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 心
刘高平的儿子高考分数没上华阳理工大学的录取线。整整一个夏天,刘高平急得团团转,他自己已经不好意思再给吉星场打电话了。老乡顾轻狂帮他了解过,华阳理工大学的定向生、委培生招收的分数线仅仅低于本科线二十分,现在,只有自费生一个渠道还可以走一走,但得抓紧时机,早做判断。阮籍的儿子倒是让他爹白操心一场,自己争气,高考上了个专科线,摆脱了农民身份,也算了了阮籍的心愿。吉星场本来准备帮阮籍的忙,他的儿子考分是上了华阳理工大学定向生的录取线的。这样的帮助,并不违反原则。定向生听起来不够舒服,但拿的是本科文凭,比专科至少强一倍。阮籍正有此意,他已经向吉星场打过电话。没想到阮籍的宝贝儿子死活不肯读那个所谓的定向生,他觉得这个东西不正规,在大学里低人一等。而且,毕业后还要定向到偏远地区干五年以上的时间,才能说调动的事情。
刘高平在顾轻狂和吉星场之间轮流说好话求情,希望能把他的儿子塞进定向生或委培生的行列。这个事情,顾轻狂办不到,吉星场也办不到。开学之初,慌不择路,才找了一个自费生的名额。吉星场觉得很对不起这些老乡,不管是否是人家出于自愿,多少吃了人家一两顿饭,还麻烦人家三番五次的打电话,电话打不通,还得舟车劳顿,亲自登门。对于阮籍给他的一袋子草药,他是一百个感激不尽。而让吉星场最棘手的事情一直纠缠着他,简直搞得人寝食难安。这个麻烦事就是刘细君的弟弟也想要读大学,她的老爹交给她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刘秀儿的高考总成绩仅有可怜的279分。
或许是因为弟弟的事,刘细君多次邀请吉星场吃饭,吉星场倒是陷入了尴尬状态。自从他和刘细君以前的事曝光后,吉星场有意无意都在回避和刘细君见面。谁把他的隐私暴露出来的呢?刘细君本人也许没什么感觉,但吉星场却是如临大敌。在芙蓉市,鱼幼、红尘、刘细君几个女人很容易碰面,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能引起大的风波。吉星场不想破坏平静的生活,他尤其需要内心的安宁。早在春节后,刘细君就表现出一种迫不得已和委曲求全的态度。素来强横傲慢的刘细君身段放软,让吉星场觉得无比痛快,他现在被一种疯狂的好奇心驱动着,正在倒流的时光中追寻过去巨大的空白。是啊,心灵的空虚和无聊需要弥补,哪怕已经过时,也是必需的。他希望看到的刘细君怎样丑态百出,比如生硬地拒绝她的邀请,听她在电话里的反应。沉默,呼吸急促,然后又有些委屈,声音颤抖,叹息一声。关上手机,吉星场的快乐更加疯狂,他肆无忌惮地倒在沙发里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了,冷冷的液体在脸上纵横。而笑引起的肌肉运动则好像是一场痉挛,胃和肠道在痉挛。胸脯和腹部在气体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扩张和收缩,心里的痛越来越强烈,鼻子和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怎么又哭了啊。
因此,吉星场总是以手头的工作忙为借口,反复地拒绝刘细君的邀请,实在抵挡不住了,他才勉强参加一次。到底是没读过几天书,刘细君结交的朋友无非就是生意场上那些乌合之众。这些人最喜欢在芙蓉江畔的锦绣芙蓉吃饭喝酒,饭店紧靠着芙蓉市人民公园,著名的园林公园。园林内号称种植芙蓉万株,每至秋日,花繁如春,游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人民公园一带,分布着众多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的行业。从春节后到端午节,大概四个月的样子,吉星场先后结识了刘细君的朋友不下二十人。有名有姓大概七八个,什么卖药的,挖沙卖的,搞养殖的,搞运输的,搞传销的,修房子卖的,收废品的,不大不小的包工头,坐在一起就是扯生意经。其实,这个不算大问题,问题出在饭桌上。一上桌,菜一口不吃,就是相互灌酒。男的不说,女的也那么野,脱了外衣,挽袖挥拳,像是街头群殴。看吉星场满脸不悦,刘细君一直端坐不动,没加入一群疯子的阵营,但她也无法阻止同伙人的癫狂。
