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 账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靠在南辕镇客来喜饭店门口,车头和屁股挂着几个交叉并列的圆圈。有人说,啊,电视里有这个东西,奥运会标志,北京举办奥运会了,这种车会越来越多的。一会儿,两个穿白色衬衣的男子从饭店走了出来,后面又是一伙人,说着话,走向这辆轿车。轿车轻捷地驶过街道上的泥水,迅速奔跑,一溜烟便不见了。
吉星场不情愿地坐在车上,看着泥浆溅射的街道被抛弃。他确实不想这时候回华阳理工学院,旁边坐着的是蛐蛐区副区长顾轻狂,顾轻狂惬意地望着车窗外,外面不断闪过农田和瓦屋,深有感触地说,老吉,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能从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走到外面的世界,多么不容易啊。吉星场冷笑道,副区长,不知道你看过中央电视台的节目没有?顾轻狂笑道,小吉,大学教授的日子舒服着呢,看电视,读报纸,指点江山,我顾某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小公务员,哪有你那样的清福呀,我忙得裤子都快跑掉了。吉星场笑道,别急嘛,副区长,等我把话说完吧。顾轻狂突然冷静地看着吉星场,等着吉星场嘴巴翕动。吉星场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反问道,副区长,你那眼神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太凶了。顾轻狂扑哧一声笑了:龟儿子,酸溜溜的,有屁就放!吉星场笑道,那个东方之子的栏目,好几个家伙自称农民的儿子,后来都进了监狱,写悔过书的时候呢,还是一口一个农民的儿子,哎呀,太伤害农民了吧。顾轻狂正色道,不一样,那些人变了质嘛。吉星场笑道,小顾,看看你这副模样,还敢自称农民的儿子,这不是闹笑话吗?顾轻狂骂道,龟儿子,小吉,你以为穿上农民的衣服裤子就是农民的儿子了吗,单位不给你发工资,最多半年就饿死你,信不信?吉星场笑道,我是农民的儿子,这话是我说的吗?顾轻狂骂道,懒得和你馋嘴,你龟儿子这次闯了大祸,区委书记都骂你了,我看你回去怎么交差,你以为苏幕遮不敢收拾你?吉星场冷笑道,要不是阮籍这家伙拍马屁,私下通风报信,我谅你跑遍地球也找不到我的。顾轻狂说,小吉,也不是我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点儿不成熟,现在的社会谁有耐心同你捉迷藏?我回来找你,实在是受人之托,一是苏幕遮,二是慕云雪,两个都是我的领导,我得罪不起,还有,那个牛教授,不知道请那么一个人物来干什么?在主席台上坐了五分钟就睡了,拍照的人就惨了,专门拍他,怎么办?花那么多钱请他坐飞机来,待了两天就走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派人到他家里拍照,效果不是一样的!司机转过头来,吉星场认出来了,他就是小蒙,小蒙说,关键是老头子自己要出来散心,他是自己申请来的。吉星场若有所思,连续说道,哦,哦,哦。
顾轻狂说,小吉,要是你觉得在慕云雪那里干着不爽,还可以到区政府来,博士呢,暂时有一个绿色通道,很容易进人的。吉星场说,算啦,算啦,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要是我想在政府干,我就不会去读什么博士了。顾轻狂笑道,过时不候,人各有志,呵呵,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蒙笑道,吉教授,读了博士,这么牛,你还后悔吗?吉星场说,牛个啥呀,小蒙,学院里现在都称呼人的官职了,教授、博士这个词只有印在书上了。顾轻狂说,我和苏幕遮、慕云雪有一个共同的观点,我们认为你的脑筋不正常,哦,还有一位——你的姐姐——鱼幼,不,鱼幻女士,也就是牛教授的夫人,她也持共同的观点,吉星场不是个正常的社会人,是个魔鬼,妖怪!小蒙笑道,那个鱼幻女士,简直是长了翅膀在飞,突然就变成老总,转眼间,又变成了教授夫人,哈哈,连慕云雪和苏幕遮也要毕恭毕敬地喊她师母呢。吉星场不吱声,头垂着。顾轻狂笑道,小吉,从前,你喊姐姐的那个人,现在喊师母是不是不习惯呢?小蒙笑道,肯定不习惯嘛,吉教授也许正是为了躲避这种情况才回家的,是不是?顾轻狂说,其实,这种情况,最舒服的还是男人,你看到没有——那个牛教授,活得只剩一口气了——会议主持人介绍到他老婆的时候,他那眼睛突然放出光彩来了。小蒙笑道,那叫回光返照,花下鬼,嗨嗨,俗话说,七十岁来想要个妈,八十岁来想要个家!吉星场突然冷笑道,小蒙,他妈的你年龄这么小,怎么什么都懂!顾轻狂笑道,小吉,你别小瞧了小蒙,他虽然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可人家以前是给首长开车的哟。小蒙笑道,吉教授,我考你一个问题,什么级别以上的官才能成为首长?
