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濮 水
濮 水

吉星场闲逛的范围便从城区扩展到郊外的旷野。他戴着草帽,穿着农民的布褂子和宽敞的短裤,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脚上系着一双草鞋。天一亮,就下楼,匆匆忙忙走出街道和公路,避开大量上班的人和来往的车辆。蛐蛐镇旁边,一条小河流,在汇入芙蓉江的地方形成大片沙洲,长满芦苇,与家乡南辕镇那个泥塘有些相似。吉星场就坐在沙洲附近的水码头,望着风从芦苇上吹过来,朋友似的亲切和熟悉。这条小的河流隐藏在高大成片的麻柳林,若不细听,流水的声音往往会被风的声音淹没。这是一条未被污染的小河,它的上游源自高峻的清凉山。清凉山是距离芙蓉市最近的一座山,海拔将近两千六百米。在芙蓉市民眼里,清凉山比远处耸立的大雪山高大得多。有人说,这条小河的源头就在大雪山深处,不然,盛夏时节水温仍是冰凉无比。吉星场发现,每隔两到三周,总有一只小木船从码头出发,逆流而上,船上有一个老翁,手里拎着渔网,见了水深的地方就撒下去。起网的时候,老翁用手掌比一下鱼的身子,凡是比手掌长的才捡起来,放入腰间挂着的竹篓,其余的小家伙,全倒回河里。

吉星场站在岸上观看老翁打鱼,混熟了后,他就坐上了那只小船,看两岸的风景。小船在树影和清风中穿行,吉星场像做梦一样,进入一种完全陌生的境界。阳光像瀑布,从树干上向下倾泻,遇到树叶和枝丫,飞溅而起五彩斑斓的云朵。小河的水清澈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船桨一点,河水便从一个光滑的整体碎裂成无数闪烁的光斑,向着河底,缓缓下沉。船体轻快,像一把水做的刀子,扎进平静而冗长的日子,一切凝固之物,便迎刃而解。喜欢水啊,但凡哲学人士,没有不受这柔弱之物的洗涤与启发,吉星场看见这至清至纯流淌不息的水,枯涩的内心仿佛已经获得滋润,个人生命开始弥漫出美丽的雾霭,皮肤上聚集的焦躁和痛感得以平息。

自从老翁把吉星场带到小河的深处,吉星场仿佛找到一个世外桃源,这里有的是缓慢的时间、无尽挥霍的阳光、源源不绝的水和茂盛的植物。吉星场在小河边踩出一条模糊的泥路,像寻找记忆一般,在陌生而荒凉的空间里独行。他为小河取了一个秘密的名字:濮水河。濮水一词,义出庄子垂钓于濮水的典故。从来钓不来鱼的吉星场模仿着庄子,守着属于他一个人的河流,用食物去引诱这些野外生长的鱼类。学院里有些钓鱼爱好者看见吉星场扛着渔具,便邀请他一起,吉星场拒绝了。他钓鱼的技术差,这是其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任何人来玷污他心中的濮水河,他要守住现实的秘密。吉星场发现,在无人的地方,他的神经性呕吐症基本消失了。

因此,吉星场往往天亮以前就到了河边,天黑以后才慢慢回家。钓上小鱼,他都要把它们放回河里,他舍不得这些小家伙死在自己手里。当然,他希望钓到一条大鱼,来自我证明不是装样子钓鱼。吉星场就这么用心,这么有志气,日复一日,往返于濮水和华阳理工学院,头上的草帽在阳光和雨水的交替袭击下,已经显得破烂不堪。晚上回家,草帽上沾满野外植物细碎的种子,顺便把这些种子一粒一粒撒在楼下的空地上,第二年就发芽生长,开放出奇异的花朵。

吉星场的努力最终获得了回报,他在端午节这天钓到一条大鱼。大鱼的身子潜伏在河水中,它贼亮的头偶尔冲出水面,像一个个性倔强的顽童,拖着钓竿在河里上窜下游。吉星场便由着大家伙的个性,举着钓竿,在河边被动地跑着。那家伙聪明,它不向河流下游跑,而是逆流而上,去顶撞河中的树枝和水草。越向上游走,河水越浅,河面上的水草越是茂盛。那家伙游到一处水潭,突然嗖的一声,飞了进去。吉星场猝不及防,整个身子被这股爆发的力量带走了。他飞进了一大片水泽,大片的青草包围了他,陷落在浅滩的淤泥中,脑袋结结实实,砸在一根被洪水冲倒的松木上。

吉星场是被夕阳暖醒过来的,他的脑袋和胸脯上沾着稀泥。让他倍感欣慰的是,除了身体打着冷战,提到美学这个词,他胃里痉挛呕吐的症状缓和多了。吉星场整个身体在泥浆中翻滚起来,好像胎儿在母体里运动,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此后,他每周都要到濮水河的淤泥中去泡一泡,打几个滚,来缓解神经性呕吐症的折磨。长期的户外生活,让吉星场看起来更像是镇郊的一个老农民。他的皮肤黑得像夜里出行的贼,头发、耳朵、脖子、手脚指甲,衣服裤子,皮肤的每个褶皱,都沾染着洗不干净的泥土,走到哪里,就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靠着这股腥味,吉星场得以消除失眠,获得好梦。他梦见的总是儿时的情景,在溪流中捉螃蟹,在水田里割稻子,个子很矮小,稻穗很高大,小手握着镰刀,还够不上。天空蓝得快要流泪,明晃晃地摇荡,大片的阳光倾洒在稻田里,田里水又冷又深,双腿黏乎乎的,在淤泥越陷越深。“救命啊。”吉星场在床上挣扎,凄厉地呼喊,一个人在暗夜中醒来,突然想到自己是在远离家乡的一个陌生地方,肢体的寒冷禁不住渗透到骨骼深处。

有时候,他竟会莫名其妙怀念南辕镇那个潮湿陈旧的四合院,镇上堆满烂泥和垃圾的街道,泥塘边飘雪般的芦苇花,老家黄泥村漏雨的瓦房。泥呀,黏乎乎的,整个乡下都是这样。粘在衣服裤子上,遇到一块水田或一条溪流,把泥浆洗干净,湿漉漉的坠着,注意力全在一层皮肤上,胡思乱想自然就断绝了。若是赤脚走路,身体的重量在柔软的泥中压出一种实在的感觉,人也得高度集中注意力,稍不注意,可能就跌在地上,搞得一身邋遢,十分狼狈。

吉星场就这样在有泥的濮水边闲逛。只要心情烦乱,胃里翻腾得受不了,他就要脱光衣服,跳到濮水河的泥沼打滚。吉星场的这个隐秘,没能保持多久,系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疯传开来,便说吉星场要自寻短见。院长慕云雪听到下面的议论,便问道,吉教授,听说你在跳河,你是在锻炼身体,还是有别的想法哟?吉星场笑道,慕院长,你担心我会自杀吗?慕云雪笑道,大名士嘛,特立独行是风度,但是,要注意舆论影响啰,吉教授,华阳理工学院暂时还禁不住风吹雨打的。吉星场早就知道外界有这种议论,菜市场一个老头子的儿子也在学院教书,老头子说,学院里很多人都在说吉教授得了精神病,成天想跳河自杀呢。吉星场心里骂道,你才是精神病呢,这么大年龄,基本的鉴别力都不具备,白活了几十年。老头子又笑道,我看吉主任好好的人,哪里像呢。哦,就是的,入乡随俗嘛。这一年,芙蓉市的市民还没有兴起野外暴走这种体育锻炼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