喝醉了,事情还早着呢,唱歌是必须进行下去的项目。锦绣芙蓉旁边有一家歌厅,名叫鸳鸯蝴蝶梦,装修和设备均为一流。一群人东倒西歪,鬼哭狼嚎。醉得不成样子的人就死死地睡在地上,头脑糊涂的人蹲在门口或厕所呕吐,稍微清醒的正在引吭高歌。吉星场冷冷地端着胳膊,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里,摆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刘细君对吉星场的表现既忧虑又不满,她不断地招呼吉星场同其他人一起娱乐,喝酒唱歌聊天,不要干坐着,把自己孤立出来。有空,她又凑过身子来和吉星场聊天,说生意场上的人都是这样,逢场作戏,说说笑笑,就是混个脸熟而已。
吉星场手里晃动着高脚酒杯笑道,我这样不好吗?刘细君用手指着一个穿咖啡色西服白色衬衣的中年男子说,宋玉,五年前还是芙蓉市教育学院的副教授,后来辞职下海,搞废旧金属收购,现在每年收入三十多万,现在,宋老板吃喝玩乐与一般人没有两样,你看得出他原来的身份吗?吉星场用嘴唇碰了碰杯沿,淡淡地说,钱与身份有什么关系呢。宋玉正在翘着屁股,抖动着腰肢,拿着金属话筒对着电视屏幕声嘶力竭高喊: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爱拼才会赢!唱得兴起的宋玉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刘细君和刘吉星场嚷道:刘老总、吉教授,我们一起来唱《爱拼才会赢》,好不好?刘细君伸手优雅地摇摆着,低头和吉星场说话,宋玉只好一个人继续高吼: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宋玉嘴巴没过瘾,又点了一首《迟来的爱》,他握着一只话筒,举起一只话筒示意刘细君过去合唱。刘细君没反应,宋玉便径直走过来用双手把刘细君拖了过去。两个人对视着,有情有义地合唱着《迟来的爱》。从合唱的默契程度看,两人唱这首歌应该是很多次了。空调房里比较热,刘细君脱去外套,脖子、肩膀甚至部分肚脐露了出来,雪白的肌肤像刚刚凝固的油脂,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幽香。同吉星场一样,服用了阮籍赠送的草药,刘细君皮肤上的顽疾消除了,不然,她哪敢穿得这么自信,脱得这么潇洒呢。有了刘细君的加入,宋玉真的进入了大歌星的角色之中,他不断地做出一些调情的动作,为他的演唱增色。吉星场冷笑着,看这家伙怎样表演。一曲唱罢,宋玉得意洋洋地端起酒杯来同吉星场打招呼,吉星场拒绝和他喝酒。宋玉哈哈大笑着,又倒了一杯酒,递给刘细君,强行让刘细君与他喝交杯酒。吉星场眼中喷射着怒火,死死地盯着刘细君,看她怎么反应。刘细君正在犹豫,周围却响起一片掌声和吆喝声。刘细君果断端起酒杯,配合宋玉,真的就喝下了交杯酒。吉星场绝望地闭上双眼,他不敢相信刘细君竟然成了这种货色。这些年来,刘细君在同什么样的人鬼混,什么老总,什么百万富翁,什么女强人,见鬼去吧。
吉星场特别厌恶自己,明明知道参加刘细君的任何活动都是一种折磨和伤害,却偏偏那么下贱,要来这种龌龊地方瞎凑合。他痛恨自己,凡是涉及刘细君的事他总是拖泥带水,丝线缠棉絮,半天理不清。吉星场气咻咻地起身,端起杯子狠狠地喝了几杯红酒,准备上一趟厕所,然后开溜。厕所里到处是呕吐的秽物,连脚都落不下。等吉星场从厕所出来,更让人不能接受的场面出现了。宋玉一手举着话筒,另一只手伏在刘细君的肩膀上,偶尔还不老实地放下来,在刘细君的屁股上旋转。再看刘细君,脸上堆着麻木的笑,嘴巴翕动着,既像在唱歌,又像在说话。吉星场这时头脑异常冷静,他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倒了两杯酒,自己先拿了一杯,另外一只手又拿了一杯,一步一个脚印,缓缓来到刘细君面前,用目光逼停了两人的歌唱,宋玉满脸鄙夷地地离开,剩下刘细君孤立无援地站着。吉星场眼睛红了,他端起酒杯,荡漾的红酒像鲜血一样映衬得满脸血污。刘细君瞪大眼睛望着吉星场,只见吉星场以飞快的动作,把一杯酒饮入腹中,另一只手举起酒杯,颤巍巍地升起,然后,奋力地倾倒在刘细君的脸上。没等刘细君反应过来,吉星场转过身,一溜烟就跑了。刘细君湿漉漉的脸好像变成了一张厚厚的人皮,经受着众多目光的鞭打。
