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裕
阳光穿过院子高处的树木,漫无边际,倾泻而下。地上是金黄的稻穗,一粒一粒,灼伤着眼睛。农村里,左邻右舍,三亲六戚,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方圆四五里路,几乎全家出动,帮忙送礼,热热闹闹,不亦乐乎。吉星场是大学教授,回村里成了具有轰动效应的名人,所谓十处打锣九处有他了。村子里,人情是躲不了的。尽管身体原因,他不能喝酒,所有邀请他都得送礼赴宴,免得乡里人说他自高自大。
村长刘裕满五十大寿,黄泥村家家户户无一遗漏。刘裕当了二十多年村长,远近几个村都有人来捧场,甚至洛城乡的乡长阮籍也不请自来了。刘裕把五十大寿办得像一场官方的活动,专门安排了两桌贵宾席,把他认为重要的人物请到一起,还摆放了各自的座位牌,并有各方重要人物发言。吉星场作为村里唯一的博士和大学教授,响当当硬邦邦的,与乡长并列上席。自然,鲤鱼村的村支部书记刘高平也来了。
在整个孤山后乡,鲤鱼村是唯一通电的村子。实际上,鲤鱼村沾的是采气队的光。采气队有区供电站专门安装的电线,但电杆占了鲤鱼村的地,鲤鱼村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强行搭线,硬是让全村人家家户户点上了电灯。黄泥村没那等福分,刘村长也没那等本事,即使是他过生,也只是在院子里挂了八盏大马灯,里面灌满了从采气队偷来的煤油。晚上,这些马灯在风中摇曳着猩红的灯光,地上便是高处事物投射下来的黑影。马灯里,煤油燃烧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像要炸裂似的。
刘裕邀请吉星场时已经特意说明了他的个人想法,在他结束本届村长任期之前,一定要让黄泥村的人点上电灯,把煤油灯彻底扔了。为此,刘裕私下和区供电所所长前前后后喝了不下二十次酒,这个环节的工作算是勉强做通了。跑区公所,跑财政局,跑乡政府,刘裕一双脚跑烂七八双胶鞋,这些单位,基本上也有了初步认可。接电要从鲤鱼村开始,这是一个大问题。村支书刘高平与刘裕同姓,一笔难写两个刘字,每次在乡政府开会,刘裕就要把刘高平拉进街上的小馆子,猛喝一顿,反复称兄道弟之后,刘高平才最终答应去做村民的工作。在鲤鱼村的人眼中,黄泥村的人任何时候都要低人一等,如果轻易让黄泥村的人接通电线,两个村的人平起平坐,鲤鱼村的人还有什么心理上的优势呢。如果没有心理上的优势,凭什么让黄泥村的姑娘嫁给他们村的男子呢。
吉星场的父母巴不得马上接上电,以后坐在家里也可以收看电视节目,免得晚上坐在漆黑的院子里数星星。吉星场在老家待了一周时间,最不习惯的就是村里不通电,到处瞎灯熄火,晚上连门都不敢出。他也有帮助黄泥村接通电的想法,来参加刘裕的寿宴,哪怕把胃喝出血也是值得的,管他什么神经性呕吐呢。吉星场上桌子前已经做出了一副烈士的架势,准备和乡里这些干部拼酒了。
刘村长故意把刘高平的座位安排在吉星场旁边,首先便向刘高平介绍,说吉星场是从南辕区走出去的唯一的博士和大学教授。刘高平看吉星场黑皮瘦骨,一身农民打扮,不太愿意相信刘村长的话。刘村长嗓门越说越大,表明他没有喝酒乱说话。刘高平这才诚惶诚恐,先是不断地赞扬吉星场,后来又不断地赞扬黄泥村出人才。刘村长向阮乡长介绍吉星场,起初,阮乡长的脸也是一百个不信任,吉星场的身上根本找不到一根具有教授气质的汗毛。
刘裕的本意是想在酒桌上把刘高平和阮籍灌醉,趁着两人说酒话,把接通电的事落实下来。吉星场在村里好歹算个人物,敲个边鼓,一起劝酒,刘、阮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推辞。刘裕端起酒杯,向在座的亲朋好友倾诉了他的心事,声音带着极度的遗憾:本届村长任期一满,刘某人就要离开黄泥村,到广州去照顾孙子了。他的儿子在广州一家外资企业做了一个管理,找的女人贤惠漂亮,本来,是准备回村来生小孩的,就是因为村里不通电,孙子生在广州,还要刘裕两口子离乡背井去照顾。
刘裕感伤地说,我最大的梦想是在本届任期内让黄泥村的人晚上坐在家里看电视,现在看来,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他已经在黄泥村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别的事不说,就是不通电这件事他觉得对不起大家。刘裕的酒端到贵宾席上,眼眶已经湿透,他真的在哭,委屈得像个孩子。刘裕这么一哭,刘高平的心绪突然变得很坏。刘高平本意是想陪阮籍高高兴兴地喝酒,便端着酒杯,再三等阮乡长发话。阮乡长抽了抽鼻子说,他感冒了,只能以茶代酒,大家便以茶代酒。吉星场端着茶,喉头干涩,生硬地吐出几句恭维阮乡长的话,希望乡长帮助黄泥村接通电。阮籍白眼一翻,盯着刘裕笑道,老刘,怎么帮?刘裕笑着拍了拍刘高平的肩膀:高平,我这当哥的不称职,还得向你学啊。阮籍顺水推舟笑道,高平书记,这事儿可得出力哟。刘高平立即嚷道,喝酒,喝酒!吉星场纠正道,不是喝酒,是喝茶!阮籍应声道,好,好,好,喝茶!
