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刘彻底
刘彻底

接下来的事,吉星场完全记不起了。奇怪的是,醒来后,他居然发现自己躺在刘高平家里。从昨天到了今天,夜晚已经过去。刘高平两口子正在厨房忙碌,饭熟菜香,气味从饭厅飘到客厅,转了几个弯,又飘到卧室里,诱惑着吉星场干瘪的肠胃。刘高平的儿子是高三学生,正坐在客厅,捧着英语教材大声朗读。吉星场挣扎着,头重脚轻,勉强站了起来。刘高平的房子五楼一底,漂漂亮亮一幢小楼,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周围的楼房要么没这么高,要么没贴瓷砖,对比甚为鲜明。

与刘高平的楼房媲美的一幢楼房,中间相隔四五幢楼,同样是五楼一底,贴着白色瓷砖。吉星场问刘高平那家人是谁,刘高平笑道,刘彻底,他有个姐姐刘婉儿,你可能认识。吉星场明白,那幢楼就是刘细君娘家的。站在窗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刘细君的娘在门口宰杀鸡鸭,血淋淋的羽毛映射着阳光,特别刺眼。吉星场言不由衷地赞美道,啊哈,真正的富人呐,住的,吃的,不简单!刘高平脸上横着笑,自言自语:人家生了个好女儿,就是该他得意。说完,他把嘴巴凑近吉星场的耳朵边说了一句粗话,吉星场没听清楚,只闻到一股酒发酸的味道,从刘高平胃里散发出来,又夹杂着口腔里食物的残渣。吉星场胃里一阵痉挛,一团酸水,从口里夺路而出,他哇的一声,只听见地上如瓢泼般,流质状的东西倾覆了一地。吉星场这一吐,几乎是把肠肝肚肺都吐出来了。

刘高平的老婆从厨房冲出来,愤怒着脸做清洁,刘高平把吉星场扶到沙发上半躺着,给他倒了一杯醒酒的白开水。吉星场浑身虚汗,上气不接下气,在沙发里竭尽全力控制着身体,避免继续出丑。正在尴尬之时,巷子里突突突突来了一辆摩托车,刘高平的老婆在厨房高喊一声:乡长来了!刘高平赶紧下楼,把阮籍接上来,饭厅里早已摆满一桌子菜,刘高平的老婆还在厨房忙乎。阮籍毫不客气坐了上席,一把将病态的吉星场揽在身边,紧紧握住吉星场的双手说,吉主任,吉博士,惭愧,惭愧,昨晚上乡政府有急事,没能陪你喝上两杯,今天专门来补上!吉星场被刚才的呕吐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半睁着眼,半张着嘴,神情痴呆地望着阮籍,一脸茫然:这家伙怎么叫我吉主任!

阮籍在面前摆了四个海碗,全斟满了白酒,让吉星场挑选,吉星场才领教过一海碗烈酒的威力,哪里还敢接招!刘高平赶紧替吉星场打圆场:昨晚吉教授喝醉了。阮籍瞪圆了眼睛问,醉了怎么到你家来了?刘高平笑道,吉教授非常浪漫,他要来打鱼子垭口看渔翁晚上捕鱼,我就把他背到我家里来了。阮籍问刘高平,黄泥村接电的事情协调得如何。刘高平胸有成竹地说,鲤鱼村的思想工作基本做通了,还有极个别的,脑壳不好剃。阮籍用筷子夹起一块肥厚晶莹的腊肉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牙齿缝隙里渗透出一些词语,组成了松散的句子:你说的就是刘彻底嘛,超生子女最多,最古怪,这个群众,嗯。

阮籍吃完这块腊肉,刘裕也正好赶到。刘裕首先问吉星场昨晚睡得如何,吉星场摇摇头说不知道。刘高平笑道,这个我最清楚,吉教授没在澄溪看到晚上打鱼的人,他跳到溪水里,可惜溪水太浅,没淹死他,他就飞到我家楼上来了。刘裕端起海碗向刘高平敬酒,感谢刘高平昨晚救了吉教授。刘裕连倒了三海碗白酒灌进肚子,向阮籍赔罪,说昨晚没陪好。阮籍笑道,刘村长,你只需要把吉主任照顾好就够了,黄泥村接电的事情包给我阮籍和刘高平两个人。刘裕狂笑一声:好!他又朝自己肚子里灌了一海碗白酒,然后张着嘴巴喘气。

