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人 情
人 情

黄泥村终于可以接电了。

好事多磨。经过阮籍和刘高平的斡旋,鲤鱼村的人全部答应了黄泥村,准许黄泥村的电线从刘彻底的户头开始接起。刘彻底答应的条件是黄泥村的电表由他查看,黄泥村每家每户多交五毛钱作为管理费(含线损费)交给刘彻底。刘高平当面给刘彻底算了账,黄泥村用电的大概有五百户人,单这一笔费用每月就高达二百五十元。村里有人不服,刘彻底就高喊道,看我的额头,被铁棍打凹了,谁要来做这工作,先让我用铁棍把他额头上的骨头打凹了再说!

刘彻底这样说并没有夸张。当初,采气队之所以屈服,答应鲤鱼村的人接电,若不是刘彻底的额头骨头被打凹,恐怕没那么容易。没有人同刘彻底争这每个月二百五十元的补贴,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额头被打凹。村里人嘲笑刘彻底是凹脑壳,有些人换一种称呼,叫刘彻底为二百五。总之,刘彻底确实赚到了钱。

刘彻底的五十寿宴也办得风风光光。刘细君回来时专门开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进村,轿车里放满了烟花、鞭炮和烟酒。刘细君身着黑色棉质长裙,白皙的皮肤像冰块,滑入水一般的颜色。她修长的手指拿着手机,一直在打电话。轿车里出来两个小平头青年男子,身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以流利的动作把烟花、鞭炮摆放在院子里。很快,劈劈啪啪的爆炸声中,天空就窜起五颜六色的火焰和光华。第二天上午,镇上开来一辆四轮车,车上下来七八个红男绿女,他们唧唧喳喳,七手八脚,从车上搬下一些乐器和音响。中午开饭,这些男女开始唱歌跳舞。

刘高平、刘裕和阮籍三个人都参加了刘彻底的寿宴,这在村里简直成了特大新闻。“养女儿好啊。”村里人见了刘彻底,交口称赞。刘细君这次回来真的是人大面大,村里的人手上都握有她的名片,她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总,注册资金不少于两百万元。提起刘细君,刘高平嘴巴里的口水便随着话语飞了出来:天哪,龟儿子,那么年轻就有两百万的本钱,什么概念,百元一张的钞票,像秋天树上的落叶,得落多少个日子才落干净呢。

吉星场根本没想到,自己和刘细君重逢,又是在南辕镇上的客来喜饭店。人世间,这种巧合要多少年才有一次呢。饭店的老板换了人,吉星场也不担心会遇到哪个熟人来追问。阮籍无意之间把吉星场和刘细君安排在他的左右手的位置,暂时避免了两人的尴尬。

阮籍要发展洛城乡的经济,他在四处招商引资。刘细君作为洛城乡走出去的成功商人,自然进入了阮籍的法眼。刘细君的公司取名就是她儿子的名字:阿瞒。阮籍专门派人在最近出版的工商企业黄页上查询过,证明确实有这么一家名叫阿瞒的公司。命名为阿瞒,源于这家公司以前属于阿瞒的爹,同时,这也符合一个女人的心理。无论多么伟大的女人,都会把丈夫和子女视为自己最重要的财产。阿瞒那么优秀,刘细君寄希望儿子的名字能给她的生意带来好运。刘细君自我介绍说,她的公司还是做的药材生意。刘细君不喝白酒,逼得刘高平和刘裕也只能顺应阮籍的要求,大家都端红酒。

刘细君起身敬酒的时候,吉星场一直在观察刘细君的变化。时间对男女是不公平的,再美丽再讲究的女人,都会在时间面前惨败。女人的生活质量会通过一张脸来显示,凡是饱经风霜、历经沧桑的,生活状况一定非常糟糕。而养尊处优、充满幸福感的女人,会单纯得像个孩子。刘细君的脸尽管化了妆,但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疲惫和无助。她华丽衣衫遮蔽下的肌骨呈现出无法抗拒的劳损,眼神黯淡而分散。听刘高平说,刘细君离婚多年,现在一个人养着儿子,经营着前夫抛弃的产业,很不容易地活着。据她说,生意经营到最好的时候,前夫突然同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私奔了。刘细君强忍着愤怒和屈辱,接着经营药材生意,为的是她贪婪的爹和堕落的弟弟。刘高平介绍的内容,吉星场全都知道。吉星场想知道的是,刘细君和荒唐市那个董局长,后来怎么回事,刘高平从不知道,吉星场也不便主动提及。刘高平瞎说乱扯,反正是酒话,没人当真的。