吉星场窜出蝴蝶梦歌厅,几个步子下了台阶,一屁股坐在芙蓉江畔的石栏杆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刘细君很快追了出来,冷冷地站在旁边。吉星场哭的时候,刘细君沉默着。吉星场哭完了,刘细君自言自语道,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呢。吉星场小声地道歉,刘细君平静地说,不必道歉,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呢。吉星场冷笑道,你变了,变得像啥?刘细君冷笑道,我变不变与你何干!吉教授,我与你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你是没有资格打我的。吉星场羞愧地说,可是,你确实不应该……刘细君抢过话说,我只是个小生意人,从来就懂得,挣钱办事不容易,吉教授,拜托你千万不要用教育大学生的大道理来教育我!吉星场辩解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刘细君再次抢过话说,你现在贵为大学院长,我刘细君不过是街头的药贩子,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吉星场遭到抢白,一时理屈词穷,只好说,但是,我已经打了你,怎么办呢。刘细君又冷笑道,我这人心胸狭隘,你应该知道一句话吧,叫什么最毒不过妇人心,看我以后慢慢报复你,不然,我就枉叫了刘细君,我是这个世界上体型最大的细菌,毒性也最大,生意场上很多人惹不起我,你也惹不起我的,哼,走着瞧!吉星场笑道,有这么厉害吗?你真是细菌,还是病毒呢?刘细君张口笑了起来,她的小嘴翘翘的,平常不容易见到的牙齿这时候露了出来,依然那么迷人:吉星场,你可能认为我刘某在撒谎,不信,试试看吧。吉星场身体突然打了个冷噤,他迟疑了一下,说话一下子变得比较迟缓困难:也许,不用了吧,这么多年来,我的全身,骨髓、血液,甚至每一根毛发,已经侵袭,不可救药……刘细君咳了两声嗽,打断了吉星场的话,吉教授,没那么夸张吧。吉星场突然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失态,便沉默下来。刘细君转过身,又回到鸳鸯蝴蝶梦的楼上去了,歌声还在继续,芙蓉江上灯火辉煌,芙蓉花一朵一朵地从岸上飘落,夜色朦胧,不知踪影。
吉星场觉得自己又输给了刘细君。冷静地想一想,这个女人有哪一点可取之处,值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失去理智呢。若不是为了她的弟弟,刘细君凭什么要一改往日的高傲轻慢,三番五次地打电话献殷勤,又是这里吃那里喝?担任艺术学院院长后,吉星场同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受学院里一些长期从事人事工作的干部影响,他也有了观察人、揣摩人、判断人的一些粗浅经验。这段时间,他也在观察刘细君,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长在他脸上的自认为敏锐的一双目光。每次与他对话,刘细君特别害怕与他对视,她的目光四处分散、躲躲闪闪,总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说到底,现在的刘细君纯粹就是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小商贩,挣的钱,干的事,想的问题,就那么狭隘的一点点儿,同她那个穷凶极恶的老爹没有质的区别,唯一区别可能就是,一个住在乡下,一个住在城里。一旦帮她弟弟办成了事情,哼哼,真不好说!