吉星场害怕喝酒,阮乡长这样做正中下怀,他草草吃了几口饭,便离席而走。走到厨房门口,差点儿撞倒一个熟人,他赶紧扶起来,那人亲热得双手抓住吉星场不放,一直拖到昏暗的油灯下,看了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这人就是刘婉儿,吉星场以前四合院的邻居,曾经无数次帮助过穷困潦倒的吉星场。刘婉儿把吉星场安放在厨房里一张小凳子上,她忙着灶上的事,嘴里絮絮叨叨,抱怨吉星场这么多年不回来看望她和老冯。吉星场心里充满感激,脸上堆满愧疚。刘婉儿用油腻腻的手摸着吉星场的脸,心疼地喊“我的儿啊”,眼泪盈盈,闪着潮湿的光。
刘婉儿平静下来后,吉星场了解到一些他们的情况。冯梦退休好几年了,身体不太好,最近患上了糖尿病,血压和血脂都有些问题,每天必须服药。老两口住在木鱼县城大儿子家里,刘婉儿的主要事情,除了照管孙子读书,就是照顾老冯。现在,刘婉儿和刘村长是亲家。她的二儿子在芙蓉市打工,娶的妻子就是刘村长的小女儿。刘婉儿回南辕区,还有一个重要事情,她的弟弟刘彻底三天后也要办五十寿宴。到时候,她的侄女刘细君也要从外地回来。吉星场突然想起,办寿宴的刘彻底是刘细君的爹嘛。这个,必需的。
吉星场心里一声巨响,身体里几块骨头好像断裂了似的痛,额头沁出一股冷汗。刘细君,这个人完全在记忆中消失了,现在,她的名字又从刘婉儿的口里出现,很快,她的身体还要在鲤鱼村打鱼子垭口出现,事情怎么这么凑巧呢。刘婉儿其他的话,吉星场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心里只装着刘细君三个字。十多年了,刘细君的形象完全淡漠,吉星场只记得自己夸过的海口:等我十年。等了十年又怎么样?难道还要相信算命先生说的,他吉星场是刘细君的贵人?
阮籍回乡上值班,刘裕和刘高平拿着打狗棍把阮籍的摩托车送出村口,立即回过头来寻找吉星场。吉星场蹲踞在刘裕厨房外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山下那一片闪烁的电灯光出神。刘裕和刘高平陪着吉星场望着鲤鱼村散射出来的电灯光,各自心中感受大不一样。刘裕长叹一声,拍了吉星场的肩膀一下,吉星场猛然醒过来,尴尬地笑了。
刘裕把刘高平和吉星场拉回贵宾席,命令他老伴把桌上的菜肴热了一遍,然后从床底掏出一瓦罐烧酒来,在每个人面前先倒了一海碗,他自己张嘴一骨碌,碗就见底了。刘高平人年轻,端起海碗,做了个喝酒的动作,酒就不见了。两个人咧嘴笑着,看吉星场怎样喝酒。吉星场端起海碗,闭着眼睛,做了个自杀的动作,一碗烈酒像火焰一样,从口腔蔓延到喉咙,最后聚集在胃里,熊熊燃烧。随后,脑门子一热,胃里的酒气一拥而上,整个上半身立刻麻木,脑袋像个空口袋,被风吹起来,飘来飘去。刘裕和刘高平几乎同时拍手鼓掌,吉星场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起来,然后又移开,变成更多的影子,摇来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