这个女人如今孑然一身的遭遇,让吉星场想起一句古话:求仁得仁,亦复何怨!当初,她无情地拒绝吉星场,跟着那个退休老头子,最终走到现在这种地步,应该没有什么遗憾和后悔。吉星场希望她眼睛里流露出半点忧伤和失落,以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实际上,吉星场这是自作多情,她的脸冷冷地绷着着无比精致的五官,僵硬的表情像水泥凝固成的。她身体散发出一种陈旧的膏药气味,说明她的皮肤过敏症并未痊愈。她端起酒杯走近吉星场,脸上的笑似乎在刻意掩饰眼睛里的忧伤。

“都是洛城乡的人,都在芙蓉市,你们认识?”阮籍观察到刘细君和吉星场敬酒时的肢体语言,察觉到了不为人知的默契和战栗。“不认识。”刘细君淡然答道。她用杯子轻轻碰了碰吉星场的视线,敏捷地闪过身,退回到座位上。刘高平和刘裕从未喝过红酒,他们提不起神,便在座位上打盹。阮籍见状,答应他们可以喝白酒。刘高平和刘裕如涸辙之鲋忽得西江之水,立刻来了精神,大呼小叫,不断碰杯。阮籍受不了白酒的诱惑,也加入了拼酒的阵营。“鳜鱼来了!”服务员上了一道菜,报上菜名,大家没注意。阮籍粗鲁地骂道,什么鳜鱼,叫鲈桂就是了,大家都是本地人,说那些洋玩意儿干什么!服务员受到责备,只得用了颤抖的声音再次报了一次菜名:红烧鲈桂!“啊!”吉星场和刘细君几乎同时叫了起来。阮籍本来正在和刘裕、刘高平全神贯注地划拳喝酒,被两人这么一吼,兴趣立刻转移到鲈桂来了。

小时候,夏天晚上,刘高平经常跟在叔父刘长卿的屁股后,去看叔父怎样捉鲈桂。澄溪流到打鱼子垭口一带,水缓潭深,两岸草绿苔青,夜间,鲈桂从水下游到岸边,钻进水草,吞噬那些粗心大意的小鱼。刘长卿蹑手蹑脚,像个老贼,熟练地下了河,等待时机。刘高平咽着口水,大气不敢出,忽然听得一阵水响,刘长卿在水里破口大骂:狗日的!刘高平知道,又一条鲈桂被抓住了。大嘴大眼,浑身青黑花斑,还散发着铜绿色,一张嘴永远在发怒,丑得出奇的鲈桂总是让刘长卿爱恨交加,欲罢不能。逮住一条,刘高平眼里闪一下影子,鲈桂就被刘长卿送到南辕镇上兜售给那些端国家饭碗的人。刘高平流着三尺长的口水,追到半路,被刘长卿骂了回家:龟儿子,想吃这玩意儿,至少要等到下辈子。

从刘高平的小洋房到刘彻底的小洋房,再到打鱼子垭口,是一条新铺的水泥路。采气队的人不多,但往来的车不少,这路是他们掏钱修的。要不了多久,这条路可能还会铺油,像城里那种,黑黑的,油油的,滑滑的,看着心里就一百个舒服。孤山深处,澄溪的源头,有一股碗口大的泉水,终年哗哗流淌,沿路又汇入两条小溪,在孤山半山腰,洛城乡修了一个大堰塘把它们全拦截下来,剩下的水才流到打鱼子垭口。采气队的人用焊接的钢管直接从大堰塘把水引下来,作为自来水。刘高平正在和采气队商量,鲤鱼村的人也要接采气队的自来水。估计采气队会吸取上次接电的教训,不然,再出现一个刘彻底式的人物,说不定人也得罪了,事情也搞砸了。

刘高平手挽着醉醺醺的阮籍,旁边是陪行的刘裕、刘细君和吉星场。他们一路走,一路听见刘高平在得意洋洋地吹嘘鲤鱼村的美好生活。这几年,南辕镇引以为豪的鲤鱼村打鱼子垭口的天然气井,现在已经正式投产,日夜不停地通过巨大的管道向能源匮乏的三湘省输气。

