到读书的学校。吉星场回到家里,关上房门,心里一片纷乱。家里突然闯进这么一个外人,不要说吉娃娃,就是他也觉得不方便。暂时把刘秀儿安排住在家里,这个事情他没同吉娃娃商量,也没通知红尘。吉娃娃那种脾气,红尘那种个性,估计周末会有些麻烦,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让刘秀儿住进学院招待所,反正那里平常没客人,费用也比较低。只要为刘秀儿找到读书的门路,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刘秀儿这小子不读书,他在吉星场家里怎么坐得住呢。上午,吃了饭就关上门睡大觉,下午根本不去附属中学旁听。睡醒之后,就窜到吉星场的书房里,翻箱倒柜,看书的封面。一不小心,就从一本旧书里翻出一张黑白照片,是吉星场和刘细君的合影。当初,吉星场清理书信和照片时,把与刘细君有关的文字和照片彻底清除了。吉星场也觉得没有留下任何死角,所以,记忆中刘细君才忘得那么干净彻底。晚上,吉星场回家,刘秀儿问吉星场,该怎么称呼他?吉星场笑道,这有什么呢,喊吉老师,吉老乡,都可以。刘秀儿觉得有必要启发吉星场,他单刀直入地问,该喊你叔叔呢,还是喊你哥哥?吉星场心里犯疑,脸上却浮起一层微笑,回答道,随便怎么都行啊。刘秀儿这人读书不在行,歪点子还不少。周末,他把照片揣在书包里,到了刘细君家里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看刘细君的反应,刘细君冷笑道,只能喊吉教授,别的一律不许。
刘秀儿这个问题同时引起了吉星场和刘细君内心的震惊,这小家伙怎么发出这种怪问,难道有人在中间说了些什么。不过,外表上,两人都保持着极度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刘秀儿在他姐姐家里也翻箱倒柜,搜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捆积着灰尘的药材中搜出一个塑料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大捆书信,全是吉星场写给刘细君的,刘秀儿捡了几封他感兴趣的书信,读着读着就肉麻,却又难以放弃。刘秀儿偷偷取了一封信塞在自己书包,与那张旧照片放在一起,得意洋洋地背回吉星场家里自己住的那个房间。
吉娃娃发现家里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便责问吉星场:哪来的野物,怎么回事?吉星场笑着解释道,以前一个同学的弟弟,到华阳理工大学来读书,暂时寄宿一段时间,开学后,马上就走。事情逼得很急,吉娃娃一追问,红尘那里肯定就会反应。吉星场这时心里有底,不是很着急。华阳理工大学附近,有一所粮食中专学校,招生困难,今年与华阳理工大学合办大专预科,所办专业为最热门的电子信息。学校实际上属于华阳理工大学一名退休教授所有,租用粮食中专学校的校舍,挂靠华阳理工大学牌子。前期宣传效果比较好,很多家长和学生都有读书的意向,报名缴费的不在少数,一度把分数提得很高。可是,开学后,家长和学生来了之后,没待上几天,纷纷要求退费退学,差点儿崩盘。吉星场已经向那所学校的负责人打了招呼,一旦有补录的机会,尽可能考虑照顾一下刘秀儿。大概是退学的人太多了,学校那边基本取消了分数线,只要有人愿意读,都可以报名。即便如此,刘细君仍然对吉星场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至少让自己暂时摆脱了老爹的纠缠。刘秀儿读书不成问题,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最快也就是两周时间,刘秀儿的行李铺盖将搬进他该进去的地方,这场危机将会化解。
现在,吉星场成天都在祈求上天保佑,千万不要在这段时间出纰漏。不管是吉娃娃还是刘秀儿,红尘或刘细君,他都不愿意因他们引发出任何回忆,牵扯到他过去的事情。第二周没等到周末,周一上午,矛盾就爆发了。这种做事节奏,符合红尘一贯的行事风格。吉星场暗中已经为刘秀儿找好了学院招待所的房间,一旦红尘来肇事,刘秀儿马上就住过去。正当吉星场以为自己处理得万无一失之时,红尘在电话里暴怒了,通知他立即回家,不得延误。吉星场估计,红尘是担心吉娃娃,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而刘秀儿,也差不多处于青春期,两个学生在一套房子里,会不会出其他问题。吉星场噔噔噔噔一口气冲上五楼,还没进门,就听见红尘在房子里破口大骂。真是的,这个没修养的女人,离婚这么多年了,还跑到自己家里来撒野,吉星场拿她没办法。吉星场问吉娃娃:你妈妈怎么啦?吉娃娃嘟着嘴说,你自己问去。吉星场问红尘,红尘把手里紧紧攥着信件和照片扔在吉星场脸上,一只手拎着刘秀儿的红黄双色相间的书包,眼里的火焰和泪水混合着,喷射出来:流氓,伪君子,下流胚,混蛋,蠢货,垃圾,狗男人!
红尘嘴里一连吐了七个肮脏的词,骂得吉星场脸上的笑都无法维持下去了。吉星场问,怎么啦,我又做错了什么?红尘说,吉娃娃房间里丢了东西,我怀疑是这家伙偷的,翻了他的书包,结果翻出来的是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刘秀儿高声辩解:我没偷东西,她诬陷人!红尘质问吉星场,这信件和照片是怎么回事?吉星场摸头搔首,大为不解,他问刘秀儿:小伙子,你做了什么错事?刘秀儿胆怯地承认,是他私下翻了吉星场和刘细君的东西,所以产生了误会。红尘冷笑道,这不是误会,这是引狼入室,得寸进尺。吉星场笑道,即使有书信和照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红尘笑中带哭:原来,你和刘细君那个小娼妇一直勾勾搭搭,这个我简直没想到。刘秀儿抗议道,不许骂我姐姐。红尘朝着刘秀儿吼叫道,哪来的野种,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刘秀儿急了,他嚷了起来:不是我要来的,是吉教授要我来的,我不稀罕这里!说完,刘秀儿转身就要走,吉星场赶紧拉着刘秀儿,让他留下来。红尘恶狠狠地说,吉星场,你这房子是要吉娃娃住,还是要外人住,你只说一句,表个态就可以了。吉星场为难地说,不要逼我,刘秀儿在这里最多还住一周时间!红尘斩钉截铁地说,一分钟也不行,不是他走,就是吉娃娃走!刘秀儿一转身走了,吉星场没拉住,他气得直跺脚,连声说,你干脆把我也赶走算了。红尘搂着吉娃娃,一边红着眼睛哭,一边说,你爹是个花心大萝卜,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我,他现在还恋着那骚货!吉娃娃受她妈的蛊惑,也用一种尖刻的声音骂吉星场:我们不想见到你了,吉星场,你去找你的初恋女人吧,我在这里陪妈妈!
吉娃娃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突然插进吉星场的心窝,他鼻子一酸,泪水从眼眶向着鼻腔流进喉咙,最后流进空虚的胃,咸咸的,涩涩的,又引起肠道急剧痉挛。他痛得蹲在地上,半天才直起身,踉踉跄跄出了门,向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