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心说，吉星场虽然拿了个美学博士，过了几年，又评上了教授，但他对美学却极度恶心，只要别人提到牛教授这个名字，他就会本能地心烦意乱，进而呕吐不止。他需要时间来治疗。实际的工作没有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慕云雪破格提拔吉星场担任美学系主任，他要忙政务，搞课题，拿项目，开研讨会，带研究生事情可比想象的多呢。这对年富力强的吉星场来说，都不在话下，他的苦恼和压力是暂时没找到住的地方。学院新修的二十六栋教师宿舍尚未交工，他只能回到原来的房子——一个所有权属于鱼幼的空间。在这里，吉星场从未安心睡过一个完整的夜晚。虽然鱼幼写了一封信来告诉他，房子随他怎么住都行，但从前种种往事，今日种种境况，百感交集，常常让他从梦中哭醒。原本是两人婚姻的巢穴，一下子空了，剩下一个人的肉体，羁縻其中，灵魂随时都寻求逃离的契机。白昼里事物多，这等心事可以压抑，夜里有闲，那就不得了呢，想尽办法也控制不住。他最爱做的梦是与鱼幼在华京那个寒冷的公交车站紧紧搂抱的场景。在那一刻，虽然天寒地冻，但他分明感觉到他的灵魂突破了肉体和衣服的重重阻碍，与鱼幼的灵魂实现了融合。两个灵魂脱离时空界限，却有了真切的信任和依赖性，在虚无的世界里获得存在，获得完善。一次真实的经历居然会反复地变为梦境，这个梦境，可能就是灵魂的残缺之处，它阴暗、自卑、贪婪，时时刻刻充满对物质的饥渴感，所以，一旦入睡，肉体松弛，它便张牙舞爪，欲壑难填。车门打开，身着蓝色羽绒服裹着朱红色围巾的鱼幼走了下来，吉星场伸手去拉，想不到鱼幼被风刮跑了。泪水撕破了吉星场脆弱的肉体，把他抛弃在黑暗处，他放声大哭道，心，你回来吧。鱼幼就是他的心，蓝色羽绒服、朱红色围巾包裹着的一团灵魂，没有质量。

华阳理工学院正在全力以赴，争取升格为重点大学，所有专业的系主任日子都不好过。处于升级冲动的慕云雪正在把学院变成一架高速运转的行政机器，以应付那些不堪其苦的接待应酬和花样繁多近乎苛刻的检查考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从上午九点开到下午六点，从学院开到风景区，从芙蓉市开到北京上海，飞机火车，轮船汽车，吉星场又变成了会议贩子。会议一结束，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肉体紧张而繁忙，吉星场暂时忘却了内心的伤痛。

慕云雪对华阳理工学院美学系提出的建设目标是，在学术成就上三年赶上北方大学美学系。这个事情不难，牛教授彻底退休了，北方大学美学系能挑大梁的几个都是吉星场的师兄，水平和名气同吉星场在同一个层次，吉星场站着就可以摘到桃子吃。而奋斗目标就有些遥不可及了，慕云雪说的是五年必须培养出一个像牛教授那样在国内有影响力的美学大师。但是，这事情急得不得了，慕云雪连培养对象都指定好了：吉星场。吉星场，牛教授的关门弟子之一，当然是培养中国第二个牛教授的最佳材料。不提牛教授这个词，吉星场的神经还比较正常，这个名词本来被吉星场沉入湖底，永远不见阳光，不起波澜。慕云雪一提牛教授，吉星场立即火冒三丈：哎呀，牛教授，天下的美学难道是牛教授一个人研究得了的么？慕云雪笑道，吉教授，牛教授不是你的导师？吉星场问，是啊，这又怎么啦？慕云雪说，导师是学生的骄傲，吉教授，你就用不着为导师谦虚了吧。吉星场蹦的一下，从椅子上弹到地上，他刷的一声站了起来：骄傲，谦虚，牛教授与吉星场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是他，我是我！美学嘛，国内的大师随便列举，国内的有朱光潜、李泽厚，国外的有黑格尔、康德、车尔尼雪夫斯基，随便挑一个也比牛教授强吧！从未有人敢在院行政会议上向慕云雪猛烈发炮，从未有人见过温顺如绵羊的吉星场会突然变成一头愤怒的狮子，有人扯他的衣服下摆，让吉星场熄火，吉星场嗓音变了调，喑哑道，慕院长，我只是就事论事，表达学术上的见解，丝毫没有挑战你的权威的动机啊！等吉星场冷静下来，慕云雪笑道，我敬重你的为人，很正直，很好嘛，但是，作为院长，我坚持我的理念，华阳理工学院将会是中国第二个北方大学，很自然嘛，华阳理工学院美学系也会与北方大学美学系并驾齐驱，华阳理工学院出现中国第二个牛教授似的美学大师，在逻辑上是成立的，呵呵，没问题了吧。

吉星场的异议没有改变慕云雪的个人决定。相反，其他系的主任副主任自动疏远了他，唯恐沾染了吉星场身上的戾气，有人甚至预测到了吉星场将来的悲惨结局。即使躲在华阳理工学院这种平常的高校，吉星场还是逃避不了牛教授这个词的侵袭。慕云雪每次提到美学系的工作，一开口就是牛教授，吉星场听了，脸色煞白，胃里痉挛，浑身直冒虚汗，感觉比晕车还难受。实在承受不住了，吉星场就会上厕所呕吐，吐完了，脸青面黑回来，慕云雪还在谈牛教授，吉星场只得又上厕所呕吐。吉星场这种习惯性的动作引起了慕云雪的反感，慕云雪有一次突然下令整顿会风，开会期间不准上厕所，会议室的门被死死地关上，这可苦了吉星场。吉星场只得在公文包里放了一些塑料袋，只要有人一说牛教授，他立即咿哩哇啦，朝着塑料袋里吐秽物，搞得会议主持人慕云雪眉头紧锁。慕云雪关心地问，吉主任，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请上医院吧。吉星场真的去了医院，从蛐蛐区人民医院到芙蓉市的所有大医院，医生们的诊断结果就是：神经性呕吐症，病因不详。列出的治疗处方大同小异，无非一些套话，什么少熬夜，早睡眠，作息有度，心中无事。不管怎么样，这个症状是存在的，而且越来越严重了。

最严重的时候，只要提到美学这个词，吉星场胃里也会立即翻江倒海，食物和胃液顷刻间喷射而出。按照医生建议，吉星场慢慢疏远了美学专业书籍，大量时间，他坐在图书馆期刊阅览室翻看一些消遣性的杂志，以了解奇闻逸事为乐。他最反感哪个同事或学生一见面就谈美学，他喜欢进茶馆，与社会朋友闲聊，或者逛菜市场，什么也不买，就看那些贩子怎样做生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转移注意力，减少神经性呕吐症发作的机会。

学院办公会，只要涉及美学方面，吉星场每次都是委托副主任李白金去听院长讲话。时间长了，学院知道吉星场容易呕吐的病情，凡是开会干脆就不通知吉星场。顺理成章，李白金成了系上的实际负责人。不过，李白金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只是一个本科生，而且不是学美学的。起初，李白金还比较谦虚，每次都把会议内容和文件通报给吉星场，后来，看到学院对吉星场的态度冷淡，慢慢也不理睬吉星场了。系上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开始聚集在李白金周围，明里暗里，对吉星场进行攻讦，说吉星场自命清高，目中无人，呕吐是装出来的，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神经性呕吐症嘛，只有个精神病人会呕吐，装疯卖傻，哼，读个博士就了不起吗？难道华阳理工学院美学系离了吉星场就会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