当年,气井打通的时刻,正是傍晚,鲤鱼村弥漫着一股臭鸡蛋的气味。从地底上来的天然气携裹着大量泥浆,呼呼地冲上天空。鲤鱼村的人没见过井喷,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群群惊慌失措,不要命地向村外逃窜。经过反复的压井,井喷控制成功。技术员试气点火,只听见砰的一声,油嘴上喷射出烈烈的火焰。火焰越烧越旺,向天空里伸展,好像一个艳丽的荡妇。井下巨大的压力在油嘴上咝咝地喷着天然气,如同地底爬出来的毒蛇在天空中游弋。打鱼子垭口的夜红了,好像伤口在溃烂流血。村里年轻人在欢呼庆贺,村里老人却在摇头,他们看见的是不祥之兆。

村支书刘高平却笑得合不拢嘴巴,打鱼子垭口的储气量巨大,至少可以开采三十年。隔三差五,市里、县上不断有记者来采访报道,鲤鱼村属于市政府打造的小康村示范村,刘高平则成了全县村长中的名人。气井建成后,大部分人迁走,彩钢搭建的工棚空旷下来,只有少量工人留守值班,村里人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有些人开始盗窃采气队的东西,从金属到塑料,从线缆到管道,拆卸下来卖不了钱也可自用。采气队不堪村民骚扰,抓住了盗窃者只能交给镇上的派出所,这些人很快放出来,盗窃又出现了。

在采气队的人眼里,鲤鱼村的人就是一群公开行窃的贼。当然,在鲤鱼村的人眼里,采气队的人也好不到哪里。最初,气井刚打通,采气队每天挤满了近百的工人,全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这些男人,不管是否结婚,看村里的女人时眼睛确实像一把剔骨刀,恨不得把女人的衣服和皮肤一起剥下来。村里一家废弃的砖窑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强奸案,一个刘姓的姑娘晚上从镇上回来,被一群男人拖进煤窑。第二天下午,一条多事的狗窜进煤窑用嘴叼出一条鲜艳的女式裤衩,这个姑娘才被人发现。赤身裸体、奄奄一息的姑娘躺在煤窑里,身边放着三百元钱和二十斤粮票。县公安局的人来调查侦探,最终不了了之。

当事的姑娘不愿意透露任何信息,姑娘的父母甚至有些舍不得三百元和二十斤粮票,主动要求公安局放弃调查工作。村里人最初群情激奋,纷纷操起农具,大有把采气队砸毁的气势。可看到当事人无动于衷的态度,慢慢也淡了心肠,草草收场。姑娘的父母只能抱怨女儿运气差,丑事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惩罚坏人是无法弥补好人的损失的。后来,姑娘远嫁他乡,姑娘的父母出门打工,事情便被人们彻底忘掉了。

自从镇上出现歌舞厅洗脚房,气井的技术员和工人白天在打鱼子垭口上班,晚上除了几个值班的人,基本上都赶到镇上玩去了。这些操着外省口音的男性对本地那些贪财的女人充满诱惑力,鲤鱼村有几家妇女都大胆地同在外打工的男人离婚,宁可同这些男人在镇上同居,过一种没有名分的夫妻生活。本地的老人最讨厌这些采气工人,败坏了鲤鱼村几千年来淳朴的社会风气,搞得男盗女娼、鸡飞狗跳。

村支书刘高平的堂弟媳妇与一名五十岁的老工人生下一个小孩,超生罚款还是那老工人拿的,现在小孩长到五岁,村里人都骂那是野种。那老工人调走后,那女人不知羞耻,很快又找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工人。刘高平的叔父刘长卿经常带人到镇上的出租屋去捉奸,总是扑个空。曾经有一次,刘长卿亲手捉奸在床,把儿媳妇和那男人的衣服裤子抱到乡政府门口抗议,遭到赶场的乡下人嘲笑,没等政府出面解决,自己就偃旗息鼓。在村里的一群老人中,刘长卿是第一个后悔当初同意气井施工进村的。他多次找算命先生看村里的风水,意见非常集中,都说是天然气井毁了刘家的龙脉,村里才出现这么多怪事。据算命先生预测,如不采取措施,鲤鱼村在三年内可能会有灭顶之灾。

