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流 氓
流 氓

牛教授放了吉星场一马,吉星场心却被刺痛了。他已经拿定主意,不管能否拿到博士学位,他都要回华阳理工学院。华阳理工学院已经整体搬迁到蛐蛐镇,以前被视为偏安一隅的蛐蛐分院不再受到地理上的歧视,大有正统嫡传的味道。院长慕云雪承诺,只要吉星场回学院,不管博士是否顺利拿到毕业证,新建美学系的系主任绝对是吉星场。还有一个原因,鱼幼愿意跟他过日子,那套旧房子还摆在那里,只需简单装修马上就可以入住。

因为这种心态,吉星场并不惧怕牛教授。然而,鱼幼觉得既然到了华京,读三年书,拿不到博士学位,空手而归,回原单位也是脸上无光。古人都懂得衣锦还乡,拿博士学位是必需的事了。牛教授一条腿断了骨头,另一条腿也十分脆弱,医生建议他坐轮椅稳妥些,牛教授便坐了轮椅到教室上课,然而,推轮椅是比较麻烦的事,牛教授干脆在家里上课,牛教授的家务渐渐也落到学生身上。好几个学生轮流做家务,牛教授家里旺了人气,一时间,吃饭的碗和筷子每顿饭要摆七八双。牛教授感叹不已,“哎呀,人到晚年了,我这头牛身上只剩几根毛了,还是凑拢些更暖和些吧。”于是,学生的各种关系便开始混进牛家来蹭饭了。恋人、妻子、老乡,杂七杂八,竹根乱窜,吃饭的人都称牛教授为爷,有的自称儿子,有的自称孙子。牛教授习惯于把他的轮椅当交椅,稳坐其中,享受儿孙拱卫的幻境。鱼幼混了两顿饭,竟然改变角色,亲自下厨房当起伙夫来了。鱼幼这个动作感动了吉星场的其他同学,大家都喜欢吉星场这个大姐:美丽贤惠,善解人意,拿得出一手好菜。吉星场不便辨明他和鱼幼的真实关系,时间长了,也跟着其他同学喊鱼幼为姐。

鱼幼就这样闯入了牛教授的家——一个极度空旷缺乏女人的男人世界——鱼幼对另一个很牛的男人私人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前一个男人是雕塑家石墨,不修边幅而浪漫风流。在牛教授家,鱼幼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狂热的禁欲和自省的宁静氛围,牛教授简单乏味的生活、刻板的言行、书房里离奇古怪的书籍和文物,把鱼幼带入另一个苍凉的精神领域,牛教授像个虔诚老教徒,他要带领的是一群崇拜他的新教徒。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鱼幼突然对她和吉星场之间的肉体缠绵和贪婪产生了恐慌和厌恶。很快,鱼幼变得老气横秋,她躲进了这个老人的城堡,陪伴老人一起拒绝声色犬马的华京世界对她的侵袭。

吉星场约鱼幼看电影或逛公园,鱼幼总是找借口拒绝。在电影院阴暗的包厢,吉星场的兴趣根本不在电影故事,他的手老是不安分地活动。一会儿粗暴地伸进鱼幼的胸衣,揉捏得她肌肉骨骼疼痛,银幕上纯洁美好的爱情被银幕下一头野兽横冲直撞的野兽破坏了。鱼幼非常生气,她宁可躲在牛教授阴暗的书房里翻阅那些她看不懂的图书,也不愿意被吉星场搞得心烦意乱。在公园,暮色降临,男女情侣相伴而入,鱼幼本来心情尚好,手挽着吉星场,花前柳下,窃窃私语,可只要是稍微偏僻的角落,吉星场便会原形毕露,兽性大发,吓得她尖叫起来:吉星场,你想干什么?吉星场厚颜无耻地笑道,我喜欢你,控制不了。鱼幼苦恼地说,我害怕,害怕呀。吉星场不解地问,我们交往十多年了,而且,还那个了,你怕什么?鱼幼难过地低下头,泪水从鼻尖垂落,她说,吉星场,我对你很失望,你知不知道?吉星场问,为什么呢,我是真心喜欢你的。鱼幼冷笑道,小吉,你太缺乏自制力,这一点,你甚至还不如二三子!吉星场着急了,委屈地嚷道,不,不,我,我……鱼幼用了缓慢的声调说,再坚持半年,你拿到了博士学位,我们回到华阳理工学院,那个旮旯虽然破旧,可有我们的窝呀,我们天天在一起,安全又温馨,不要说跟你过一辈子,就是来世再做夫妻,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现在这样猴急,撒野,公共场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像个畜生,暂时你不要碰我了!说完,撂下吉星场,匆匆走了。

