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道 歉
道 歉

太阳比以往升得早,升得快,华京的每栋建筑和每个房间都充满日光。一起床,吉星场就感受到一种逼迫,他得马上出门,走入寥廓的白昼,清理一下思绪混乱的头脑。低温的天气有天然的益处,让人理智,而冲动常常要浪费人体的热量。吉星场和鱼幼的身体重新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毛绒裤和皮靴里,只剩一部分脸,窄窄的一部分,刚好眼睛能够转动,接受外界的光线刺激。

两人步入一家肯德基,学着小青年的架势,点了两只炸鸡翅、一份薯条、两杯可乐,在靠窗的位置消磨时光。吉星场的脸突然瘦了,眼睛凹陷,周围的夜色似乎并未完全消退。鱼幼伸手触摸了一下,吉星场笑道,脸没洗干净吗?鱼幼说,三十多岁了,你过的还是学生的生活,一点儿没变。吉星场说,这不好吗?鱼幼笑道,你不觉得自己缺少了很多东西,比如……吉星场伸手握住鱼幼的手,白嫩纤长的手指,冷冷的,敏感的,像一把荒凉的骨头,“你好冷……”鱼幼迅速收回了手,缩进毛衣袖口,低头吮吸杯子里的可乐,“我是天生的低温,有人还说,我是冷血动物呢!”吉星场强行地把鱼幼的手从袖子里抓出来,放在手掌,像个可怜的爬行动物,他笑道,谁说的?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鱼幼叹息道,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相信命,小吉,你呢?吉星场说,你命不好吗,二丫丫在京华大学成绩那么优异,下一步,你就跟着出国吧。鱼幼的手蜷缩了一下,随后便紧紧地握着吉星场的手,鱼幼不说话,瞪大了眼睛,望着吉星场,两行细细的泪渗了出来。吉星场用餐巾纸擦干了鱼幼的脸,责怪道,你看,你怎么又哭了?鱼幼缩着肩膀,喃喃道,小吉,你理解我吗,我得有自己的生活。吉星场抓着鱼幼的手,仍是一片荒凉的冷,他说,你说得对,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学生,还得来华京这个地方读一个博士,到时候也是个空名,我想通了,不要这学位也罢,回到蛐蛐镇,混个生活还是没问题。鱼幼眼里突然闪出惊喜的光芒,她的手产生了力量,捏着吉星场的手腕问,小吉,博士毕业了,你要回华阳理工学院?吉星场笑道,我正有这个打算。鱼幼笑道,为什么呢,你不喜欢华京吗?全国各地的人涌到这里来,都想留在这里呢。吉星场叹息道,算啦,我筋疲力尽了,被别人殴打、羞辱、诽谤、歧视,我受够了。鱼幼两只手绞在一起,情绪也受了感染,笑道,我这人呢,罪也受够了,福也享尽了,我不知道上天为何要这样折腾我?我不想折腾了,疲惫了,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混日子,小吉,这可能吗?

正午,太阳释放了最大的热量。华京市的人都在暖气屋子里吃饭、喧嚣,大街上,仍然只有呼啸的寒风,不断疾驰往来的车辆。吉星场和鱼幼搂抱着,在空旷的颐和园漫无目的地游荡。结冰的鲲鹏湖像一块大米糕,映射着惨白的日光。溜冰留下的印迹像可疑的铁轨,引诱着人,又警告着人。吉星场和鱼幼都不敢踏上冰面,不会游泳,也不会溜冰。两人绕着湖面,越搂越紧,渐渐不能呼吸,便在一片小树林里站着,互相呼出白色的水汽。脸贴着脸,鼻子顶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吉星场突然张开嘴,咬住鱼幼的嘴唇,鱼幼躲避不及,脸涨得通红,她唯恐周围有行人。吉星场还不满足,涎皮赖脸,继续用嘴唇咬鱼幼的耳朵和鼻子,鱼幼笑道,小吉啊,你真是缺女人……吉星场呼吸急促,语无伦次,“鱼,我只喜欢你,你跟我过日子吧。”鱼幼又用冰冷的手抚摸着吉星场的脸,咯咯咯咯地笑道,急什么呢,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的。