区政府的奥迪车靠近华阳理工学院了,小蒙问,吉教授,回家还是先到办公室?吉星场说,不是在一处吗?顾轻狂笑道,小吉呀,你有所不知,华阳理工学院已经改名了,全称:华阳理工大学。新办公楼已经落成,完成了搬迁,说不定还有你的一间办公室,看慕云雪是不是撤了你的职?吉星场犹豫片刻道,算啦,还是先回家看看,万一慕云雪把我给开除了,我不是自取其辱吗?顾轻狂骂道,小吉,你到底是个孬种,有本事直接去办公楼,试试看!
吉星场忐忑不安地爬上又小又旧的楼,一眼看见走廊尽头有一堆东西,书呀热水瓶呀被子呀皮箱呀,他走近一看:咦,怎么回事?全是他的东西,和生活垃圾混合在一起。他赶紧取钥匙开门,打不开,锁已经换了。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个小时,方才有一个邻居打招呼:老吉,这么多天没见面,你到底干啥去了?吉星场说,老家有点儿事儿,回去耽误了一段时间。这人说,有人谣传你辞职了,这不,连你的房子都卖了呢。吉星场大惊,脸色骤变:啊,房子卖了?这人说,有个女的,她说是你姐姐,喊了陌生人来,收拾了半天,把你寝室的东西搬到走廊上了,你赶紧看看,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没有?吉星场笑道,一堆旧书,谁看得起?
最毒不过女人心。鱼幼居然把他的东西扔进垃圾堆,在她眼里,吉星场纯粹是一堆垃圾,必须迫不及待地予以清除。吉星场不甘心于鱼幼对自己的处理方式,他在走廊上坐了一个小时,渐渐才想通了。覆水难收,落花成泥,先变后化。彼此彼此,从此以后,永不往来。
鱼幼的绝情之举,瞬间,世界变成了摄氏零度,吉星场的内心反倒恢复了平静。慕云雪会对他做出如何过分的举动?开除?免职?调离岗位?他不再担心,无所谓了。反正这次是慕云雪请他回来的,他一无所求。慕云雪看着一身农民打扮的吉星场从门外走来,脸上流露出了复杂的笑容。慕云雪坐在他装修得豪华大气的新办公室里,身体躺在黑漆大办公桌后一张巨大的高靠背真皮旋转沙发里,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吉星场衣服上沾着黄泥村的尘土,衣服裤子皱巴巴的,活像一个乡下进城乞讨的老乞丐。
慕云雪低头签署文件,吉星场喊道,慕院长!不——哦,慕校长!慕云雪挥动右手,示意吉星场自己挑沙发上的位置坐下。慕云雪挑了一个最远的位置,搁了半个屁股,等慕云雪说话。慕云雪一边在文件上签名,一边简单介绍学院最近的工作情况,然后耸了耸喉结,满脸严肃地说,吉星场,说话算数,我要撤销你美学系主任的职务!吉星场说,可以接受,还有别的惩罚措施没有?慕云雪见吉星场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慢慢浮起浅浅的笑容,那是以前吉星场最熟悉的表情。吉星场以为慕云雪要用柔情来迷惑自己,便平静地说,在校长宣布下一步的惩罚措施之前,请容许我表达个人意见。慕云雪好奇了,突然抛出一个笑脸:请讲。吉星场说,本人不适合华阳理工学院的教学工作,请院长准许我辞职。慕云雪呵呵笑道,老吉呀,你这不是穿着裤子放屁吗?吉星场问道,何以见得?慕云雪笑道,你回来干什么?要辞职你直接走了就是嘛。吉星场站起来,激动地说,那我马上走!慕云雪骂道,好不容易差人从千里之外把你逮回来,你说走就走,那么容易?吉星场笑道,那你让回来干什么?慕云雪斩钉截铁地说,离了张屠户,要吃带毛肉,也不是我慕某人要你回来,而是大学生要你回来!我们也要顺从民意嘛。吉星场吁了一口气,缓缓道,哎呀,年轻人,他们哪里是要我回来嘛,我只是一块配牌而已。慕云雪笑道,是啊,这个我懂,但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大家只认成功者,我们也只能顺应时势,对不对?吉星场面露难色,犹豫着说,慕校长,你知道,我身体不够好,经常要恶心呕吐的。慕云雪笑道,呕吐又不会死人的,怕啥!吉星场无话可说了,心里想,有时候,人真的是生不如死啊,可是,谁理解我的苦楚呢?