鱼幼一席话,像把锐利的尖刀,一下子把吉星场的皮剥光了。他鲜血淋淋,在野外狂嚎,找不到可以遮蔽羞耻和伤痛的事物。原以为自己高尚、纯洁、钟情,没想到在鱼幼面前,自己成了个下三滥,还是什么博士、大学教师呢。在牛教授家里,鱼幼有意冷淡吉星场,盛饭夹菜,从来就没有吉星场的份。别的同学骄傲地宣称:鱼姐给我夹菜了!吉星场低着头,不声不响地用筷子把饭粒往嘴里刨。牛教授有时候打招呼道,小吉,不要客气,吃菜呀。吉星场低沉着声音说,谢谢。不管怎么样,鱼幼是千方百计要避免出现和吉星场单独见面的机会了。吉星场在客厅,鱼幼进厨房。吉星场进厨房,鱼幼进书房。吉星场追到书房门口,鱼幼哐啷一声关上了门。牛教授习惯安静,他被惊动了:谁关门那么大的声音?鱼幼生硬地说,风吹的。牛教授感叹道,这几年,植被破坏厉害,华京的风也越来越大了。

终于,逮住一个机会。鱼幼从大学外面理发回来,吉星场像一头野兽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抓住鱼幼的手,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鱼幼的手被扭痛了,但吉星场没有松开。跟着吉星场,来到人工湖边,鱼幼大声说,放开我!吉星场手一松,鱼幼拔腿就跑,吉星场反应敏捷,又窜了上去,揪住了鱼幼的手,眼里滴着红色的液体,声音颤抖:告诉我,可以吗?鱼幼扭过脖子,揉搓着手,不拿脸对着吉星场。吉星场说,对不起。吉星场伸手揽住鱼幼的肩膀,鱼幼狠狠地挥手,冷冷地说,别碰我!吉星场的脖子围着鱼幼绕了大半圈,一张脸终于与另一张脸对照上了。吉星场说,为什么?鱼幼嘴唇翕动,低声道,不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了。吉星场脑袋轰的一声闷响,仿佛遭了木棒的突然袭击,身体发软,恐惧地望着鱼幼如霜的脸庞,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鱼幼说,我想留在华京……吉星场呼吸急促,追问道,你以前说的话不算数了?鱼幼摇着头说,以前?算了吧,我,还有二丫丫,出国留学的事,我不可能不考虑这些……吉星场蹲下身子,用手紧紧地捂住脸,含糊其辞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鱼幼双手环抱胸前,面部僵硬,好像一座石膏像,一动也不动。夜晚静下来,人工湖卷过来大团冷风。手机响了。鱼幼从皮包里掏出,看了看,摁了开关。在屏幕幽蓝的光线映照下,鱼幼的脸凹凸不平,好像水里动荡的波纹,极不真实地晃动着。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鱼幼打开翻盖,接听之后,干净地说,马上回来!说完,鱼幼迈着大步,身影消失在树林之后。

博士顺利毕业,吉星场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和喜悦。一个噩耗,晴空霹雳,让吉星场赤脚在华京的大街小巷不停地奔走了两个昼夜。最后,他体力衰竭,倒在京郊一条铁轨边,差点儿成了二十一世纪的海子。

牛教授在宣布本届博士全部顺利毕业的时候,还宣布了另外两件大事,每一件,都值得他的学生举杯狂欢、大事庆祝。牛教授带完吉星场这一届博士,便彻底休息了。学生们拥抱在一起,欢呼道:哈哈,我们成了牛教授的关门弟子了,值得喝酒三杯呀。牛教授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枯涩,宣布了第二件重要的事情:在当了三十年鳏夫之后,我将续弦——和三十五岁的鱼幻女士喜结良缘!同学们一听,脑袋瞬间爆炸了:什么?没听错吧,牛教授要结婚?鱼幻女士?鱼幻是谁?这时候,鱼幻从书房里慢慢地走出来,笑道,从现在起,我不是你们的大姐,我是你们的长辈——你们应该喊我师母了!“天哪,师母,你太年轻了吧。”同学们尖叫起来。在众人狂呼乱叫的时候,吉星场不见了。“吉星场,小吉,小吉,你在哪里?”北方大学校园里响起叫魂般的声音,“好事情哪,你姐姐当了教授夫人了!”

吉星场的心在独自流血。在华京郊外,吉星场奈何不了这座巨大的城市,他就像一只受伤的老鼠,从肮脏的小水道逃亡,不敢把血迹残留在地面。鱼幼这一步跨得太远了,以后,吉星场怎么面对?鱼幼当了师母,突然成了长辈,从前种种事物彻底颠覆,最初的邻居,后来的姐弟,最近的恋人,天哪,师母——绝对叫不出口,吉星场宁可断绝和牛教授的师生关系,也绝不会从他嘴里出现这种称呼。命运真是捉弄人啊,当初,不是鱼幼一如既往地帮助,吉星场可能一辈子就陷落在南辕农场那个泥潭里了。吉星场摆脱了困境,到了芙蓉市,又改变了鱼幼的命运,尤其是吉星场到了华京,鱼幼简直是如鱼得水——事情竟然有了这样可悲的结局!

吉星场悄然离京,他把手机扔在郊外的草丛,断绝了京城的一切来往。他的博士学位证书是同学用挂号信寄到华阳理工学院来的。没有荣耀,只有说不出口的耻辱。当初崇拜的牛教授成了踏在自己头顶的一只旧靴子,吉星场摆脱不了。华阳理工学院的院长慕云雪亲自开小车从机场把失魂落魄的吉星场接回学院,路上兴奋地说,我们的美学系有希望了,牛教授的关门弟子来了,美学大师诞生了!吉星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