刘高平把阮籍倒的一海碗酒交给吉星场,吉星场不敢接过来,刘高平毫不犹豫,把海碗端过去,连着自己面前的海碗,一口气把酒灌进肚子里,红着眼睛,看着阮籍笑道,阮乡长,吉教授的酒我帮他喝了,你老人家吩咐的事情我一定照办,不然,你撤我职务!刘裕接下来又喝了三海碗白酒,分别表达对阮籍、吉星场和刘高平的敬意。刘高平如法炮制,三海碗白酒下肚,面不改色心不跳。阮籍毫不示弱,他要学武松,来个三碗不过冈,刘裕赶紧伸手阻止道,阮乡长,今天,你是酒桌上最大的官。

阮籍连忙纠正:刘村长,就凭这句话你就该罚酒三杯!刘裕无辜地望着阮籍:我说错了么?阮籍倒了三海碗白酒,让刘裕喝了再说。刘裕昨晚已经喝得半醉,他愣着眼睛看了看碗里的酒,又看了看阮籍,然后,猛然张开大嘴,将酒一股劲儿地吸进身体里,站起来,摇了摇屁股,又坐下,一句话也不说。阮籍满意地点点头,慢慢地说道,最大的官是吉主任,吉教授!阮籍说完,得意地笑了。昨晚,他向芙蓉市的几位朋友打了电话,证实了吉星场系华阳理工学院教授、博士,还是什么系主任。刘高平和刘裕齐声道,主任?阮籍冷笑道,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主任比县长的职务高,乡长算个球!说完,又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交给刘高平和刘裕看上面的寻人启事。慕云雪在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事清清楚楚写着吉星场的身份:华阳理工学院教授、美学系主任。吉星场心里骂道,慕云雪这厮,太可恶了。阮籍干呕了几声,看样子,他也喝得差不多了。刘高平还要劝酒,阮籍伸手拦着道,先听我说话,酒一会儿再喝。刘高平和刘裕红着脸,恭恭敬敬地坐着,不敢醉酒。

阮籍像背诵课文一样,把南辕区在外面混了一官半职或挣了大钱的老乡大名单念了一遍,吉星场居然以系主任的身份赫然在列。阮籍最感兴趣的是活跃在华阳省内特别是芙蓉市的一些名人。芙蓉市毕竟是华阳省的政治和文化中心,要办事必须往芙蓉市跑,认得两个老乡也不会两眼一抹黑,像个叫花子一样受人白眼。放大一些,只要是在芙蓉市工作的人,管他有无官职有无钱财,阮籍认为都值得结交。阮籍本人每年要跑几趟芙蓉市,什么顾轻狂、公输、白乐,每次见面都要喝酒。刘高平补充说,他认识顾轻狂,好像是洛城乡的人。阮籍接过话题强调道,不是好像,是真的洛城乡人,老家在麻柳村,去年为他家修房子,我跑了好多趟。

刘裕喝醉了,一直没说话。突然,他反应敏捷起来,接下话题说,乡长,我们吉主任老家接电的事,恐怕要给您添麻烦了。阮籍打断刘裕的话说,今天,我阮籍就是专门为接电的事而来。刘裕望着阮籍,肃然起敬。阮籍忽然回过头来问吉星场:顾轻狂好像是哪所大学的教授?吉星场笑道,以前和我是华阳理工学院的同事,现在到蛐蛐区政府当挂职副区长去了。刘裕问,挂职副区长是个什么玩意儿?阮籍说,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刘裕说,没文化,乱说话,打嘴巴。阮籍疑惑地问,顾轻狂以前怎么没提到过你?吉星场笑道,我到华京读了几年书,没官职,没钱财,没名气,怎么提得到?阮籍恍然大悟,呵呵笑了。

刘高平还想劝酒,阮籍说,酒留到下次吧,我们去做一下个别群众的工作。吉星场留在刘高平家里休息,刘高平把阮籍和刘裕带到刘彻底家门口,劝说刘彻底同意黄泥村的人接电。当初,为了接电,鲤鱼村的人同采气队的工人打架,刘彻底额头上挨了一铁棍,现在还残留着伤痕。刘彻底一挑一挑,把粪池的粪便挑到庄稼地,准备把粪池空出来。两天后,他要办五十寿宴,到时候,客人多,粪便也会很多。刘高平站在粪坑边,看着刘彻底用长柄塑料勺舀粪,一边赞扬刘彻底:老辈子,准备这么多肥料,今年收成不错嘛。刘彻底不理睬刘高平,他已经看见了附近散步的阮籍,嘴里冷冷地送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接电的事情不要来说了,我额头痛得很呢。刘彻底是鲤鱼村接电的功臣,不是他奋不顾身,第一个站出来用额头挑战采气队的铁棍,鲤鱼村可能至今仍然用不上电。那个时候,刘高平刚从部队退伍回家,担任村委委员,什么也不懂,跟在老村长的屁股后,东看看,西瞧瞧,被打架的场面吓蒙了。嘿,农村人,以前个个胆小怕事,怎么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呢。

