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还 乡
还 乡

华阳理工学院升格为大学已成定论。慕云雪把这一消息放在学院建校五十周年校庆筹备会上宣布,具有特别的目的。学院始建于新中国成立之初,在华阳省只能算一所年轻的大学。正因如此,慕云雪才把校庆当成头等大事,他要趁这个机会结识联络省委省政府和国家部委领导,希望能调集各种资源把华阳理工学院建设成为名副其实的重点大学,而不是改一个校名。慕云雪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名不副实的事物,他给吉星场安排的工作任务相对比较轻松。吉星场作为美学系的系主任,需要他亲自飞一趟华京,把北方大学美学系的系主任闫申邀请到华阳理工学院来开一个座谈会,落实他的设想,追赶上北方大学,培养美学大师。吉星场爽快地答应了,北方大学现任美学系主任闫申是他的师兄,曾经在牛教授家多次吃饭,一个电话,闫申就答应了。说完,闫申笑道,怎么没请牛导啊,老爷子在家闲得无聊,巴不得出门来凑热闹?吉星场说,八十多岁的老人,请出来,万一出现健康问题,你们这些牛导的信徒不把小吉剁成肉泥,算啦!闫申笑道,说得有理!

吉星场轻松完成了使命,没想到慕云雪的话没说完,还有一个附带的特别任务:把八十来岁的牛教授请到华阳理工学院!吉星场说,牛教授坐轮椅了。慕云雪说,下了飞机,我到机场去推轮椅。吉星场说,听说,牛教授耳朵聋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慕云雪说,只要牛教授是活的,在主席台坐两分钟,记者把照片拍了就行了。吉星场说,听说,牛教授躺在病床上,长期使用氧气机呢。慕云雪终于生气了,怒吼道,吉主任,你连说了三个听说,我现在要你坐飞机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请不来牛教授,你就不要再当系主任了!吉星场突然脸一红,嗓门炸了一串词语出来:“我辞职,不当了——主任,教授——都不当了,我回乡当农民,可以了吧。”慕云雪咆哮道,那好吧,你被开除了,可以走了。

吉星场义无反顾地乘车返回了南辕镇。他戴着破草帽,穿着皱巴巴的棉布衣服,脚上系着草鞋,一个人胆战心惊,把从前那些熟悉的地方重新走了一遍。他很庆幸没有碰上以前的熟人,只是在坐摩的回黄泥村的时候,他被疾驶而过的小车里的一个人发现了:小吉!小吉!喊的人是红尘,红尘的车紧紧追随,终于在鲤鱼村附近的榕树边追上了吉星场。确认是吉星场,红尘满脸涨红,几乎流下眼泪来:你疯了吗,怎么一副叫花子打扮?吉星场笑道,疯不疯有什么关系呢?红尘冷笑道,不务正业,扶不起的阿斗,原以为你这个大学教授可以教育好吉娃娃,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可别把吉娃娃带坏了。红尘告诉吉星场,她和二三子很快也要到芙蓉市做生意了。这几年,他们靠着采气队挣了不少钱,估计在芙蓉市买两三个门面经营没什么问题。吉星场大笑道,哦,你们发财了,祝贺你们!红尘骂道,滚远些,别在老娘眼皮底下丢我的脸!吉星场笑道,还那么大的气干什么,我回乡里当农民去了。

已经有五年多没回老家了,突然回来一趟,才觉得村里比过去更加荒凉和萧条。像吉星场这样年龄的儿时小伙伴,几乎全都跑到广东福建浙江打工去了,留下来的是七老八十、耳聋眼盲的老人,还有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小孩子。回想小时候,院子里,村子中,家家户户,大人小孩,热热闹闹,人满为患。如今,老家这种模样,令吉星场睹物伤怀,嘘唏不已。

黄泥村在孤山后山,四围崇山峻岭,一条小黄泥路迤逦山间,时常淹没在茂密的林木和草丛中。在黄泥村之上,吉星场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仰望东山日出,儿时种种心酸和幸福,一齐涌上心头。生活在黄泥村的人,大半辈子在山里转悠,眼睛里装满了各种植物的叶子、花、果实和种子,其他的事物,往往视而不见。有空的时候,向山峰上望去,总是云遮雾绕,不知远近。太阳和月亮升起于东山,沉落于西山,天空像一面大镜子,照着它们满身光芒,神出鬼没。

小时候,吉星场对太阳和月亮的来去感到神秘,他一心想走出孤山,看看太阳和月亮走到哪里去了。他那样好奇,一颗不安的心在山里飘荡了十多年,终于飘了出来。他看见日夜流逝的南辕河,又看见带着现代气息的木鱼县城,天空中插满电杆。电线从危险的山崖直奔峡谷,穿过密密麻麻的砖瓦房,最后,消失在暮霭沉沉的田野之上。在老家的每一寸土地上,吉星场都能发现儿时的那些生活经历,那样逼真,那样详细,那样清晰……他走路的脚步却比儿时更沉重,更艰难,因为他是一个人在走,一个人在自己的回忆中漫步。

吉星场回老家后,一天也没轻松下来。旧历七月,孤山上下,梯田坝子,秋风一过,谷子一天比一天饱满。金黄的稻穗低垂着,随时可能被风刮倒在水田里。趁着雨季未到,村里的老人小孩,凌晨四点便起床,打着电筒去田里收割,晚上十一点还不能收工。吉星场的父母年过七十,仍然舍不得废弃种田的事儿。吉星场的哥哥全家到广东打工,他们家的几亩田也种上水稻。现在,全都要吉星场的姐姐和姐夫来收割,无论如何,吉星场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戴着草帽,穿着父亲的破衣服,裤管挽得高高的,露出白色的大腿和黑色的腿毛,赤着脚,踩着路上的硬土和碎石,一阵阵清晰的痛从脚心向大脑里钻,一直钻进记忆深处。小时候,他就是这样跟着父母收割水稻的。天不亮,他和姐姐、姐夫一起下田,光脚陷进淤泥里,痒酥酥的好像无数虫子在腿上爬行。太阳升起,田里明晃晃大片的水上,浮荡着新割放的稻草。姐姐和姐夫两人站在正方形的拌桶前,不停地挥动手里的稻子,稻子砸在拌桶里的木架上,稻穗便下雨一样,沙沙地脱落在拌桶之中。姐夫歪着草帽,黧黑的脸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姐姐头发蓬乱,肩膀上沾满谷粒和稻草,汗水湿透了背心和肩膀。吉星场喘着气,挥动手里的镰刀,一手握着湿润而臃肿的稻茬,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

干了两天,吉星场整个人皮肤黑得像钻了煤炭窑子,手指上割了几道又粗又长的伤口,缠着纱布,血色和泥浆混合在一起,已成污黑。第三天,姐姐心疼他,不准他下田。吉星场坚持要下田,才干了一个多小时,人就开始晕眩。看那天上的太阳,突然从雪亮变为漆黑,然后,整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了。

姐姐和姐夫赶完父母的活儿,又急急忙忙回家收割自家的水稻。吉星场躺在凉椅里,一身上下的骨头和肌肉都在疼痛,好像被一群流氓揍了一顿。吉星场感叹自己就是生得贱,这里骨肉酸痛,人累得快要散架,先前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神经性呕吐症自动隐退了,不需要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