刘长卿把算命先生的话说给刘高平听,刘高平一笑置之,安慰叔父:二十世纪,人类要讲科学,不要讲迷信。刘长卿奈何不了当村支书的侄儿,便自作主张搞了些歪门邪道。采气队的人早晨出门,经常发现他们门口泼了牲畜的鲜血,有时候机器上贴了些画在纸上的符咒,或者道路上撒着煮熟的粮食。这种污染环境卫生的行为迫使采气队每天要雇人来清理现场,大家都知道是刘长卿所为,不过,采气队肯支付做清洁的工钱,村里不少人还愿意来做这份工作。

在刘高平家里吃过夜饭,吉星场才明白最近几天他作为贵宾的真正原因。刘高平的儿子明年高考,现在的成绩肯定考不上大学,希望吉星场能施以援手。这个不算,真正让吉星场产生压力的是阮籍,阮籍硬塞了一口袋孤山上采集的草药给吉星场,说是治疗神经性呕吐症的祖传特效药。阮籍在酒桌上简单讲述了这种草药的神奇之处,让在场的听众听得目瞪口呆。

在孤山的最高峰,有一些悬崖峭壁常年被云雾遮蔽,很少有人能看清楚它们的模样。每年六月,夏天的阳光终于冲破云雾的阻挠,照射在悬崖峭壁之上。加上夏天暴雨频发,崖壁上会迅速生长出一种类似于苔藓的植物,名叫月亮草。月亮草的种子是由一些外来的鸟类从西方的雪山上衔来的。在长途飞行中,嘴里衔着这种雪国的种子,鸟们可以消除饥饿和困乏。据说,月明之夜,鸟们飞到孤山之巅,短暂歇息。望着空寂的山谷和满天月辉,鸟们为了排遣孤独,便互相鸣和。嘴里的种子自然从树枝上掉落,落进崖壁的缝隙。

这种草,美其名曰月亮草,其实是见月生长的。从萌芽生长到完全枯萎,不超过一周时间。采集草药的人需要特别的胆量和运气,才可以在云里雾中,采集到这神仙似的生命。在华阳省的所有药店,是见不到这种草药的。然而,在木鱼县,个别老中医的口中,念念不忘的,就是月亮草的名字。

阮籍说,这种草药的服用方法也很神奇。服药者躺在床上,熬药的瓦罐放在床附近,用木柴做燃料,火不见光,慢慢煎熬。等到满屋子香气弥漫,服药者昏昏欲睡,呼吸均匀,药物随空气进入体内,大约五个时辰,才能完成治疗。服药者苏醒过来,下床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全身通畅,如婴儿般祥和圆满。

阮籍一番胡话,说得吉星场心花怒放。吉星场从心底里感激自己这次成功的逃亡,他算是找到了救世主。阮籍走后,刘高平才把阮籍的意思转告吉星场,希望吉星场帮助阮籍的儿子阮铖,一个成绩不大好的高三学生。当然,帮不了忙,也没关系,一袋子草药就当是交个朋友。阮籍说得轻松,送的礼物却那么神圣和实用。他居然知道吉星场为神经性呕吐症所累,加上几天的交往,让吉星场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太厉害了。中国人所说的人情练达,大不了就是阮籍这样的人,做事稳打稳扎,从不显山露水,直达圣贤境界。刘高平毕竟是个农村人,见识和阅历有限,做起事来太逼仄,太局促,难免让人接受不了。同意黄泥村的人接电,好像是他个人的恩情,而且,刘高平故意让吉星场看见,这个人情是做给吉星场的。吉星场不喜欢刘高平过分的算计。

晚上,刘高平把吉星场带到打鱼子垭口,看所谓的渔民抓鲈桂。到了,吉星场才觉得失望。旧历七月初,没有月亮升起,打鱼子垭口上也是一片漆黑。澄溪基本宣告干涸,河底残留的水流散发出一股恶臭,令人避之不及。什么野生的鲈桂,什么渔民,统统见鬼去吧。吉星场把月亮草分了一半给刘细君,刘细君再三推辞,最后才勉强答应接受,这种药物也许可以解决她的顽症。但刘细君坚持说要付钱买,吉星场笑道,刘总,真的要付钱吗?刘细君认真地说,生意场上的人,得把钱作为第一条规矩吧。吉星场笑道,你看我是生意场上的人吗?刘细君果断地说,你是不是不重要,但我是。吉星场笑道,那你什么时候付钱给我呢?刘细君笑道,等市场上有了定价,我第一时间付账。吉星场笑道,刘总要把月亮草推向市场吗?刘细君自信地说,鄙人有这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