听说导师对吉星场的印象如此恶劣,又断言吉星场拿不到博士学位,鱼幼觉得有必要陪吉星场去看望这个脾气古怪、性情暴烈的老人。两人买了一袋进口奶粉和几只苹果,赶到医院的病房,只见一群学生正站着围观老头子吃饭。老头子正在骂人:统统给我出去,你们成天这样围着我,把我当成动物来饲养,我受够了!吉星场一到,同学们立刻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有人说,识趣些,老头子正在发脾气呢,你这不是送上脸去挨耳光吗?吉星场一下子挤到牛教授面前,把牛教授吓了一跳,他丢下手里的汤匙,紧张地望着吉星场问道,你是谁?吉星场笑道,我是你的学生。牛教授问,你叫什么名字?吉星场说,我叫吉星场。牛教授笑道,你不是我的学生,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吉星场说,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学生。牛教授突然吼叫道,滚出去!因为过于激动,牛教授开始剧烈地咳嗽。这时候,鱼幼灵敏地站了过来,伸手为牛教授按摩肩膀和胸脯。牛教授缓过神来,态度有所缓和,他问鱼幼:你是什么人哪,来这里干什么?鱼幼笑道,我是吉星场的姐姐。牛教授摇着头说,不认识。鱼幼说,吉星场是你的学生,我是他姐姐,来向您赔罪。牛教授反问道,你赔什么罪呀?鱼幼笑道,吉星场去年耽误了很多上课时间,他是为了我的生意,所以,对不起啦,老人家。牛教授笑了,他说,你们在谈恋爱啊,耽误了学业?鱼幼辩解道,我是吉星场的姐姐,姐姐和弟弟谈什么恋爱呢,老人家,吉星场结婚都十多年了。牛教授笑道,你这个弟弟不学无术,是个大花花公子,他这一辈子啊,彻底完了。鱼幼焦急不安地哀求道,老人家,您救救他吧。牛教授笑道,不行啰,我说话算数,你就是请联合国主席来谈,都没有用的。

两人走出门来,吉星场便指责道,刚才,你为什么要说是我姐姐?鱼幼反问道,你什么意思?吉星场气愤地说,你是不是后悔了?鱼幼奇怪地偏着脸问,小吉,你在说什么?我后悔什么了?吉星场说,你答应要和我在一起的。鱼幼笑道,你神经病哟,我那样说是为了救你,老头子要是知道你耽误课程是为了一个女人,你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吉星场说,好吧,我还有那么多同学在场,他们把你当成我的姐姐,会有什么后果?鱼幼笑道,小吉,你想得太多了,我是来救场的,说两句谎话,等麻烦解决了,再给大家解释也不迟。

吉星场第二次带着鱼幼去医院见牛教授,牛教授的态度已经大有好转了。他还赏赐了一张凳子让吉星场坐,吉星场看凳子上有一大摊水渍,四处寻找擦凳子的纸巾,牛教授说,坐下!吉星场说,有水也得坐下!吉星场一屁股坐下去,裤子很快浸湿了,冷冰冰的液体沾在皮肤上,像是小时候溺尿那种感觉,他恨不得马上跑到厕所,脱去裤子,光溜溜地走回来。鱼幼仍然发挥她的特长,为牛教授做全身按摩,牛教授像个小孩子一样,得意洋洋地教训医院的护士:你们的专业性太差了,得多学习呀。一个多小时,按摩完毕,鱼幼头发有些凌乱,脸红红的,手浸出微弱的汗液。吉星场起身,屁股一下子被牛教授看见,牛教授说,小吉,裤子湿了,你尿裤子了!周围的同学立即发出一片笑声,吉星场红着脸解释说,凳子上有水,刚才,您强迫我坐下的。牛教授笑道,小子,又傻又呆又蠢又痴,给你开玩笑的话,难道你就听不懂吗!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受此羞辱,吉星场恨死了牛教授。这是个为老不尊的人物,尤其不尊重学生,吉星场苦笑道,鱼,老子想退学,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鱼幼笑道,傻小子,你没发现牛教授已经原谅你了吗?吉星场反问道,何以见得?鱼幼骂道,蠢货,老家伙凭什么同一个学生开玩笑,这点儿小意思都不懂吗,看你这智商,还博士呢?吉星场委屈地说,老头子喜怒无常,搞得我灰头土脸,在同学圈里是笑料,在社交圈里成笑柄,这人被践踏,被踩扁了,还得像橡皮泥一样,把伤口揉捏成更漂亮的玩物,真是的!鱼幼笑道,小吉,你就忍了吧,等你拿到了博士文凭,你也可以去折磨那些小年轻嘛。吉星场狠狠地说,我有病吗,折磨别人干什么,我只想自己舒服些罢了,你觉得老头子的生活很有意思吗?鱼幼叹息道,也怪可怜的,腿断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全仗着一群学生。吉星场说,学生,哼哼,有几个是真心的,只要拿到博士文凭,几个会理睬这个老头子!老头子那么聪明,这些还没看透吗?