刘彻底这个人脑筋死,算盘精,心胸小,手脚狠,村里的人无论远近都不愿意与他交往。他有五个女儿,每年每家必须向他上缴一万元。几个女儿,有的挣大钱,有的挣小吉,有的穷得裤子也穿不上。刘彻底不管这些,他要的钱必须收,从不考虑女儿的钱是借还是偷得来的。刘高平开玩笑说,刘彻底就是鲤鱼村里的首富,不仅在村里第一个盖上了五楼一底的楼房,还在外面贴上了雪白的瓷砖,被村里人戏称为白宫。有人估计,刘彻底家的存款不会少于五十万,他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刘秀儿,读到初二,休学了。在广东漂了几年,又回来读书,嘴角的胡须都长青了。俗话说,人生二十一,四毛都长齐。一晃眼,刘秀儿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今年也上高三,明年该考大学了。刘彻底宠爱刘秀儿,刘秀儿的裤袋成天塞满了钞票,吃饭穿衣特别奢华,人长得白白胖胖,像个城里的公子。村里人,从老到少,无不在背后鄙视刘秀儿:考不上大学,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以后在农村恐怕只能当个废物,饿死下场。刘彻底和老婆耳朵里怎么听得惯这样恶毒的挖苦话呢,他们就是要把刘秀儿打扮得像个城里人,吃好,穿好,玩好。刘彻底也清楚刘秀儿是个草包,他偏偏就要和村里人对着干,而且,屡屡放话出来:再怎么糟糕,刘秀儿以后也绝对不会当农民。大家都等着看刘彻底的笑话,刘彻底多少有些触动,在暑假,只要天一亮,他就要把刘秀儿从床上抱到书桌前,为刘秀儿泡一杯牛奶,准备一大袋零食,诱哄刘秀儿哇哇地读书。

这刘秀儿太贪玩,在学校最喜欢进电子游戏厅,放假后,成天就躺在床上看电视,要么就整天睡懒觉。刘彻底两口子在庄稼地里忙来忙去,脸晒得像个碳团,回到家里,仍然笑嘻嘻地望着刘秀儿伸懒腰打呵欠。刘彻底这样溺爱刘秀儿,几乎招致了五个女儿的一致反对,尤其以刘细君抗议态度最为强烈。

刘细君,家里的老大,后面四个妹妹,都是她想法设法弄出去打工的。有三个跟着她,在外面做药材生意,找了点小钱,勉强能够过日子。另外一个,在芙蓉市混了几年,一事无成,最后都跑到广东打工,嫁给了外省老男人,日子过得窘迫。刘彻底要求每人每年拿一万给他,除了刘细君经济条件优裕,另外四个根本拿不出来。没办法,刘细君一个人帮助四个妹妹把钱拿了。这样,刘细君每年要拿出五万元来供养父母和弟弟。刘细君并不是吝惜她的钱,主要是怨恨父母偏袒弟弟,让弟弟成了个花花公子。刘细君的儿子阿瞒比刘秀儿小三岁,从小在一所私立学校读书,现在据说正在准备托福考试,最近两三年肯定就出国留学了。当初,刘细君建议父母把刘秀儿送到阿瞒读书的那所学校,说不定成绩和阿瞒差不多。父母舍不得让阿瞒外出读书,结果搞到现在这种地步,估计明年考个中专学校就很难。

即便刘秀儿一塌糊涂,刘细君的母亲还大言不惭地说,考不上大学无所谓,他们养得起刘秀儿,反正家里有钱。在刘秀儿能否考上大学这个问题上,刘彻底的处理方法很简单,他直接把任务交给刘细君。刘细君一口回绝,出钱她可以,读大学必须硬考,她不过是个生意人,与大学根本沾不上边儿。刘彻底一个老农民,他能做的事就是耍横,直接赏了刘细君两个耳光,刘细君嘴角流血,半张脸水肿了好几天。

这次刘彻底五十大寿,刘彻底最担心的是刘细君记仇不回家。若是刘细君真的不回家,刘彻底这寿宴办起来,经济上恐怕不那么合算,能否捞回本钱,不好说。刘细君承诺,掏两万元来支付各种费用,刘彻底白得礼钱,这个好处实在太诱人了。最近几天,刘彻底夫妇一边准备着寿宴,一边眼巴巴等着刘细君回来。刘彻底每天派刘秀儿到乡场上给刘细君打电话,刘细君的手机总是处于关闭状态。刘彻底的老婆有空就到村口的榕树下守望,从太阳升起到落山,从鲤鱼村通往南辕镇的公路逐渐模糊,最后融入苍茫的夜色,才失望地回家,不断咒骂刘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