美学系的学生先前在大会上领略了北方大学美学大师牛教授的风采,尤其对牛教授的嫡传弟子吉星场感兴趣。学生们确实是集体联名上过书,强烈要求吉星场回来上课。吉星场夹着两本教材,一瘸一拐,刚刚走进灯火辉煌的阶梯教室,全场黑压压的人头顿时骚动起来。学生们掌声如雷,好像迎来了一位救世主。吉星场向学生们道歉说,我有神经性呕吐,动不动就想吐的,讲课过程只能尽量控制,要是出了丑,请大家谅解。打了预防针,吉星场讲起课来无所顾忌,酣畅淋漓地发挥,学生们听得很嗨,齐声高喊:牛教授,牛教授!吉星场赶紧捂住耳朵,冲进厕所,大肆呕吐。结果,两个小时的课,吉星场连续跑了五趟厕所。每吐一次,身体就软一寸。吐到最后,胆汁吐光了,只能磕巴着牙齿,哦哦哦地干呕。最初,吉星场所以为学生们是真的崇拜牛教授,呕吐的时候总是痛不欲生。过了两天,才发现学生们纯属恶作剧,故意让他出洋相,呕吐起来不那么难受,只是呕吐成了条件反射,仍旧控制不住,倾其所有。上了一周课,吉星场整个人吐得廋骨嶙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吉星场晕倒在讲台上。三个力大气粗的小伙子背着吉星场,直接往医院狂奔,唯恐吉星场死掉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如前:神经性呕吐症。没什么药物可用,输液,补充能量和水分。卧床休息。
住院期间,慕云雪亲自来看望,并安慰吉星场好好疗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过了些许时日,吉星场有力气下床步行了。然而,走在校园里,很多熟人见面都笑着打招呼:升官了哈,老吉,你是春风得意嘛。吉星场苦笑道,春风得意?你们没看见我快病死了吗!说话的人觑了觑面黄肌瘦的吉星场,笑道,否极泰来嘛。说完,匆匆走了。怎么回事儿?吉星场困惑了。吉星场蹲厕所,看见挡板上有人用圆珠笔画了幅漫画,写着学院里某某升官,院长升校长,系主任升院长,其中就有吉星场的名字。哈哈哈,开玩笑,龟儿子多事儿,无聊。不几天,慕云雪便找他谈话了。地点还是慕云雪的办公室,但气氛非常凝重。慕云雪语重心长地说,系改院了,工作上加担子了,好好扛着吧。过了些日子,吉星场走完干部提拔任用程序,被正式任命为艺术学院院长。旧办公室的东西早已被几个工人搬进了装修好的办公室。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好好工作,怎么行呢。吉星场私下找过慕云雪,阐明了自己的意愿:我觉得,李白金来干更合适。慕云雪气愤地说,吉星场,搞清楚,李白金干什么合适不由你安排,你干什么也不由你安排,这是华阳理工大学行政会反复酝酿做出的决策,干部任用是严肃的。
走出慕云雪的办公室,吉星场才发现门口挂着的是大学校长办公室的牌子。动作真快呀。原来,慕云雪搞的是这个玩意儿。国内很多学院在抢着改称大学,慕云雪似乎也未能免俗。过了一段时间,吉星场才体会到学院改大学绝不是徒有虚名,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华阳理工大学这次趁着改校名,一口气申请到了五个博士点和十二个硕士点,明年又有三个专业将要升格为重本专业,加上原有的四个重本专业。可能要不了几年,现在表面屈居普通本科院校之列的华阳理工大学就会真的晋升重本行列了。
吉星场以前的美学系撤销,合并入新建立的艺术学院,同时撤销合并入艺术学院的还有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现在,吉星场这个院长是货真价实的院长,相当于以前三个系主任的职务总和。很多院系的负责人开玩笑说,吉星场真的是升官了。名称和实际的权力都提升了一大截,吉星场突然变得引人注目。华阳理工大学的文科系在外默默无闻,在内属于后生之辈,为多数人所不屑。慕云雪选吉星场担任艺术学院院长,看重的无非是吉星场在学界的影响力,他那块牌子——牛教授的关门弟子。忠心耿耿的李白金被调入哲学系,吉星场替李白金遗憾,干了那么多的工作,还是为吉星场做了嫁衣。顾轻狂终于正式调任蛐蛐区政府去当副区长去了,求仁得仁,一分付出一分收获,也算合情合理。吉星场对美术和音乐一窍不通,专业方面的事还得交给以前两个系的系主任也就是现在另外两个副院长来干,他只对美学方面的事感兴趣,他这个院长实际上只是三分之一的院长。
一次蓄意的偷逃,演变成了长达近两个多月的休假。重新回到华阳理工学院,吉星场气色大有好转。吉星场这次回木鱼县老家疗养的效果非常好,他的神经性呕吐基本痊愈。除了给大学生上课那段日子,其他时候,没有不良反应。只要不提到牛教授和美学,吉星场完全就是个身体强健的男人。在心里,吉星场暗自感激洛城乡的乡长阮籍,那半袋草药发挥了神奇的药效。一个人身体没有病,才谈得上精神方面的其他追求。这一点,吉星场比较认同慕云雪的看法。慕云雪在德国留学时本来身体虚弱,但那时有空就会去山地滑雪,回国时已经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来华阳理工学院才能胜任如此繁杂的事务,并且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新分配给吉星场的房子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室两厅,双卫生间,吉星场一个人在空旷的屋子里,有空就在几个房间来回走动,他把这种兴奋的举动成为家中的旅行。吉星场也热爱体育锻炼了。每天,他都要穿着短衣短裤,到体育馆打一个小时的篮球或网球。吉星场的肺部、心血管和心脏变得年轻,校园里,走起路来,经常是健步如飞。扛着一袋米上五楼的家,也不再气喘吁吁。上下楼,进出门,总是昂首挺胸,高视阔步。慕云雪开玩笑说,吉星场是人生第二春大爆发,现在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婚姻方面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