幸好,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刘细君没有给吉星场打电话。吉星场也在忙着大学招生录取的事,成天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手机更是反复不断地充电。回到家里,座机和手机仍然交替着,一遍又一遍疲惫地响起铃声,吉星场听得毛骨悚然,耳朵里产生了幻觉,老是觉得满屋子都是电话在响,以致吃饭筷子拿不稳,睡觉突然惊醒。第二天到办公室,老办事员吴用看吉星场气色不好,猜测他可能是染了电话病,便委婉地劝告吉星场把座机和手机统统关掉。吉星场觉得不妥,他的座机和手机号码多数亲友同学都知道,电话关掉后,万一有人找他怎么办。吴用笑道,系改院,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又没变,你告诉他们办公室电话不就得了?吉星场笑道,老吴啊,以前的办公室电话少,现在的办公室电话多,你不是不明白,招生季节,这个办公室电话基本上处于占线状态。吴用笑道,吉院长,要是你不放心,怕得罪领导和朋友,再办张手机电话卡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吉星场没按照老吴说的那样另外去办一张电话卡,他只是给红尘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有事直接来学院找人,或者拨打办公室吴用的手机,把话转达给他也行。第二个人,他觉得应该告诉刘细君,他编了一条短信发给她,说她弟弟读书的事,可直接来学院办公室找,短时间内,手机可能关机。短信编好以后,犹豫再三,他还是发了过去。他觉得自己这样做,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虽然前不久发生了不快,但涉及人家切身利益的事,还得认真对待才是。至于其他人,只要是同吉星场有过较深交往的,一律都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吉星场这一忙,七八月份转眼就过去了。等到九月中旬,大学开学后,人反倒清闲起来。吉星场打开关闭长达四十多天之久的手机,发现临近九月短短的四五天内,刘细君给他拨打了不下于两百次的电话,马上意识到刘细君在为她弟弟的事操心有可能到了发疯的地步。他马上打电话过去,刘细君的手机要么处于通话中,要么就是关机。他已经连发了三条短信给刘细君,她都没有回复。不仅如此,在七月份手机关机前发给她的短信,刘细君也一直没有回复。七月份,那么忙的时间,晚上回家他都要打开手机看刘细君有没有回复。刘细君一次次让他失望,夜半醒来,冷静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犯贱。明明对方对自己不理不睬,这里却一再自作多情。吉星场啊吉星场,上了半辈子女人的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痛改前非呢。
七月底之后,他才没有打开手机,看半条短信内容。手机通话还可以,人与人之间相当于现场交流,很多信息是可以通过对话的声音来进行直观地判断,准确度更高。短信不一样,形成文字的东西,经过大脑和手指头的双重过滤,很多信息已经丢失,无论是接受者还是发出者,都对短信内容缺乏信心。管那个刘细君是个什么样子,该他做的事他已经仁至义尽了。说实话,吉星场平常是从不看手机短信的,他也极少给别人发短信。自从有了手机,短信这个东西的害处就越来越大了。他翻看了学院一些来应聘的人写的自荐信,一个个戴着硕士博士的头衔,写的自荐信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老实的就老实得干巴巴的,华丽的就华丽得四处抄袭或请人代劳,这完全是长期使用短信的后遗症。当年,他和刘细君,相互间写过多少书信。后来,他曾经想向刘细君要回他写的信件,但不好意思开口。后来,伤心之余,把刘细君写给他的书信烧了个精光。他想,万一哪天刘细君提出要求,要回她的书信,到时候他拿不出来,怎么办?这么多年,刘细君一直萦回心头,说穿了,吉星场惦记着的可能还是他那些文采斐然的书信——老男人嘛,一事无成,就剩这么一点儿情怀——怀旧,呵呵,苦涩而甜蜜,够受的了。吉星场啊吉星场,脱了底裤,与凡夫俗子有什么两样!超级自恋,自怨自艾,真的喜欢现在的刘细君吗?对这个女人完全缺乏了解,盲目地爱,执着地爱,说得好听,算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说得不好听,愚蠢至极,不可救药!刘细君这个人,哎,十多年了,物是人非,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